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到张瑜佳,比钟既预想得要早。
那是两年后,他初三,彼时学校从上到下都在因中考而枕戈待旦,唯独他以特长生身份提前迈入重高门槛。
他在老师的带领下去参加舞蹈比赛,下场休息,到场边喝水,矿泉水瓶口刚触到嘴边,肩膀就被人重重拍了一下,他回头,看见那张他梦见过许多次的脸。
不一样的是,这两年他窜了个子,如今已经能轻松俯视她。
“呀,你还记得我?”张瑜佳吃惊,她从他的眼睛里看出了同样的惊愕,还有大过惊愕的惊喜,“我还想逗逗你呢你吃饲料啦?怎么长高这么多?”
两年时间,何止是身高外貌发生了改变。钟既在一场又一场比赛里拿到名次,自信多了几分,肩膀不再习惯性下垂,人也比从前善谈开朗,不再沉闷闭塞。
只是他见到张瑜佳,还是会脸红。
“师姐。”他攥着矿泉水瓶小声打招呼。他的嗓音就像捏瓶子那样难听,因为难熬的少年变声期。
张瑜佳却不在意,她穿着黑色及踝长裙,外面罩一件丹宁外套,显得单薄,抖着肩膀夸张地大笑:“舅舅!你学生还叫我师姐呢!”
钟既哑言,他这才知道,张瑜佳其实是舞蹈老师的远亲外甥女,也正因为这层亲戚关系,她才会频繁出现在这里,像误入乱糟糟尘世的仙女儿一样。
她怎么这么好看。钟既再次悄悄于心底发问。
都说人的审美是天生的,后天很难更改,但钟既始终觉得他对于异性的审美是由张瑜佳构成的——她明明五官秾艳鲜烈,整个人却露出清淡萧瑟的气质,或许是因为过于消瘦的身形,又或许是因为冷白到近乎没血色的皮肤。
这种矛盾感让人难忘,也让人着迷。
那次再相见,他们互留了联系方式,在之后的几年里一直保持着还算密切的联系。
钟既习惯把他在比赛里获得的成绩、近况,再添几句闲聊一起发出去。
比如自己进了一所很好的高中,周围同学都很厉害。他压力有点大,学习跟不上,但又不敢懈怠。
比如他已经决定考戏剧学院,学表演,但是还没想好留在上海还是远赴北京,现在就要开始学习专业课准备艺考了,很辛苦。
比如已经有经纪公司联系了他妈妈,他即便还没上大学也可以先签约,经纪公司的人说他注定是要吃这碗饭的,早入行早出头,但他爸妈还没想好,因为签约培训要交一大笔钱
就这么过了三年。
张瑜佳的回复往往会跨越半个地球以及十几小时时差,于第二天送达他的手机里。
大多数是鼓励和赞扬。
他事无巨细讲自己,张瑜佳却从来不说她自己的事,他在深夜台灯下翻看国内国外各个社交平台,抽丝剥茧般寻找张瑜佳的痕迹,比模拟考还认真。
他得知了她就读的大学含金量很高,得知了她常驻纽约,得知她朋友很多,男朋友也不少,她社交广泛,爱好颇多,上个月去滑了雪,这会儿又在潜水,他在她发的和朋友合照里把她放大放大再放大,仔细端详她的脸,瘦削的下巴和笑起来微微露出的贝齿。
佛罗里达的阳光没有令她肤色变黑,反倒使每一个毛孔都散发透明近乎圣洁的光亮,像是海上一掠而过海鸟的白色翅膀。
钟既把照片存在手机相册里,又在心里暗骂自己,活像个网络变态。
他给张瑜佳发信息:“师姐,我下周就高考了。”
张瑜佳的回信照例在隔日送达,她发了一张图片,是她的航班信息:
“好啊,考试加油,我刚好这个月过生日,要回国一段时间,见面聊?”
钟既断然不会拒绝。
他从未那样期盼过哪一场考试,可卷子交上去了,却没有如释重负的感觉,因为即将到来的见面。
他已经三年没见张瑜佳了。
他清楚知道那种感情,叫做想念。
月底之前他还拍了一个gg,是轻奢品牌的视频贴片gg,年轻线,于是找了一堆年轻模特来,他只是其中一个。看中了其中一块女款运动表,果断买下,那块表的价格比他拍gg的酬劳还高。
他揣着那块手表去见张瑜佳。
外滩边上露台酒吧,他踏上最后一节台阶,却一眼看见张瑜佳在一个穿衬衫的男人怀里接吻。
她又瘦了许多,穿一件吊带上衣,锁骨嶙峋,手臂上的纹身图案是夸张华丽的浮世绘,攀满一整个小臂,撑在男人的胸膛上,脸上有酒后绯红,仰头吻得动情。钟既一时没反应过来,直到有人提醒,张瑜佳才推开那男人,洁白海鸟此刻比变成暗色蝴蝶,她在艳丽灯影里朝钟既飞扑过来。
“钟既!”她是跳上钟既身的,用力抱他:“好久不见!真的是好久啊!”
“师姐。”
“别叫我师姐,难听死了,叫我名字,”张瑜佳挽他的胳膊,闷热的沪市夏夜,空气潮湿,他们的皮肤上都有薄汗,她向朋友一一介绍钟既,说钟既是她认得干弟弟,帅吧?人很好,是很腼腆的孩子。
其实钟既已经不腼腆了。
此时距他和张瑜佳初识已经近六年时光,他的年少自卑并没有持续很久,如今的他是学校里的风云人物,是佼佼者,是马上一只脚要踏进娱乐圈的明日之星,他的前途擡腿即达,再也不需张瑜佳提醒,他已经习惯昂首挺胸,即将完成由少年到男人的蜕变。
可他还是近乎本能地向衬衫男那里望去一眼,又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白T。
“哎你成年了吧?”张瑜佳在递他一杯酒前这样问他。
“半年前你给我发过生日快乐。”他接过那杯甜滋滋的酒。
“哦对,忘了忘了。”
他是水瓶座,而她是双子的最后一天,前一阵她迷上了星盘占卜,还发短信要了钟既的生日给他算了算前程和考运,结果考运没算明白,倒是算出他情路不顺,怕是要所爱不得,孤独一生。
她觉得自己没占卜的天赋,后来作罢了。
钟既端着那杯酒如坐针毡。
张瑜佳短暂招待了他,然后又回到了那男人身边,依偎在他怀里,脑袋靠在他肩窝,与他共享同一只烟。音响里是王若琳迷幻醇厚的爵士嗓,隔着烟雾,钟既看见张瑜佳脸上的笑也似要融化在这憋闷的夜,他有点坐不住了,喝了那杯酒就打算走,谁知张瑜佳起身比他快。
她似水蛇一般攀附在那男人身侧,朝众人摆了摆手:“谢谢大家捧场啊,玩得开心,我先撤了,拜拜!”
大家再次祝她生日快乐。
钟既目送她离开,才突然意识到,他忘记把生日礼物给她。
要当面给,看着她戴上,这好像成了执念。
他发信息给张瑜佳,可是没有马上接到回复。直到凌晨两点多,才收到一个地址,是一家酒店,她问他,是什么了不得的东西?你在街上晃了这么久?还没回家?
他二话不说,打车去酒店。
然后看见一个妆容半卸,疲惫神态的张瑜佳。
套房里只有她一个人,那男人应该已经走了,她请钟既进来,在套房会客厅坐下,然后顺手关上了卧室房间门,但钟既还是看见了,看见乱糟糟的雪白床单和地上的杂物,房间里满是旖旎晦涩气息。
他不是小孩了,他懂。
他皱着眉头默默把手表盒子放在茶几上,然后看着张瑜佳把它打开,露出惊喜神色,再轻飘飘挂在手腕上。
她太瘦了,宽大的运动款式其实不适合她的风格,也不适合她纤细的腕骨,但她还是收下了,戴上了,然后在钟既面前晃了晃:“好看吧?”
“嗯,好看,你带什么都好看。”
“嘴真甜。”
她口红早就斑驳了,就剩周围一圈细细的唇线,长发有几缕黏在脖颈上,黑发白肤,显眼得要命,锁骨上还有新鲜的吻痕。
他尽量不去幻想她刚刚经历了一场怎样的欢爱,却总也忍不住,心里一阵一阵针扎似的疼。
最终起身,简单告别,落荒而逃。
谁知这个夜晚还没结束,引发他幻想的当事人却不放过他,张瑜佳很快给他打来电话,问他到家了没有。
“到了,”他说,“刚洗完澡,在床上,还没睡。”
“哦”张瑜佳的声音懒懒的,似乎也是躺着和他说话,“这手表,是你挑的?”
“是。”
“为什么选这一款?”
“因为我给他们拍了gg,还因为它很好看,我看到它就想起你了,就想送给你。”
“哦,”张瑜佳顿了顿,“不是因为表盘后面的字?”
钟既心头一突,沉默了。
还是被发现了。
其实这个系列的手表有宣传语的——“loveinthesea.”刻在表盘后面,此刻也从张瑜佳的口中喃喃而出:
“loveinthesea挺好,我喜欢大海。”
她笑了两声,问:“钟既,你是不是喜欢我啊?”
钟既难以形容那时心情,好像是考试作弊被抓包,而是如若真的平稳度过,感情无人知晓,好像也不甘心,于是他大大方方承认了:“是,我喜欢你。”
他还擅自给自己加台词:“我喜欢你好几年了。”
张瑜佳笑得清亮爽脆:“少来了你,你才多大?”
“这跟年龄无关。”
“那跟什么有关?”
夜特别静。老房子底下有高大樟木和蝉鸣,路边灯泡在摇晃,钟既倚靠床头望向窗外乱糟糟的树影。
夜里鬼魅多,夜里胆子大。有些白天见不得光的放肆,可以借着夜色出动。
他听见张瑜佳虚幻缥缈的声音,她柔声说话,仿佛近在咫尺,就在他的耳边:
“你自己试的时候,有没有想过我?”
钟既几乎是瞬间有了反应,他一边迟疑张瑜佳的问句,一边难以抑制本能。
“有。”开口,嗓音干涸。
“都想我什么?”
“说出来,说给我听。”
想你跳舞时候一袭白衣,隐约透出脊椎骨节形状,想你手腕上永远有护手霜馥郁的香,想你额前汗雾,却先递纸给我擦汗,想你拽着我的手,复上你的纤瘦腰侧,想你仰头喝水时一挺一挺的脖颈,舞蹈教室惨白的灯在你脸庞罩了一层朦胧仙境一样的光。
以上,是一切的开端。
中间这几年,他离太远,只能窥视张瑜佳生活的残碎片段。
但过了今晚,他的幻想中又将多一些场景和情节。
他幻想,那个半躺在沙发里、怀里抱着张瑜佳的那人其实是他,他能够肆无忌惮揽住她的腰,手指绕她发梢,在朦胧的夜色与音乐中与她交换绵长而湿润的吻。他们唇舌交缠,互尝津液,毫无间隙。
他幻想和她在酒店房间一整夜,把她的头发扯散,揉乱,捉住她手腕举过头顶,细细观察她手臂上的纹着的帏帐、艺ji与花鸟,在她濒临时舔shi她脉搏,然后让雪白床单沾上属于他们的气味和东西。
他幻想自己平躺着,成了一根大海中被巨浪翻搅的木头,他没有了双手,没有了双脚,甚至没有了自我,一切全靠她来操纵。她可以俯身,也可以坐直,可以在他胸口和耳后留在咬痕,再把咸咸的汗水涂抹在伤口之上。
钟既觉得自己是疯了。
他把自己脑子里所想全部说了出来,张瑜佳在话筒里给她指引,好像攀上甲板俘获水手心脏的海妖,他根本抗拒不了。
他听从她,顺服她,圈着,握着,持着,最终也在她的指令下结束一场征程。
他清楚听见话筒那边有同样一声轻叹,张瑜佳也气息不稳。
这个迷幻到极点的夜晚,他们各打各的仗,各上各的战场,然后同时举起白旗,宣告落败。
隔了很久,谁也没有说话,直到清晨降临,窗外逐渐有了亮色。
张瑜佳哑着嗓子:“钟既,这算不算我教坏你啊?”
钟既身上汗意未消,他很累,望着天花板,想的却是别的事,他问张瑜佳:“他很有钱吗?”
他是说那个衬衫男人。
或许是张瑜佳的现任男友,又或许不是。
他知道在这样的时刻聊起别的男人多少有点煞风景,但他忍不住,他心焦。
“是啊,很有钱。”张瑜佳说。
“有多少?”
钟既知道,以张瑜佳的家世,她无需攀附别人,那男人有钱,说明他们门当户对,彼此合适,是同一个圈层里的人。而他就是想知道,他要赚多少钱,到高楼几层,才能迈进他们的世界。
也可能永远都迈不进。
他做的再好也就是个艺人,资本与工具,幕后与幕前,永远有壁。
但他就是想问问,想有个奔头。
“他有多少钱?”
“干嘛啊钟既?别钻牛角尖啊。”张瑜佳笑说:“你就好好当你的大明星去,自信一点,还有啊,你别觉得我是什么好人,我没你想得那么好。”
“好不好,你说的不算,我说的才算。”
“钟既,”张瑜佳打断他,声音褪去几分柔软,肃然几分,“你不会傻到以为我会搞什么门当户对吧?”
她清楚告诉他:“我只会和我爱的人在一起。”
“那你爱他吗?”
“不爱。”
“那你爱我吗?”
“也不爱。”
张瑜佳回答得斩钉截铁。她听到钟既沉默了,又有点心软,哄哄他:“别闹了好不好?你送我的手表我很喜欢,谢谢。我会戴的。”
钟既现在顾不得什么手表,他继续逼问张瑜佳:“那你爱一个人是什么样子?”
“我哪知道!”张瑜佳喊:“等我碰见了一定跟你说!再见!”挂了电话。
晨风把窗帘鼓起,带起一段段波浪,这是夏日唯一一霎凉爽,待到日头高高挂起,又将是热辣酷暑。
钟既眯眼望向窗外晨光,这是他第一次觉得张瑜佳不如他。
她不知道爱一个人是什么样子。
可他知道。
并深信不疑。
从这天清晨开始,他确信自己陷入了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