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话故事里的happyending往往是一句简短的描述——从此他们在一起,过上了永远幸福的生活。
许梦冬觉得自己是个没什么童心的人,从小就这样觉得。她看到类似的故事结尾总会抱有疑惑——真的会幸福吗?会有人没有任何烦恼永远活在幸福里吗?这样的描述不是注水虚假的吗?
但她最近的想法有了微妙变化。
她依旧不相信有完美无缺的幸福,苦海人间,大浪滔天,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前,没人能做到不摔跤,不掉眼泪。但总有一些瞬间能盖过这些苦痛,让你觉得人生其实乐大于苦,在那一刻你会发现人生百年的这场修行,并不是一场只充斥眼泪的苦修。
九月中旬,小兴安岭秋色渐浓,由满眼翠绿再度脱胎换骨成斑斓的五花山色,一片片山岭的变迁昭示岁月更叠,这是许梦冬回到东北后度过的第一个秋天。
乡下的秋天忙碌,要做的事情太多。
基地的果蔬深加工生产线正式投入使用。
采山人们又纷纷四聚而来,上山“寻宝”——灵芝,核桃,蘑菇,榛子这是大山的馈赠,一年又一年,周而复始,从不停歇。
许梦冬又招来了一个全职主播和一个运营,巧的是,这两位小伙伴都是她曾经的粉丝,线上面试时许梦冬并不知道他们的身份,直到他们从手机里翻出许梦冬从前的剧组探班照,他们指着照片里的许梦冬,对比现在带着遮阳帽,穿着工作服的许梦冬:“姐,你变样了。”
许梦冬恨自己没提前化个妆,换个衣服。她撇撇嘴问:“不就是变丑了吗?”
“没有没有,我们都觉得你变好看了。”
“是那种活过来了的好看。”
是东北这片蓬勃土地带给她的生命力。
黑土之下,蕴藏万物。
许梦冬的身体在逐渐变好,经韩诚飞介绍,谭予陪她去看了个知名中医,对方一下说出许梦冬的根本问题所在——情志不畅,肝郁滞涩,才会睡眠不佳,内分泌紊乱。总而言之,还是心眼太窄,心思太重。
许梦冬胆怯地看了看谭予的脸,然后收获了一个鼓励的眼神。
“没事,慢慢来。”
谭予这样耐心的人,从来就不怕慢慢来,他愿意帮许梦冬细心修剪她的每一棵枝杈和根茎,让她能更舒坦自如地向上生长。
没关系的。
这才只是许梦冬回家的第一年。
阿粥决定在基地继续上班,打算将米米托付给老家的外公外婆和舅舅,因为她忙起来实在无暇照顾。这事儿许梦冬本不该掺和,可她还是没忍住,她告诉阿粥,可以尽量协调她的工作时间,保证不会昼夜颠倒,另外也可以帮米米办理异地借读。这里的教育资源或许不是最好,但许梦冬觉得,最好的成长环境是在爸爸妈妈身边。她也相信阿粥会给米米双倍的爱,填补爸爸的空缺。
最重要的是。
她拉着阿粥的手,说:“我体会过父母不在身边,寄人篱下的滋味,不要让米米和我一样。”
谭父谭母亲眼见到谭予和许梦冬感情稳定下来,也终于能放下心继续他们的全国旅程,延边之行拖了这么久终于能够出发。
临行前,许梦冬上网掏了一个特别可爱的ccd送给谭予妈妈,倒不是多么高级的设备,只是最近流行这个风格,希望能给她热爱拍照的事业添砖加瓦。谭母捧着相机爱不释手,向许梦冬夸下海口:“等我练一练,冬冬,下次再见你,我给你拍写真!”
许梦冬挽着谭予的手,笑说:“阿姨那你要好好练练,下次回来,给我们拍婚纱照。”
“啊?”谭母先是吃惊,可看到许梦冬眼睛里的肯定,几乎是瞬间就落下泪来,她上前拥抱许梦冬,连连说谢。
孩子,谢谢你信任谭予,也谢谢你信任我们。
当晚许梦冬和谭予去了家属楼收拾旧物,打算隔天就彻底搬去新家住。
谭予的小卧室真的很小,只不过处处是回忆。许梦冬洗完澡,躺在谭予的床上翘着二郎腿翻相册,谭予家有那么多旧照片,她还是最喜欢谭予床头柜摆着的这一张——十六七岁的他们,年轻稚嫩,但热烈真诚,他们并排站在山坡,身后绿色养眼的草地之上一团团棕色花皮毛是下山觅食的小梅花鹿。
他们与生长在这里的人们共同分享这片坦荡又深情的山河。
谭予洗完澡从卫生间出来,刚好看见许梦冬捧着那张照片发呆,他走过去,坐在她身边,揉揉许梦冬刚刚吹干的柔软长发:“想什么呢?”
“你还记得拍这张照片的时候,你跟我说过什么话吗?”
谭予当然记得,但他没承认。
“说什么了?”
“当时我挨同学欺负,你说,你会永远护着我。”
谭予把相框拿过来,另一只手单手撑在床沿,倾身去找许梦冬讨要一个湿润的吻,然后抵着鼻尖问她:“我没做到吗?”
许梦冬伸手圈揽住谭予脖颈,短短发茬还带着没擦净的水珠,顺着他白皙的皮肤滑进睡衣里,看得许梦冬有点渴。她手上又紧了紧,拉紧距离,以舌尖去吸吮那颗胡乱游走的水珠,然后黯声:
“谭予,你跟我说实话,你那个时候就琢磨起我来了吧?”
九月秋老虎,天气这么热的吗?谭予有点冒汗,宽大手掌复上许梦冬的后脑,手指插进她顺滑发间,他并不否认,只是以汹涌的亲吻和冒犯来回应。
不对,不算冒犯,正儿八经的未婚妻,算哪门子的冒犯?
他揽着许梦冬的腰肢,细细感受她腰侧这两个月多出来的那点肉,有点肉好,他就喜欢看她脸圆一点,胖一点,他放任舌在她口中游走探寻,如今他们用同样的牙膏,同样的沐浴露,皮肤上沾着一样的香气,这无疑是加码利器。谭予能感觉到自己的变化,有点剧烈到离谱。
不过也不怪他,前段时间一直碍于许梦冬头上的伤,他不敢拉着她做些剧烈运动,现在着实是有点熬不住。吻她的呼吸间,他听见许梦冬断断续续地开口:“我突然觉得你挺不容易的。”
“小白眼狼,你才知道啊,”
那就还回来。
他跨坐,俯身贪婪地不肯离开她的唇,想要伸手去揿灭床头灯,却被许梦冬伸手拦了一下。
“?”
“别关灯呗?”
谭予灼灼喘着气,身上也有汗,他听她的,不关就不关,谁知许梦冬像条鱼一样从他臂弯底下逃了出去,她趴在床沿,柔弱灯光使她的瞳色蔓延出琥珀石般的光彩。
她趁谭予愣神时,帮他解决最后一层小小的衣料阻隔,让某个许久不见天日的小家伙出来打个招呼。
然后,她俯身低头
谭予头皮瞬间炸了,他经受不住这样原子弹一般的冲击,急急伸手去捞许梦冬,强硬地让她停下。
不是不好受,而是他舍不得许梦冬这样。
“干嘛呀?”许梦冬舔舔嘴唇嗔怪他,“我愿意的。”
谭予已经发不出声音了,他觉得自己骨头缝里都放出烟花,长臂一捞把许梦冬抱起来,再重重扔回床上,压着声音问她,为什么要搞这个。
许梦冬说:“突然发现这些年让你吃太多苦了,给你点回报?不喜欢?”
怎么可能不喜欢。
喜欢死了。
可还是舍不得。
他捏着许梦冬的脸颊深深吻她,告诉她,这种事,礼尚往来比较好,而后慢慢地后退,退到灯影之外
许梦冬当晚差点又进了医院,因为太过激动时她没控制住身体,脑袋险些撞上床头柜,怪就怪体验太过复杂,她一时接受不来——柔软,滚烫,还有一些让人听上去就要抓狂的声响,好像搅动一盆刚刚融化的雪水。
她的指缝间能够感受到谭予短短的锐利的发茬,以及贴在退部的粗粝感。
这几乎让她发疯
这种事,往往不可言说。
许梦冬偶尔也会以己度人,担心一下然然,毕竟连姑姑都看出来了,姑姑旁敲侧击地问许梦冬:“然然最近是不是谈恋爱了?”
许梦冬心里有个疑影,想来想去还是决定问问然然,没想到郑超然同学特痛快地承认了:“我在追章启啊,有什么问题?”
许梦冬拧起眉毛:“你知道他家是做什么的吧?”
“知道啊,怎么啦。”
许梦冬不知怎么跟一个十八岁的小姑娘解释家庭差距这个问题,不是仅仅经济上的差距,还有家庭构成,家庭习惯,从小树立的三观总而言之,她并不觉得章启是个靠谱的对象。
“姐,想那么多干嘛?”然然在往她的行李箱里装东西,这个暑假她学会了口琴和长笛,打算带着去学校。
“任他家缠万贯,跟我也没有关系啊,我并不觉得我配不上他,他有他的好,我有我的好,人不能妄自菲薄。”她装老成似的拍了拍许梦冬的肩膀:“姐,你就是瞻前顾后想得太多,想要什么就冲,别让自己后悔。”
“他答应你了?”
“还没啊,我在努力中。”
许梦冬一时哑言,她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回头问谭予:“你听这丫头说啥了吗?”
谭予笑了声:“人家说的没错啊,这世界上又没规则说谁和谁是固定搭配,酸菜能炖大骨头,就不能包饺子了?”
“什么破比喻。”
许梦冬决心找个机会再和然然聊一聊,可是又一想,然然好像说得也没错,谈恋爱嘛,多谈也挺好,像她一样这辈子只谈过一段就把自己给交代出去了,还有点亏呢。
“琢磨啥呢?”谭予并不知道她的腹诽。
他正和姑姑姑父一起包饺子,满手沾着面粉,饺子在盖帘上排布整齐,像一个个元宝。这面食,许梦冬是无论如何也学不会了,只能寄希望于谭予,好歹以后逢年过节不至于吃速冻的。
“冬冬,明天你和然然下了飞机就地吃碗面,上车饺子下车面,不能忘了。”姑姑说。
然然的学校开学晚,九月中才正式报道,明天许梦冬要和然然一起奔赴海南,帮她收拾收拾寝室,陪她熟悉一下校园环境。
谭予开车送她们去机场。
然然去便利店买水的工夫,有拖着行李箱的乘客小心翼翼来和许梦冬打招呼:“你好,你是许梦冬吗?”
许梦冬先是愣了一下:“我是。”
“太好了!”男人拉起许梦冬的手,使劲握了握,“我家吉林的,最近也在开始做电商了,就是受你启发,我原本以为做电商挺难的,不投钱做不起来,但没想到一做还真做成了,我就是学你的直播间哦对,我也是做山货的!”
长白山脉和小兴安岭山脉一样,都是藏宝地。
“哥们儿,给我们拍个照呗?”
谭予拿对方手机给两个人拍了几张合照,递过去。
“谢谢你啊,不然家里这些东西真的难走出去。”大哥几乎要对许梦冬鞠躬,“你一点也没藏着掖着,还在直播间教我们怎么卖货,妹子,我替不了所有东北人,但我替我家人谢谢你。”
许梦冬眼泪都快下来了。
留了联系方式,大哥还邀请许梦冬有空去做客,她也不矫情,爽利地说好。
目送人走远,谭予拍了拍许梦冬的脑袋:“看你这点出息,又要哭啦?”
“没有!”
谭予又故作严肃地问她:“那你这次走了,不会不回来了吧?”
不回来她能去哪?
她牵挂的,牵挂她的,都在这里了
许梦冬挑眉:“害,不好说呀。”
她做好被谭予掐脸的准备了,可谭予却只是笑了笑,牵起她的手,牢牢包裹在自己手心里,凑到嘴边亲了亲。
“没事,我可不担心。”
“真的?”
“真的。”谭予帮她把衣领正了正,“你家在这呢,往哪跑。”
大庭广众之下的拥抱,别说谭予了,连许梦冬都有点不自在,她甩了甩手,朝谭予咧了咧嘴,推着行李箱一溜烟跑远了。
“慢点!”
飞机滑行。
攀升起飞。
许梦冬再次透过舷窗看到了连绵蜿蜒的小兴安岭。
灿烂斑斓,犹如烈日灼阳,熠熠生辉,那灿烂饱满的颜色好像令人眼睛发胀。
她问一旁的然然:“你大学毕业了,想去哪里工作定居?”
然然说没想好:“我想去个暖和点的地方。”
许梦冬轻轻点了点头。
停顿半晌,还是忍不住说:“如果有机会,如果你愿意,如果你在外面逛够了还是回来吧。”
“怎么啦?”然然把脑袋靠在许梦冬肩膀上,“你会想我呀?”
许梦冬摸了摸然然的脸:“不仅我会想你呀,这里的人,这里的树,这里的河,都会想你。”
2022年人口数据显示,东三省常住人口减少数量均超过20万人,经济总量和人均gdp除辽宁外均位列后十。
这里是东北,是难兄难弟。
人口流失严重、经济发展滞缓,那句著名的“投资不过山海关”已经流传了许多年。网络上流传许多对东北的误解,东北人却无力反驳,因为能在网上为东北发声的那群年轻人大多乘着交错的铁轨奔波迁徙到了千山万水,四面八方。
但这里也是麦田稻浪的中国粮仓,是曾经无比辉煌的重工业基地,大庆石油,长春汽车,鞍山钢厂,鸡西煤矿
东北平原一望无垠,白山黑水之下有山货满筐,也有玉米高粱。
这里还有欢声笑语的二人转,小品,还有寒冬腊月里的热炕头,铁锅炖里的花卷粉条,从屋里笑看屋外的霜花满窗。
这里的冰天雪地能冻住世间万物,却唯独冻不住一颗颗热气蓬勃的心,这里的人习惯在忙中作乐,在苦里找糖。
没人不爱自己的家乡。
许梦冬是最近才开始意识到,原来自己做的这件事情的意义大过她的想象,她也终于明白韩诚飞、谭予这样的人为什么愿意回来,放着高薪工作和更加舒适便捷的城市不去奔赴,远道归家。因为总有人热血难凉。
总有人想要回来,试着扛一扛这里的脊梁。
“然然?”
然然已经睡着了。
许梦冬却毫无睡意,她在飞机上完成了下个季度的销售计划,还有去周边市县农产品创业基地参观的行程。
下了飞机,谭予的消息第一时间蹦出来,问她,到了吗?
“到啦!”
她给谭予发语音:“怎么办,我好像已经开始想你了。”
谭予笑了,话筒不大清晰,反倒为他原本就温和的语气更添一层柔软:“那就早点回来,我在家里等你。”
“好呀。”
我会早点回家。
我一定会回家。
当万水千山路过,漫漫征途走遍,当我看到你在家里等我吃饭。
我会用跑的。
尽我最大的努力,跑向你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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