新年伊始,雪就没停过,仿佛老天一入腊月就撒了泼,戳破了盐袋子,雪花洋洋洒洒,化一层,又叠一层。
进市里的路又封了。
好在镇子里的生活缓慢,自给自足,几天不出门也没啥。听闻这几天牡丹江镜泊湖有冬捕活动,许梦冬原本想去拍些短视频素材,却也耽搁了,只能一口气把自己埋进电商年货季大促里,每天就是宿舍、厂房和直播场地三点一线。
谭予也没好到哪去,韩诚飞回家陪产去了,只剩他一个人负责进货出货,还有基地新消毒设备线的试用。
一直到腊月二十三,过小年那天,韩诚飞老婆生了。
八斤的大闺女,生产时遭了罪,韩诚飞在电话里哭得嗷嗷叫。
许梦冬也跟着高兴,一边安慰着一边计划着买点东西去探望。路通了,也顺便去市里买点年货。
她和谭予说起这事,谭予想了想,问她:“你那边什么时候发完货?”
“今天最后一天,全部发完了。”
“好,那放假。”
许梦冬眼睛唰一下亮了:“真的?提前放假了吗?谭老板?”
“嗯,我说的算。”
就这么给基地所有工人放了假,包了过年红包,给手里的事儿收了个尾,检查设备,检查菌房温度,检查安全隐患,然后就是在大铁门上贴红彤彤的对联和福字,待来年再开启。
一般开门做生意的人家,对联都会选“八方来财”或“招财福地”,谭予不喜欢,他从来不觉得赚钱是最重要的事,钱么,走了会再来,还是得把身边的人珍护住了,人活一世,情义最要紧。
打更的刘大爷和谭予说:“我儿子带儿媳妇回来了,今年回来过年,我三十晚上估计得在家里吃个饭。”
“没事儿,大过年的,不要紧,您回家团圆,”谭予给刘大爷包了红包,还有两条烟,“给家里人带好。”
“哎,好。”
去市里的路上,许梦冬坐在副驾调着车内空调,跳跳虎小挂件在挡风玻璃前晃啊晃。
谭予的车提前换了雪地胎,行驶稳当。
为了防滑,路上积雪上还撒了些炉灰渣子,车压上去咯吱咯吱地响。谭予说:“你喜欢的那辆车,年后一起去看看。”
许梦冬反倒犹豫了,因着这东北的天气,新能源车就是个摆设。
“那没事儿,你喜欢就行,又不指望你开着它跑远路,有我呢。”
如今谭予所有的积蓄都在许梦冬手里,她把握两个人的经济大权,难免考虑得多些,她趁红绿灯时悄悄盯谭予利落的侧脸,尝试问他:“你真的决定不要孩子?”
谭予完全没犹豫:“不要。”
“是因为我影响你的想法吗?”
“不是。”谭予伸手过来,摸摸她的后脑勺,“瞎琢磨什么呢?”
“韩诚飞都二胎了,你确定不想当爸爸?”
谭予意识到许梦冬小心翼翼语气里包裹的认真,于是也认真回答:“我不想要孩子只是因为我和你一样,暂且不知道自己能否承担为人父母的担子,鲁莽地把孩子带来世上,太不负责任了,我干不出来这事。”
“那以后呢?”
“以后的想法,以后再说。”谭予捏了捏许梦冬的耳垂,“照顾你和照顾孩子没两样,现在我挺知足的,冬冬,真的。”
能把她护得好好的,在自己身边,拉着手把日子一天天地过,还有什么可贪图的?
许梦冬趁红灯没结束,倾身过来亲了亲谭予的脸,温热的嘴唇碰上冰凉的脸颊,像在寒冬腊月开出了一朵花。
他们去商场买了些婴儿用品,又到黄金柜台给宝宝买了一个小金锁。
恰逢年关,商场里人满为患,各家商户年促的海报和灯笼挤在一块,一个小姑娘在人来人往的商场大门口扯着嗓子哭,许梦冬听了一会儿才听明白,她妈妈怕她刚在商场的淘气堡里出了一身汗,出门吹风会感冒,让她把围巾和手套戴上,她咬死不戴。
许梦冬拽了拽谭予,笑说:“我小时候也这样,特别不喜欢我姑给我织的毛衣毛裤。”
一笸箩毛线,四根长针,许梦冬小时候穿得毛衣毛裤都是姑姑亲手织的,密实,暖活,厚重,压风。美中不足,有些毛线是拆了织织了拆,用了好多次的会起球,织好的毛衣领子贴着细嫩皮肤,又痒又扎。
许梦冬难受,可她不敢说,因为那是姑姑辛苦劳累亲手织的,她不能不领情。
那时小学三年级的许梦冬就有这种觉悟,可以说是共情能力,也可以说是卑懦胆怯,后来是姑姑发觉她脖子一圈都被毛线磨得起了红疹,才赶紧把那毛衣给换了。
她是当笑话给谭予讲的,可谭予笑不出来,他无法想象许梦冬从小遭过的罪,流过的眼泪,光是想就让他心底绞着疼。
许梦冬看着他,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谭予,我对姑姑姑父没有任何怨言,即便然然是亲生孩子也有照顾不周的地方,姑姑姑父能十年如一日接纳我,足以让我感恩戴德,我从来都当他们是我最亲近的人,所以我以后得给他们养老,就当我亲爸亲妈那样。”
“嗯,我知道。”
他的手包裹住许梦冬的,牢牢攥着,贴上自己的唇角。
他一直记着许梦冬的这话,以至于谭父谭母给他打电话,询问他和许梦冬今年除夕到谁家里过时,他顿了顿说:“去冬冬姑姑家里过吧。”
他解释:“结婚后第一年春节,在她家人身边,她会舒服些。”
“好好,我和你爸也是这么想的。”谭母说,“那我们就不回去了,我跟你爸打算出趟国,趁春节人少。你和冬冬好好过年,你新姑爷上门,去人家里被别空手啊,傻了吧唧的。”
“这还用教啊妈?”谭予笑着挂了电话。
谭母多虑了,谭予从小优秀,什么都要做到最好,现在要当个完美的老公,自然也要是个完美的女婿。
转眼就是腊月二十九,谭予起了个大早去早市买年货,东北冬天的大清早,呼气成冰,他有心不带许梦冬,让她多睡会儿,可许梦冬不肯,撑着昨晚熬夜看剧的一双肿眼泡也一定要跟着去。
她有多喜欢东北的早市呢?就是即便已经逛过无数次,还是会着迷于熙熙攘攘的热闹。
摆在地上冻得邦邦硬的鸡鸭鱼,成板的冻豆腐,雪糕冰棍不用放冰柜,室外温度足以保存,按个儿买,十块钱八个,随便挑。
目光所及的所有水果也都是冻住的,冻柿子,冻梨,回家搁在温水里缓一缓再吃,一咬一汪甜滋滋的汁水。
也有暖和的——
大锅里现成炖好的酸菜血肠,回家热热就能吃。
老板穿着棉捂子来回踱步,响亮叫卖一声声,热气腾腾冒着白气儿的小笼包,铁锅烙好的苞米面粘火勺,热油浸润过滋啦作响的豆沙油炸糕,还有立马端上桌的热乎豆浆豆腐脑
谭予让许梦冬在车上坐着,她不肯,偏要跟着走,手冻得打不了弯,只能捧一个热乎乎的烤地瓜来暖着,僵硬的手指按不准手机扫码,她就站在原地喊:“谭予,你来付钱!”
谭予走过来,掐掐她冻得通红的脸蛋,把她羽绒服的帽子兜上,又系紧了些。
姑姑家这么多年过年的习惯,大年三十两顿饭,当天晚上吃年夜饭,午夜十二点吃饺子。
谭予不仅把年货和年夜饭食材都买齐了,还主动承担了年夜饭的所有活计,大菜是许梦冬喜欢的松鼠鱼,油炸过,再浇汁,掩盖了鱼腥味,酸甜口,许梦冬帮忙,在菜板前切猪耳朵,切一片,偷吃一片,还偷偷摸摸喂谭予一片。
这是她人生第一次吃谭予做的年夜饭,这感受很奇妙,在灶台前的背影落在她眼里,挺拔利索,那么顺眼,那么好看。
心思放松下来就得意忘形,年夜饭正菜还没上桌,她就先和姑父开了一瓶干红,俩人就着那盘凉拌猪耳朵,一不小心就喝多了。
脸颊发烫,身子犯困。
春晚还没正式开始,电视上播着春晚幕后花絮,纷乱人声成了助眠bgm,许梦冬窝在沙发里,枕着然然的腿闭眼小憩,睡一觉酒劲灭了,醒过来,发觉谭予在摸她的脸:“醒醒,回家睡。”
她朦朦胧胧问了一句:“回哪?”
“回家,咱俩的家。”
许梦冬倏地坐起来:“晚上不是还吃饺子吗?”
谭予笑:“这怎么只记得吃了。”
姑姑从厨房出来,手上拎了几个饭盒,里面是冻好的饺子:“给你,拿走,半夜那顿饺子你俩回家去煮吧,你姑父也喝多了,我还得照顾他,不留你俩了,反正离得近好家伙,一家出俩酒鬼。”
其实许梦冬隐约明白。
好像所有人都在成全她的心愿。
她想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家的心愿。
许梦冬先下楼,到车上等谭予,二十分钟,谭予才下来,她问他:“钱给姑姑了?”
“给了。”
说的是许正石给谭予的那笔钱,卖镇上老房子得来的,谭予告诉了许梦冬,许梦冬不想要,于是两人决定还给姑姑。
“那咱俩结婚,我可真是一穷二白,没有嫁妆了。”
“要什么嫁妆。”谭予唇边溢出笑,他没喝酒,心里也像是从烈酒里浸过,是暖的,“人都是我的了。”
许梦冬系好安全带,车子从小区门口驶出的时候,恰好又一辆蓝白相间的出租车进小区,两辆车短暂交逢,又迅速错开。
许梦冬望去一眼,又低头看了看手机。
“怎么了?”
许梦冬笑笑:“没什么,回家吧。”
除夕,团圆夜,人们都要回家的。
即便他从前迷路过,走失过,她还是打心眼儿里希望,每个人都能有家可归。
晚上那顿饺子,谭予没有煮姑姑带的那些,他把那些饺子放回冰箱里冻着,然后从冷藏层里把和好的饺子馅拿出来。许梦冬满脸愕然:“你这是提前就预备好了?你早就打算自己包饺子是吧?”
谭予并不否认。
许梦冬不会面食,只会添乱,看着谭予和面,揉面,扔一个面团给她玩,然后继续擀饺子皮儿。
谭予的手好看,手指修长,指甲干净,这么好看的手才能包出这么好看的饺子,圆滚滚,整整齐齐排列着,谭予告诉许梦冬,他只是自私地想往饺子里多放几个硬币,好让她吃到。
“那今年也有糖饺子吗?”
谭予说过的,糖饺子的寓意比硬币好,寓意着人生不会永远苦涩,以后的日子会越过越甜。
“有啊,去把红糖拿过来。”
许梦冬去厨房找红糖,新房子,东西不多,很快就找到,她顺便从冰箱里掏了根雪糕,打开,咬一口。
真奇怪,原来这世上甜蜜的东西这么多,她以前却从未发觉。她靠近谭予,知道他满手面粉不能抱她,所以主动勾着他的脖子亲上去,马叠尔的奶油冰被舌尖融化,传递,她舔舔谭予的下唇,问:“够不够甜?”
谭予点点头,俯身探着,把吻入地深一点。
电视上春晚热闹,各家灯火正酣,他们只是其中最平凡的一盏。
可惜当晚还是没人能坚持住守岁,看完春晚就睡了。
烘热的暖气笼罩里,谭予做了个梦。
他梦见自己回到了大学。
那是大一的冬天,距离许梦冬人间蒸发已经半年。北京的冬天远不及东北这样悍烈,阶梯教室却也是冷如冰窟,大学英语,几个班级一起上,人头密密麻麻,他照例坐在第一排记着笔记,忽然福至心灵,似乎冥冥注定,他转了下头,就这么着,在教室的最后一排看见一个人。
她穿着单薄的羊绒大衣,带着鸭舌帽,肩膀瘦削,头埋下去,一整张清瘦的脸都隐在帽檐后面。
即便这样,他还是认出她了。
下课铃响起的那一刻,他扔了书发足狂奔,可她走得更快,穿过教学楼,食堂,林道
任由他怎样追赶,她仍然在他前面几步的位置,怎么也碰不到她的衣角。
冰冷的空气灌入胸腔,令肺叶发疼,谭予终于跑不动了,他停下脚,近乎是用尽周身力气大喊,喊声震落了树梢上薄薄一抔雪:
“许梦冬,你站住!”
她停住了。
肩膀起伏着,片刻,缓缓转身。
终于得以让他看见了牵着自己魂魄的那张脸。
“谭予,”许梦冬的声音像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越过湖泊山川。
她说:“谭予,我现在还不能跟你在一起。”
“但是我爱你,我一直都爱你。”
“你一定要找到我,过程可能会很辛苦,但是求你,找到我,抓紧我。”
“抓的牢牢的,一定别松开。”
谭予醒了。
嗓子有些发干,那是暖气地热使房间干燥的缘故,他动了动手臂,听见了一声低低的呓语。梦里的那个人此刻就在他身边,与他分享同一个枕头和被子,许梦冬抓着他的一条胳膊,眉尖微微拧着,还没醒。
很难形容这一刻的感受,是如释重负,还是劫后余生。
又或者是千帆过尽后的心安,踏实。
许梦冬半梦半醒中感觉出谭予亲了亲她的眉头,然后被子被掀开,他先起了床。等她彻底清醒过来时,入眼便看见窗户外的雪白。
谭予做了早饭,煮了小米粥,又把做完剩下的饺子煎一煎,煎出脆脆的边儿,他把早饭端上桌,看到许梦冬光脚站在窗前的背影,雪光描摹她的轮廓,嵌了一圈温柔的光。
“冬冬,吃早饭。”
许梦冬回头。
“谭予,又下雪了。”
又是一场雪。
瑞雪兆丰年,
腊梅报新春。
东北永远不缺冰与雪,也不缺冰天雪地里的热血与浓情。
她伸出手指,戳了戳窗玻璃边缘细细小小的霜花,霜花被她指尖的温度融化,化成汩汩流水。
金色朝阳打下来,打在他们肩膀上。
许梦冬被谭予从背后抱紧了,他们一起看外面飘落的硕大雪花,地上积起的厚实松软的白,雪面上星星点点如花一般火红的,那是昨晚燃尽的鞭炮皮子。
远处的小兴安岭岿然不动。
道上已经有串门拜年的人们,他们携手,并肩,笑呵呵地打招呼,在来时路留下脚印。
漫山雪,正月里。
每一片雪花都在执着落下。
它们在护佑,护佑这片土地上有情有义的人们。
终能得偿所愿,
永远幸福安康。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