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予实实在在生了许梦冬的气,接下来的几天,他再也没在医院出现过。
三天后,许梦冬出院。
住院的这些天,许正石也一次都没有来看过她。
但姑姑每天都会往病房拿来新的水果,明明她没有出去过。
许梦冬猜是许正石买的,因为看见硕大圆润的提子,一串串的,病房没冰箱,她不吃,第二天就蔫了,然后第二天晚上又会有新的。
许梦冬不想追究,但也不想多问,她觉得这样也挺好,彻底挖去腐瘤的树干,来年开春或许会更加枝繁叶茂。
然然的录取通知也下来了,完全如她所愿,去了海南,离家十万八千里远。
姑姑看着手机上的录取消息,愣愣地问许梦冬,海南在哪?
“在离东北最远的地方。”许梦冬也不知道怎么解释,“但是那里东北人很多。”
“那是为啥啊?”
许梦冬信口胡诌:“可能因为东北太冷了,东北人更喜欢暖和的地方吧。”
录取通知下来,就需要准备入学的东西了,许梦冬给然然买了个很贵的日默瓦行李箱,许是因为她读大学时孤身一人没有这些,所以就想让然然全都体验一遍。
怕然然离太远会想念家里,许梦冬不再占用然然的房间,出院后直接搬到了自己的那栋空房子住,阿粥把房子收拾干净,将钥匙归还,并把自己手里全部的继续都转给许梦冬作为赔罪,毕竟许梦冬是因为她才遭受了无妄之灾。
许梦冬没收,她告诉阿粥:“对方希望和解,但是我不同意,这是故意伤害,我会和他追究到底,如果可以,我一定要送他进去蹲几天。”
她握着阿粥的手:“你应该知道,我这也是为你和米米好。”
当晚,她独自睡在新家。两个房间,却只有一张床,另一个屋子她原本是想做书房之类,因为谭予手父母熏陶,他有很多书,要一间大大的屋子才够。
她躺在仅有的那张床上翻来覆去,想的全是谭予的脸。
终于忍不住,拿出手机,开始编辑朋友圈。
“我在xx小区xx栋406,突然断水断电了,有人知道怎么回事吗?”明明灯火通明。
“冰箱里好像没吃的了,要断粮了”明明冰箱满满当当。
“有人能帮我送点生活用品吗???”
当然是仅谭予可见的,因为谭予已经彻底不回她微信了,若不是没有收到红色感叹号,她甚至都以为谭予把她拉黑了。
只能用这种方式。
许梦冬反复观看自己的朋友圈,险些被自己给恶心死她实在太少撒娇了,所以这种矫情的文字总能从字里行间溢出一些令人尴尬的笨拙感是在看不下去了。她给谭予发了一篇一百多字的小作文,大意就是想和他聊聊。
她务必要和谭予见一面,聊清楚,是因为她发觉自己的心境有了变化,而她迫不及待想要把这种变化与谭予分享。
房子里安了电视和宽带,可她不会连接,只能对着电视屏幕上花花绿绿的电影推荐发了一会儿呆,然后洗了个澡,然后裹进被子想开场白。
但愿,但愿谭予能来。
其实只要她稍微自信一点,就会知道,谭予不可能不出现。
她怀揣着这种忐忑昏昏欲睡,直到夜深了,门铃突兀响起,她从混沌之中猛然回神,起身就往门厅跑。防盗门打开,谭予的目光首先落在她光着的脚上。
谭予皱了皱眉,侧身进来,把门带上。
他手里拎了几个塑料袋,如她所愿,吃喝,日用品,大部分都在。
谭予没有理她,也没有说话,而是径直绕过她,无师自通般找到了厨房,开始归置手里的东西。
许梦冬依旧光着脚,站在厨房外:“谭予。”
“有话就说。”
他背对她,没有回头。八月份的东北,早晚已经开始降温,许梦冬敏感察觉到谭予身上有室外携来的寒凉气,像一层薄雾一样绕着他。她咬了咬嘴唇,踮脚走了过去,在他身后站定,然后轻轻,轻轻地,伸出双臂拥紧了他。
谭予手上动作停了下,他把刚买的水果放下,然后打开水龙头洗手,整个过程中许梦冬依旧紧紧锁着他的腰,身体贴上去,贴着他紧实微凉的背。
“许梦冬,你去加件衣服。”
她身上只穿了一件吊带睡裙。
许梦冬摇摇头,她的额头抵住谭予的肩膀,低声反驳:“知根知底的,搞什么纯情啊。”
谭予不乐意听这话。
他今晚来,不是因为最近过得太素了,急于和许梦冬发生点什么,他又不是畜生,而是许梦冬自己说的,她说她有话,要和他好好谈。
他挣了挣,可许梦冬的手扣在他腰线,紧紧地。
“不是有话说?”谭予拿她没办法,却不敢对她怎么着,唯恐她的脑袋还没好利索。
“走,去客厅聊。”
“不去,就在这。”许梦冬仰起头,温热嘴唇轻轻触了触谭予后颈处的皮肤,引得他一阵战栗,也莫名焦躁,“在这怎么谈?”
“我说能谈就能谈。”
“好,”谭予实实呼出一口气,“那你先把鞋穿上。”
许梦冬还是不动。
不是不能动,而是他不敢去看谭予的表情,有些话就是不能面对面说出口的,夜深人静时分往往适合自言自语,其实是一样的道理,许梦冬怕他看见谭予的脸,对上那双清澈墨黑的眼睛,她会忘词,还怕眼泪吞没刚刚想好的开场白——
“对不起。”
她轻轻说。
谭予没有说话。
“对不起,我又瞒你了,”许梦冬的侧脸牢牢贴合谭予的背脊,好像在以自己的体温去消解他衣料上的寒意,“我和你道歉,我只是还没适应有任何事情都要找你求助,我习惯了,而习惯又是很难形成也很难改变的,但你相信我,我会变的,真的。”
她轻轻蹭了蹭,谭予T恤上微小的线绒柔软贴肤。
“那天我和我爸把话说开了。”
爸。谭予为这个称呼微愣了一下,随即想回头看许梦冬的脸,但她依旧躲着,不让他瞧见。
“你先听我讲。”
“我姑姑把我家在镇子上的那个老房子卖了,又把地包出去了,凑了几万块,给我爸出去谋了个活,在鹤岗,不远。”
谭予静静听着。
“我原本特别生气,我以为我这辈子都过不去那个坎了,但不知道为什么,那天我突然就想通了。”她深深呼吸,“我发现,原来这么多年,大家都在往前走,所有人,包括我爸,都在往前,都在奔着更宽敞的人生,只有我还困在原地。”
“没人给我设限。是我自己把自己困住的。”
许梦冬一直觉得是她在主动选择自己的人生,但其实不是的。
两岁时妈妈出走,紧接着许正石南下打拼,她住在姑姑家小心生活,而后又因为许正石的那些对待而心灰意冷地离开这些通通不是她的主动选择,她身后有一只手,在推着她走,如果说她那时无力反抗,但现在,她可以了。
她长大了,她能有能力负担自己想要的生活。
她不能一直活在以前,不能一直活在对感情和爱的祈求里,连许正石都能够从以前的阴霾里走出来,她为什么要停滞不前?意义是什么?
“这一次,我爸还是选择离开,和我小时候一样,和我妈妈一样,他们都选择奔赴自己的人生,”许梦冬的眼泪浸湿谭予的背,很快在他的衣料上洇湿开来:“谭予”
她近乎声线破碎地喊他的名字:“还是没有人要我。”
谭予心里发紧,他被许梦冬的眼泪烫到不知所措,他想回头,想拥抱她,但许梦冬仍旧死死锁着他的手臂,不让他动弹,似乎用了十成力气。
“你等我说完,谭予。”
许梦冬把头深深埋着,
“不要就不要吧,我想明白了,真的,我不能活在对别人的期待里,我不能去期待我注定无法拥有的东西,而忽略已经到手的。”
“姑姑很爱我,然然很爱我,叔叔阿姨爱我,你也很爱我,”她哽咽着,艰难往下说,“你们给我的爱足够了,我注定没有父母,没有爸爸妈妈的爱,但你们的爱就够了,足够我走下去了,是不是。”
谭予心都要碎了。
他不敢想象这是怎样一种惨烈的自我和解,要让一个人彻底放弃自己从小到大梦寐以求的东西,是一件多么痛苦的事?而比这还要痛苦的是,你清楚认知到这个东西就是不会获得的,任凭你怎么努力怎么坚持,怎么哭怎么闹,就是不会有的。
许梦冬的妈妈不会回来的。
许正石不会成为许梦冬心目中的好爸爸,他能做的就只有这些了。
许梦冬注定无法拥有她想要的“爸爸妈妈和她”的三口之家
但是。
人要往前走。
她缓慢松开手臂,让谭予得以机会回身。
“谭予,你愿意当我的家人吗?”
她仰头望着谭予,已是满脸热泪。
“以后不论任何事,我都会和你讲,我不会藏任何秘密。”
“你会是我最亲近的人,最了解我的人,知道我所有弱点的人。你会是我最相信的人,我远比相信我自己,更相信你。”
“你和我说过那么多遍我爱你,但我好像从来没有认真对你说过同样的话,”
许梦冬双手复住脸颊,把所有水渍全都擦干净,她要以最正式的态度和谭予说这一句:
“谭予,我很爱你,我特别爱你。请你不要怀疑。”
“你可以再接受我一次吗?”
“就和从前的每一次一样。”
谭予的回应是拉住她的手臂,把她捞来怀里,以沉默的胸腔吞没她所有的眼泪和哽咽,即使他自己也有想要落泪的冲动。
胸前的衣料被抓到走形。
许梦冬第一次有这种欲/望,她恨不能把自己融入到谭予的身体里去,他的衣服下是坚硬的骨骼,能支撑起她所有软绵绵没出息的小心思,那些自卑,那些自戕,那些自我怀疑,在谭予面前通通都消散掉了。
谭予把她牢牢拥在怀里,毫无疑问,如同护着什么稀世珍宝。
她听见谭予在她耳边的低声重复,一字字,一句句,一遍遍:
“我爱你。我爱你。”
“我想当你的爱人,更想当你的家人。虽然这样说很矫情,但是许梦冬,我十八岁的愿望就是想给你一个家。”
“从来没有变过。”
许梦冬在谭予这句话落地之后,嚎啕大哭。
哭到脱力,哭到缺水。到最后,谭予需要握着她的肩膀,才能让她站稳,好像这些年的人生终于得以打碎,重建,她终于有了一个新的人生目标——不再祈求天降好运,而是拉起爱人的手,一砖一瓦,亲自构筑一个家。
她被谭予打横抱到床上,她的睡裙已经皱巴巴不成样子,但谭予依旧坐怀不乱地帮她整理好,掌心握着她的肩头,将睡裙肩带提上来,然后以一个哄睡的姿势把她护在怀里。任由许梦冬怎么摇晃他的手,用怎样凌凌的眼睛望着他,如何反复亲吻他脖颈,他也依旧摇头。
“你今天累了,不做了,好吗?”
他把许梦冬哭湿了的头发轻轻别到耳后,然后俯身亲吻她眼睛,
“睡觉,好不好?”
他是真的怕她脱力,怕她身体不舒服,毕竟如此大的情绪波动实在太伤身。
“来日方长,我们还有好多好多个晚上。”
许梦冬眼泪又要出来,她看着谭予的眼睛,轻轻问他:“这个房子你喜欢吗?”
谭予在她嘴唇上亲一亲:“喜欢。”
“那我们以后就住在这里好不好?”
“好,或者我们换一个更大的。”他早就做好了娶许梦冬回家的全部准备,房子也看好了好几套,就差许梦冬点头。
“不要,就住这。”
她没有告诉谭予,她之所以对这栋房子有执念,是因为这是她这些年一分一块攒出来的,这里的每一个家具,每一块瓷砖都是她爱谭予的证据。
她想把这份证据一直摆在眼前,提醒自己,她能重新回到谭予到底历经了多少千辛万苦。
要好好珍惜。
她哭得狠了,体力耗尽,果真很快就入睡,半梦半醒之间,她头顶着谭予下颌,喃喃开口:“你今天去见我爸了,是不是?”
声音极轻极小,像是梦呓。但谭予听清了。
“我看见你拎回来的水果里有提子,我从小最爱吃提子,但是小时候卖得好贵,只有等我爸逢年过节回家的时候他才会给我买。没人知道我爱吃这种水果,连你都不知道,只有我爸知道。”
所以她住院的这些天,许正石每天都给她买提子,每天每天,送到病房门口,不敢看一眼许梦冬,扭头便走。
今晚也是许正石主动找到了谭予。
他给了谭予一笔钱。卖老房子的钱他没有动,而是原封不动送给许梦冬。
“谭予,咱俩不熟,我作为冬冬的爸爸恳求你,如果我还有这个资格,”许正石同时递给谭予的还有那串提子,“从今以后我不会再回来了,我没有脸再见冬冬了,这笔钱作为你们俩结婚我给冬冬的嫁妆,我没能力了,能给的就这些,你别嫌弃。也不要告诉冬冬,她会不好受。”
他在谭予面前哭出来。
“好好对冬冬,我祝你们家庭和睦,一生幸福。”
一滴浑浊的眼泪流进沧桑的皱纹里。
一滴冷掉的眼泪滑下来,渗进柔软的枕头。
许梦冬还在回忆小时候,许正石牵她的手带她去买水果。
许久,她闭着眼睛轻声说:“我不记恨他了。”
每个人爱别人的额度注定是不一样的,许正石爱她,但也就到如此了。
谭予沉默着,将她拥的更紧,体温交换,在这初闻秋意的凉夜里。
“我以前做过一个梦,梦见我回了老家,但是家这边下大雪,特别特别厚的大雪,我就站在雪里找不到路,是你伸手把我从雪地里拽出来的。”
许梦冬莫名说起这个梦:
“梦里你让我跟你走,你说你会带我回家。”
谭予信这个梦,原因在于,他的确在心里这样想过。
去年冬天,许梦冬初回家乡,她坐在光秃秃的田埂边,看一片银白素裹的小兴安岭泛着冬日沧桑。
那天之前下了两天两夜的大雪,积雪那么厚,跌进去真的要摔跤。
他那时朝着恍惚的许梦冬伸出手,对她说的是——“起来,地上凉。”
天知道,他心里一直在叫嚣的声音其实是在重复——“起来,我带你回家。”
声声入心,振聋发聩,飘散在茫茫雪野。
我们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