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愿是条船,
如果你是大海,
就让她漂流在你心中。”
——《让她降落》
许梦冬和钟既关系很好,却鲜少踏足他的朋友圈。
一来是她性格使然,不再像十几岁时一样如同蚊蚋趋光追逐热闹,二来,钟既这个人的社交着实太多杂乱和广泛,三教九流,牛鬼蛇神,和谁都能坐在同一桌上喝酒。
如若不是钟既杀青宴,她是断断不会参与他的饭局。
他自信,张扬,狂傲,有人格魅力,在一群人里特别耀眼。
大家会理所应当地觉得,她是他带来的,也该和他是一样的人。
杀青宴结束,转战夜场,许梦冬技术不过关,摇骰盅把骰子摇掉了,被勒令喝一打纯饮,钟既嬉皮笑脸过来搭她肩膀,把人往后面拽了拽:“哎,许梦冬是我带来的,我替吧。”
有人起哄:“喝酒不是目的啊,这不是为了玩嘛。要不这样,让你朋友自曝一段八卦,情史之类的吧。黑料在手,以后就是自己人了。”
这一圈都是和她咖位差不多的小演员,钟既还算站得最高的那一个,只要他开口解围,应该能救得了她,但许梦冬不想让人误会她和钟既的关系,于是在钟既开口之前先说道:“可以啊,不就是爆八卦我顶级恋爱脑加舔狗,分手六年了,还给前男友买了套房子,这算不算八卦?”
“我靠,牛哇!”
“焯,我前女友为什么不给我买房子”
钟既朝她翻了个白眼,分明是无语。
一阵喧嚷过后,再一次输的竟然是钟既。
没人想听他八卦,因为网上从来都不缺,这是他们大学毕业、正式迈入这个圈子的第二年,钟既已经有了混出头的迹象。
可他不想喝酒,偏要讲。
“我想想哈”暗色灯光流转如修罗地狱,偶有绛紫灯影从钟既妖孽一样的脸上迅速划过,衬得他格外像是深夜鬼魅,他舔舔牙齿,眼神从众人身上逡巡一圈,笑得邪,想被过量酒精夺了舍:“我呢,正在给一个有家室的豪门少妇当小三,有偿的,对方按周结钱,从不拖欠。”
“哈哈哈哈”
“牛B,钟既,你丫就适合干这行,不比你拍戏来钱快?”
轰隆隆的音乐声里,众人起哄鬼叫此起彼伏,钟既也跟着笑,仰头喝下一杯酒,卸了力,重重瘫在沙发上,对上许梦冬的眼神,伸出一根手指,指指她,又指指自己太阳穴。
许梦冬这才后知后觉自己被耍了,他们这群人闹着玩儿呢,没人会真对别人的八卦隐私感兴趣,就她傻了吧唧地讲了实话。
应该像钟既一样,满口跑火车,糊弄过去就行了。反正大家都穿着一层皮在圈子里混,哪句真哪句假,谁也不知道。
当小三,亏钟既想得出来。
许梦冬嗤笑一声去卫生间,走出几步发现手机忘了,她回头去拿,却刚巧看见钟既靠在卡座角落里,抱着个抱枕歇憩。
空气味道复杂,混合酒味,汗味,还有电子烟雾的甜香,他像是累极,也像是醉意上头,一双桃花眼此刻没了光彩,漠然看着灯光舞池里幢幢人影发呆。
许梦冬发誓,发誓她第一次见到这样的钟既,好似置身热闹之外的孤魂野鬼。
他眼底有水光泛亮,可惜只一霎,就迅速坠进昏朦灯光里,不见了。
钟既在上海出生长大,父母却都不是上海人,他们都是高材生,也是第一波闯沪的佼佼者,在这寸土寸金的金融宝地扎下根来。原本想着好好培养钟既,将来要么考个名牌985,要么干脆出国留学,可惜钟既从幼儿园开始就表现出对学习的抗拒,反倒在六一汇演大展头角。
老师说:“钟既以后估计要走文艺道路了。”
走文艺,走就走,钟既父母也不是不开眼的,管他什么路,能走得通也是本事,既然有天赋,那砸锅卖铁也要培养。
他们带着钟既四处寻觅特长班,钢琴吉他小提琴,声乐,主持,舞蹈钟既倒也争气,样样学,样样精,尤其是到了十几岁,长得越来越白净秀气,五官无可挑剔,比小姑娘还好看,从小练舞蹈的身形格外挺拔,与他的腰背一起变得纤薄的,还有家里的钱包。
那可是上海。
钟既父母为了培养他,近乎掏空了家底。
小学毕业,升入初中,立志学遍各个舞种的钟既开始入门拉丁舞。
那年他13岁。
也是在那一年的深秋,他推开舞蹈教室的玻璃大门,第一次见到17岁的张瑜佳。
“介绍一下,这位是老师以前的学生,张瑜佳姐姐,现在在美国读高中,假期回来玩,顺便来陪大家上两节课。”
她真好看啊。
钟既觉得自己眼前赫然开放一朵初夏的菡萏。
那时没有什么白月光的概念,他不知怎么描述那种片刻之间被浩渺月光照耀铺陈的感觉,他就是觉得他挪不开眼。
张瑜佳没有穿华丽鲜艳的拉丁舞裙,穿了一件修身圆领运动衣,宽松长筒练舞裤,裤腿微微开叉,露出纤细脚踝,她随手把头发扎了一个高高的髻,朝舞蹈教室里一群小屁孩们打招呼:“你们好呀,叫我师姐就好。”
是后来很久以后钟既才知道,以张瑜佳的家庭条件,平日请的都是舞蹈学院老师一对一,或是国外知名舞蹈演员授课,一节课就要上万的那种,她那天来到这个小舞蹈班,只是一个意外。
她那天背着的运动包,穿着的练舞服,甚至发髻后面别碎发的小水钻夹子都来自奢侈品柜台,所以她面容姣好,周身馨香,那是被优渥人生和家世浸泡出来的温柔,窈窕,落落大方。
钟既不自觉往后退了两步,结果踩了后面一位男同学的脚。
“哎呀!”男同学夸张地大叫一声,然后说了句上海话,知道钟既听不懂,又好心换成普通话,上下打量他:“你把你妈妈的裤子穿出来了?”
舞蹈教室爆发出一阵哄笑,穿着紫红色练功长裤的钟既死死低着头,脸欲滴血。
练功裤是妈妈随便给他买的,断码的,打折,他也觉得有点丑,但是便宜嘛。
那段时间不知是谁在周围一圈人里瞎传,说钟既家是外地来的,可穷了,钟既急急辩解,完全没用。他那是不明白人言可畏,十几岁的年纪最是捕风捉影、随波逐流的一把好手,再加上他又瘦又矮,白白净净,清秀好看,有点“娘”,不知有多少不堪入耳的话往他脑袋上倾倒。
钟既紧紧攥着拳头,然后看到一道影,哦不,是闻到,张瑜佳那时比他高,她的手腕和肩膀有馥郁的晚香玉气息,轻飘飘站到了他面前,把他罩在了她的影子里。
张瑜佳的上海话说的比那男同学溜多了,钟既一个字都听不懂,愣愣站了一会,再回过神来时,张瑜佳已经握住了他的手腕,她的指节那样软,白葱细嫩,甲床是柔和的绯粉,扬高下巴,居高临下看着他,急促说话时鼻尖和眉尖都一紧一紧:“他们欺负你?”
钟既迅速把手抽了回来,摇了摇头,退到了最角落去。
也称不上欺负,只不过他和同龄男孩子玩不到一块罢了。
那天的课结束,他满头汗,张瑜佳抽了张面巾纸递给他,对他说:“换个颜色的裤子,这个的确不好看,像像”像了半天,张瑜佳也没说出什么合适的比喻。钟既明白这只是她善良,连他自己都知道这裤子像市场卖年糕嬷嬷的工作服。
他接了那张面巾纸,却没用,而是按照原来纸上的折痕小心放进语文书里夹着。
张瑜佳在上海呆了两个多月,从金秋到初冬,从梧桐婆娑摇摆到满地叶落如屑。
钟既每周三次拉丁舞课,每一节都能看见张瑜佳,她好像是真的没事做,难得的假期竟然全都耗费在舞蹈班,老师教课,她当助教,帮忙纠正动作,俯身,蹲下,钟既感觉到他的脚踝被一只温热的手掌握住,然后轻轻捏了捏。
“这里用力,用力再用力。”
钟既从脖子红到了脸。
他再也没穿过那条丑丑的练功裤,可还是丢了舞伴——这次倒是不怨他,舞伴调去了其他时段的班。拉丁一男一女是标配,钟既成了班里唯一那个落单的,张瑜佳将散掉的头发拆开,再重新绑好,施施然走到钟既面前:
“跟我搭档,可以吗?”
“我个子比你高,其实不是特别合适,但将就一下吧。”
钟既没有拒绝的理由。
他诚惶诚恐伸出手臂,扶住她的腰没敢碰上去,虚虚拢住,就只是这样,已经让他手心冒汗。
十三岁的男孩,身体本能的开关刚刚被打开,他还糊涂着,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反应,总之每一次,他碰到张瑜佳的手,被她发梢甩到脸颊,都会凭空激起一身薄汗。
她身上的香好像每天都不一样,一如她每节课结束递给他擦汗的面巾纸都是不同的品牌。钟既分不出来她身上是什么护肤品的香味,总之是花香,馥郁浓烈,远远比十七岁少女的体香更有侵占性。在跳舞的那两个小时,短暂却坚定地侵占他的脑子。
也是那一年深冬的某天。
那时张瑜佳假期结束,早已回到国外。
原本就是蓦然相识,以后也不会交集,可钟既却莫名其妙在某个夜晚梦见了她。
梦里的内容讲不出口,他好像透过她洁白的运动衣看到了一些缱绻晦涩的画面,那画面让他疯,也让他手上爆发滚烫温度,烫到了她的腰,他额前的汗珠子掉下去,浸湿了她的头发
一个冷战。
醒了。
被子里两腿之间糊涂冰凉一片,他才刚上初中而已,第一次有这样的体验,吓都吓死了。
比惊骇更严重的,是铺天盖地的羞耻感和愧疚心。
他小心翼翼起床,不敢惊动爸妈,把被子潦草清理,然后顶着一身冷汗蹑手蹑脚拧开台灯。
张瑜佳给他的每一张面巾纸他都留着,没用,如今工整夹在各种各样的书籍里,就当书签,也有二十多张了。
他把那些面巾纸全都放在一块,展开,铺开,再叠好,合上,纸上也有淡淡暗香浮动,如此反复很多遍,重新有了困意,才把纸依次收好,夹回书里,回到床上沉沉睡去。
那年深秋的舞蹈教室里,张瑜佳对他说过最多的一句话:
“哎呀钟既呀,你不要低头呀,这样跳舞好丑呀!”
“明明你跳的这么好,为什么怕他们?去去去,把他们都比下去!”
他那时自卑,敏感,寡言,沉闷。
有人轻拍他的后颈,反复提醒,让他擡起头来。
擡头能看见什么?
能看到树梢最漂亮艳丽的那朵花。
后来的很多年,他都保持着昂头挺胸的习惯。
他想让那朵花一直在自己的视线里,可直到忠诚的仰望成了本能动作,直到那朵花在他的注视下盛开,萎靡,掉落,最终化成臭烘烘的一摊泥。
他才终于明白,
这是他亵渎那朵花的惩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