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既大二那年拿到一档选秀网综的参赛资格,机会很难得,他每天去排练室排练到深夜,累到虚脱走出大楼时,许梦冬往往也刚结束兼职,她在石阶上坐着,然后从纸袋里拿一杯滚烫的咖啡递给他。
“喝吧,没加糖的。”
因为要控制热量,保持上镜状态,钟既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吃过人吃的东西了,他接过纸杯喝了一口,上下打量刚一身疲态的许梦冬:“你看着像只流浪猫。怎么惨兮兮的。”
“你也没好到哪里去。”许梦冬回呛他,“我是流浪猫,那你就是流浪狗,不用朝我呲牙,咱俩谁也别说谁。”
话音落,两个人一起笑出声。
钟既跺了跺脚,上海的冬天阴冷阴冷的,他踩着路灯下自己的影子,语气有点哀怨:“要是来接我的不是你就好了。”
“除了我谁管你?”
许梦冬不知道钟既的感情状况,只知道他母亲去世之后他一直心情不好,可是过了没多久,他突然说自己恋爱了。
那恋爱对象貌似对他不怎么上心。
许梦冬从来没见过钟既和女朋友打电话,就像寻常情侣那样,像她从前和谭予那样,一点小事也要黏黏糊糊聊上半小时。
从来都没有。
她有点担心钟既遇上了什么坏人,或者陷入了一段不健康的感情,终于忍不住问他:“你女朋友对你好吗?她知道你马上要出道吗?知道你换经纪公司了吗?知道你”
钟既摆摆手打断她。
“话真多你。”
他站在垃圾桶边上喝完那杯咖啡,把纸杯扔了,裹紧外套继续向前走,影子甩在身后。
张瑜佳对他好吗?当然好。
她帮他找了更好的经纪公司——那是业内的天花板,传说中的造星工厂,操作了一番,把他从原公司手里接手过来。他有了更老道的经纪人,能对接更好的资源,如果不是这样,他想参加这档声势浩大的选秀简直就是痴人说梦。
张瑜佳还找了最好的公关团队,帮他把之前在外疯狂敛金的那些黑历史都消除。钱的力量那么强大,如同秋风扫落叶,干干净净。
除此之外。
昂贵的衣服,鞋子,奢侈品。
手表,香水。
张瑜佳甚至还送了钟既一辆摩托车,就是他替那些二世祖们跑暗赛时骑的那种摩托,钟既也是那时才知道,原来两个轮子的车也不比四个轮子的便宜。张瑜佳说她喜欢看钟既骑摩托的样子,扬起的风于他外套里鼓动,像是裹藏了剧烈的火苗。但有一点,她不许钟既在别人面前骑,也不许他骑太快,他的车只能载她。
许梦冬说的对。他就是只流浪狗。
张瑜佳打发他就和打发宠物没什么两样,好吃好喝的养着,买最好的生骨肉,买最漂亮的狗罐头,像在玩某种养成游戏。
她能付出金钱,因为她不缺。
但她没办法在他身上付出时间,因为她要照顾的流浪狗太多了。
张瑜佳偶尔会来这里看他。
虽然她也提议过让他搬走,搬到她的大房子里去,可他很强硬地拒绝了。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只是他不想在不熟悉的地方与她做/爱。
两个人肌肤相贴,在狭小的出租屋里共同洒汗,老旧木床,龙骨都要散架,钟既自她身后撩起她的长发,滚烫的嘴唇含住她耳垂,问她:“最近有和别人吗?”
张瑜佳正处在愉悦中,喉间是模糊的呜咽声,钟既以虎口锁着她的细颈,重重顶了那么一下,语气有几分薄戾:“说话!”
“没有,只有你。”
闷滞很久的雨水落下,将土壤浇灌得沃润,这也足以证明她没有说谎。
张瑜佳低下头,舌尖触及钟既的指节,那是给他的信号,意为她想要更多。
出租屋一年四季都散发一股淡淡的霉味,不知是来源于布满霉斑的墙角还是有裂的地砖,恶劣的环境是滋养负面情绪的温床。
狠戾,争斗,抢夺,撕扯。
很奇怪,张瑜佳喜欢钟既恶劣的模样,野兽的尖齿刺破皮肤,液体从血管里涌出,她觉得自己变成了餐桌上那只碎裂过又重新被粘起来的花瓶,上面雕刻着的图案早已看不清模样,有各种各样层层叠叠的伤疤。红的紫的,掐痕或齿印,越严重,她就越满意,这种觳觫令她百般痛快。
钟既不懂张瑜佳。不懂她的偏好。
他只是盲目顺从,皱眉将她捞来餐桌前,自背后紧扣她的手指,然后一同按在桌沿,再与她一起得见天光。
等汗水蒸发。
钟既坐在椅子上,双肘撑着膝盖,沉默地抽烟。
他抽烟倒不是张瑜佳教的,也不是她要求的,是他自己心情不好时拿来抽着玩,一不小心就上瘾了。这世界上能让人上瘾的东西真的很多。
张瑜佳去了趟卫生间,出来的时候已经用创可贴盖好了锁骨间的齿印,她夺来钟既指间的烟,就着湿漉漉的烟蒂吸一口,然后再塞回他嘴里。
“你看看你,真狠,我走起路来都有点疼。”
钟既在烟雾里擡头,看着故作嗔怪的张瑜佳,她明明是满意的。
他不想拆穿她,只是继续沉默把那支烟抽完,张瑜佳抚着他的头发,察觉出他的情绪。
“为什么不高兴?”
钟既有些颓丧:“我不想参加那个什么选秀了。”
“原因?”
“没什么,就是不喜欢。”
钟既没有告诉张瑜佳,他只是无法忍受作为爱豆出道,虽然这是一条转型演员极好的道路,可他不想要女友粉,一是觉得对不起这些为他打投花钱的人,二是不想让张瑜佳看见他在镜头前假装元气满满,意气风发,伪装成如今市场喜欢的那种少年气。张瑜佳能看穿他,他是什么样的人她最清楚,这会令他难堪。
“我还以为什么事呢。”张瑜佳揉揉他的脑袋,“可以啊,他们都知道你是我的人,不至于让你一点发言权都没有。”
钟既皱眉,看着张瑜佳言笑晏晏的脸,她纤细的眼线微微挑起,扬眉时分外风情,只是脸颊太过瘦削,显得有些清癯。
“还有什么不高兴?讲给我听听?”
钟既深吸一口气:“你是不是从来不想我?”
张瑜佳走到床沿坐下,荡起小腿:“谁说的?我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别的男人了自从跟你在一起以后。”她把在一起三个字咬的特别重,因她知道钟既喜欢听这个。
“真的,就只剩你一个了,我有没有说谎,你难道感觉不到?”
钟既还是定定看着她。
“好啦好啦,”张瑜佳到底拗不过他,以一种哄孩子的语气,“钟既,你有时候真的特别轴,总是在意一些无关紧要的东西。”
什么东西是重要的?什么又是无可厚非的?
钟既只知道与张瑜佳有关的任何,在他这里的优先度都无限靠前,且保质期漫长。
他去行李箱里翻腾,最终拿出一个圆圆的铁皮饼干盒,图案已经很模糊了,张瑜佳讶异他箱子里怎么会有这种东西,可当盖子打开,她脸上的表情有些摇晃。
里面装的是一张张叠好的未使用过的面巾纸。
那年夏天舞蹈教室,她递给他用来擦汗的所有纸巾,他全都悄悄保存下来.
洁白的,带有整齐花纹的,香味早已消散的。
他保存了很久很久。
张瑜佳张了张口,有些烦恼的神色:“你变态啊?留着这些干什么?”
“对,我变态,我心理扭曲,我人格不健全。”钟既放着狠话,“我是个神经病,神经病对你示爱,你当然可以不在意。”
张瑜佳一时不知道怎么回话了。
那些时隔几年依旧崭新的纸巾搁在生锈铁盒子里简直称得上皎洁。
她往钟既身边挪了挪,脑袋靠在他肩膀上:“钟既,你好乖。”
她亲亲他的脸颊:“可是我不喜欢乖的哦。”
“我喜欢野一点的,坏一点的,就是”她的双手比划着,“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你不要爱我,你可以伤害我,甚至可以抛弃我,说不定我反倒离不开你了。”
她以娇俏的双目与钟既对视。
“没人会对轻而易举得来的东西倍加珍惜,钟既,你聪明些。”
钟既明白了.
她重塑了他的外表和皮肉,现在又要来重塑他的骨血了。
这场养成游戏她实在是个高明又尽兴的玩家。
“张瑜佳,你只是不想对我负责罢了,我表现得花心一点,你就能更肆无忌惮,对吧?”钟既笑了声,然后沉沉应了句:“好,我答应你。”
坏孩子变好很难,好孩子学坏却很简单。
钟既不是不明白,他有超强的领悟能力.
这是一个节点,就是从这一天开始,他再没有主动联系过张瑜佳,她来,他就接待,她走,他也不留。除此之外,他还摆出一副沾花惹草的姿态,他在以张瑜佳想要的轮廓勾勒描画自己。
一直到大学毕业第二年,他24岁。
演了个古装剧,一部爆红,他还好心带带许梦冬,让她客串了个小角色,结果被狗仔爆出他们交往甚密,同在房车过夜。
许梦冬看见新闻急得跺脚,转给钟既看:“怎么办?怎么解释?”她上钟既车上还钱说话的工夫就被拍了。
钟既一笑,满不在乎:“解释什么?你在意吗?”
许梦冬想了想:“我当然不在意。”
“那就行,我也不在意。”钟既带上鸭舌帽,准备赴晚上的约。
他最近和圈子里一些艺人走的很近,那些都是出了名的玩咖,许梦冬以前并不知道钟既跟他们有往来,难免多嘱咐了一句:“哎,你!”
“嘘。”钟既以手指抵住唇,朝许梦冬笑笑:“不劳费心,管好你自己。”
“那谁管你?”许梦冬很想骂醒钟既,“指望你那姐姐吗?钟既你别祸害你自己了。”
钟既原本已经走出去了,脚步又顿住,停了几秒,又继续向前。
他要依照张瑜佳的喜好,把自己的骨头磋磨出锐利的边角形状,她喜欢他野一点,混蛋一点,那他就做给她看。不知不觉,从十八岁到二十四岁,他与张瑜佳在一起已经六年时光,有时钟既自己都会忘了他们已经纠缠了这么久。
这些年他从不干涉张瑜佳的社交,也没立场和勇气去质问张瑜佳对他是否忠诚,她还是常常国内国外的玩,世界四处走遍,给他发来的照片有时是在璀璨的多瑙河两岸,有时是在烈日当空的非洲草原,玩累了,回来和他厮混几天,然后继续出发。
张瑜佳也并不关注他的社交圈,最多最多,会在他喝酒泡夜店的照片底下留言:“你记得戴套哦。”
看吧,也不是完全不管他。
钟既心里一股无名火,酒瓶子拎起来重重砸下去,玻璃碴子散了满地。
朋友带来的小网红往他身边凑:“干嘛呀这是,出来玩,生气了?”
“没有。”
“那咱换场玩?”一只纤手复上他的腿。
“不去。”
钟既拎着那只手搁到一边,拿了外套扭头便走,从闷热嘈杂的音乐声里走出去,一脚踏进寂静的夜,微凉的空气涌进肺腔,那一瞬竟有点眼酸。
他想起许梦冬说他的话:“钟既,咱俩都是一样的人。”
一样傻,一根筋,自己折磨自己。
他站在路边犹豫,有醉醺醺的外国人从他身边怪叫大笑着走过,这座城市永远不缺热闹与快乐,可他的快乐只和另一个人绑在一起,愣神的片刻,钟既听见拐角处一声轻嗤。
“好惨呀,没有女孩子愿意跟你回家吗?”
钟既脊背僵直。
原本应该在塞维利亚度假的张瑜佳就这么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后,在此之前,他们已经近两个月没有联系了,这也是他们最长一次断联。
钟既回头,却看见一个坐在轮椅上的张瑜佳。
她腿上盖了张质地很好的羊绒毯,即便这样也妆容精致,在阒静的路灯之下,面目温柔,只是多了几分病态的苍白,钟既没有任何犹豫,一个箭步冲上去:“你怎么了?”
张瑜佳装作紧张,左右环顾:“你小点声,明星了都,不怕被拍啊?”
“不怕。随便。”
“呦,了不得,惹不起了。”
钟既满目焦灼,看着张雨佳毛毯下的腿。
“别看了,也别瞎猜,我好好的,不是生病,就是把腿摔断了。”
“我喝了点酒去骑马,技术生疏了,摔下来了。”
钟既将信将疑,他想象不到骑个马,怎么能摔得这么严重。
两个月没联系的那点愠怒,都在看见张瑜佳的这一刻都消失殆尽了。他并不知道自己此刻眼里的心疼,闪着多么动人的光。
“好了钟既,我真的没事。”
钟既默不作声,不顾形象地蹲在她面前,好让她伸手就能碰到他的额头。
“我回来是想问问你,想不想和我去看海呀?”
“去哪?”钟既以为自己听错了,他站起身,冷眼看着张瑜佳,“你能不能别这么疯?”
张瑜佳说:“我疯?能有你疯?你那点花边新闻我在南半球都听见了。”
她做实要挪动轮椅去压钟既的鞋子:“我不管你,你就真的玩野了是吧?”
“你不是喜欢这样的我吗?”
钟既在压抑自己的心跳,那心跳间隔中充斥着欣喜,一是因为张瑜佳愿意跨过大半个地球回来探望他,二是他意识到,张瑜佳倒也不是真的对他无从在意。
“话是这么说,可是我偶尔还是会想念以前那个乖乖的钟既。”张瑜佳叹了一口气,“娱乐圈果真改变人呐。”
钟既想说,改变我的可不是什么圈子,我的成长轨迹由你引导,每一条肌肉的走向都和你分不开关系。
改变我的其实是你,也只能是你。
“为什么突然要看海?”钟既问,“去哪里?”
“你签证和护照还在吧?”
“嗯。”
“工作能处理吗?”
“没有工作。”钟既把手机拿出来,他直直看着张瑜佳,一个扬手,手机被投进了垃圾桶,“如果你说不想我做这行了,我马上就退圈。”
“疯子。”张瑜佳咯咯笑着,“走。”
钟既又问了一遍:“去哪?”
张瑜佳朝他勾勾手指:“私奔。”
充满随机的冒险,这是点缀生活的高光。
钟既觉得自己被张瑜佳眼里的火苗点燃了,她虽然现在可怜兮兮连站都站不起来,但一颗心是长着翅膀的,他无法反驳,他就是爱惨了这样的张瑜佳。
“你是什么时候回来的?你的腿真的没事?可以坐飞机?”
“别再追问啦,你真的好烦。”
后来无数次,钟既后悔他那时没有好好在意张瑜佳的伤腿。但凡他有点常识,就该知道,骑马摔下来,总不会把两条腿同时摔断。
她身上还有其他伤。
她的髋关节也险些碎裂。
是摔的,却不是从马背上。
张瑜佳朝他笑着伸出手。
也是这双手,在不久前攀上过家中别墅阁楼的小窗,像一只蒙眼断翅的鸟,毫无犹豫,一跃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