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正石是回来借钱的。
确切地说,是拿。
他们共同走进那间老房。
许多年没回来,姑姑看见老房被许梦冬重新打理了,有些触景生情,可看见许梦冬僵硬的表情,又讪讪地耷拉下肩膀。
这间屋子里的一家人,滔天翻搅的一些事,许梦冬是最可悲的苦主。
“冬冬啊,这老房是你爷爷奶奶留下的,其实不值什么钱,原本也没人买,但是最近有人和我问价,也是咱们以前的老邻居,你叫李姥爷的那个,他跟他儿子去南方住了几年,不适应,打算回来,看上了咱家的房子。”
许梦冬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
“这个房子就卖了吧,加上咱家的地,反正也没人种,就包出去,凑凑能有个几万块钱”姑姑说话的时候,许梦冬一直没瞧见她眼里的颜色,因姑姑全程不敢直视她。
“你爸上岁数了,身体也不好,开出租挣不着钱,我打算让他去我鹤岗的朋友那做铝合金门窗你放心,离我们很远,是个小店,但好歹你爸有这门手艺,也不浪费,赚得能比以前多点,能给他自己攒点养老钱”
许梦冬近乎崩溃,她看着姑姑的嘴唇一张一合,却仿佛根本听不见声音。
她微愣地发问:“为什么?”
“就是想让你爸有条活路。”姑姑那样刚强的人,却也屡次为了许正石抹眼泪。
“活路?”几乎是同时,许梦冬听见自己干涩的语气,是疑问句,“凭什么?谁又给过我活路了?”
她险些站不稳,一手撑着角落的立式吸尘器。
那是她刚搬回来的时候添置的,用以代替屋子原本那把旧到掉渣的笤帚。
空调、电视、取暖器。
衣柜、墙纸、便捷煮饭的小饭锅
老房里的所有东西,要么是从前留下的,那些都陪许梦冬度过了她整个童年和少年时光,要么是她自己慢慢填补的,犹如填补自己的小小缺口。她离家,又归家,在这个过程里逐渐完整自己锯齿状的灵魂边缘,现在却又要把这一切让出去。
许梦冬从喉咙里溢出一声凉丝丝的笑。
她是真的觉得好笑。
“冬冬,我们毕竟是一家人。”
姑姑在叹气。她并不知道如今许梦冬最听不得这三个字。
“一家人?”许梦冬上前一步,细细地,努力地,观察着许正石,“你拿我当一家人了吗?”
“这话我想问你许多遍了,你究竟是真的把我当你的女儿,还是只当一个小猫小狗?你顺心的时候会回来看看我,对我好,不顺心了,你会记起我莫名的出身,然后毫不犹豫把我掐死?”
许梦冬的声线特别平稳,如同已逝之人的心跳,毫无波纹,毫无生命力。
“哦,还有,又或者是在你有需要的时候,毫不犹豫把我抽筋扒皮卖了换钱?”
此话一出,许正石顿时往后退了一步,胶鞋底蹭着水泥地面有沙沙声响。
这话里的意思,许梦冬明白,他也明白,这间屋子里三个姓许的人,唯独许正华不知道当初那些照片的存在。
许梦冬没有公之于众,甚至连她自己也想不通这到底是给许正石遮羞,还是给这段虚假的父女情最后保有一点点残骸。
“我问你呢,爸。”
太久,太久没有发出这个音节了。有些陌生。
许梦冬在脱口而出的同一秒,眼泪夺眶。
“我是真的把你当爸爸。你呢?你有把我当女儿吗?我多希望你真的把我当成女儿,我就是你的女儿。”
她眼泪再也止不住。
好像经年的委屈都在此刻喧嚣,升腾,冲破她的皮囊。她缓缓蹲下去,吸尘器的杆倒下来,砸在她的背上,她仰起头,盯着许正石,问出最后一句话:“你对我有过一点歉意吗?”
口头上的道歉不算,下跪求饶也不算。
真正的歉意是要用行动来表现的,只承认错,却不弥补,倒还不如一错到底。
“你要把我从小到大生活过的房子卖掉,把我最后一点回忆也毁掉,然后拿着钱,再次远走高飞。”许梦冬哭到撕心裂肺,“爸!我也不想把那些事记一辈子,我也不想这一生都困在那个噩梦里!
“我只想让你补偿我,有这么难吗?!!!”
许梦冬终于亲口承认。
她并非下定决心一辈子不再原谅许正石。
她只是希望许正石能认识到对她的亏欠,包括那些年的遗忘、抛弃、背叛、轻视社会规则上他做的错事自有法律去处罚,六年,够了。那父女情分上的呢?
“我一直在等你一句真心实意的道歉,我在等你告诉我,是你对不起我,你会弥补我,你会留下来担负父亲的责任,当个好爸爸,补偿那些以前。”
许梦冬瘫坐在地上,冰凉的水泥地。
“但是没有。”
“如今你面前摆了一条更轻松的路。你走了,远离我,就不必受良心谴责,所以你还是选择抛弃我。再一次。”
“是我的错,我根本不该抱有这样的幻想。”
-
对亲情依旧怀揣信心——许梦冬此刻清楚得以认知,这是她所有痛苦的源头。
此时夕阳西下,最后一分太阳彻底坠入山那头,浩渺天地变成暗色的樊笼。
许梦冬离开家,失神地走在田埂道上,石头硌得她脚心生疼,再往一边看,是一大片无垠似的墨绿,风吹叶浪,那是正在生长的大豆,它们在春日落地,在盛夏汲取太阳和雨水,而后即将在秋日迎来金色的丰收。
这是自然规律。
但她从小就听过另一句话,叫自然无常。
即便是种地这样一分耕耘一分收获的活计,也难免遇到天灾年,遇到洪水,遇到干旱,可能颗粒无收。
付出,也不一定就会有回报。
这就是无常,你得认。
可许梦冬越是反复劝说自己,越是觉得委屈——她明明也没有奢求很多,就这么一点点,怎么就不能如愿了?
刚刚她离开的时候,姑姑拉住她,屏着汹涌的眼泪里劝她:“冬冬,是你爸爸不好,是他对不起你,孩子你受苦了。”
许梦冬没有看向姑姑,而是再次望向许正石。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
他依旧低着头,依旧没有站出来,全程沉默,没有任何表态,连句话都没有说。
这么多年,许梦冬终于在这一刻彻底死心。
他有什么滔天大罪吗?也未必。
他只是自私而已。
你无法指责他-
许梦冬发觉自己没地方可去。
她在田埂边上坐了一会儿,她刚回来时,也是坐在这个位置上看雪,那时是谭予朝她伸出手,把她拉起身。现在谭予不在,她得自己站起来。
夏末的野外,蚊子毒得像是能吃人,许梦冬裸露在外的皮肤几乎全都被叮了,一个又一个红肿的大包。一轮稀薄的月亮挂起时,她终于起身,往基地的方向走。
她不会傻到一直在田地里喂蚊子,没人爱护她了,她得自己爱护自己。
然而,然而。
她走到基地厂房,工人们早已下班,院子里昏暗到只有月光照明,她估计是电路又坏了。她低头在包里翻钥匙,打算在谭予宿舍睡一晚。
身后一道高大的阴影罩住她。
很难说电光火石间她猜到了什么,还以为是谭予,还以为是谭予回来了。
她转头,月光背投,只知道是个男人,却看不清来人的脸。
可下一秒,一块砖头朝她额头砸了下来,力道十足。
许梦冬在失去意识的前一秒,看见了掉在地上的砖。
半块,红色壳,黑色芯,比一般砖头更硬。镇子上很多废弃房屋报废,随处可见这种砖。
她倒地,合上眼皮之前,看见红色的鲜血滴在砖上,开出惨烈的花
电视剧演的都是骗人的。
昏迷之时,脑海中根本不会有所谓跑马灯一样的情景再现,起码许梦冬是这样的,她只是感觉到自己额角热热的,麻麻的,倒没有多少疼痛,就像是你困急,在车上打了个盹,晃晃悠悠之间就醒了。
可是睁开眼的过程特别艰难。
这是第一次醒来。
她的眼皮都是麻木的,酸疼的,只能将将把眼睛眯起一条缝。透过那条缝她看见雪白的墙,来来往往的幢幢人影。听力貌似也未完全恢复,她隐约听到CT和消炎之类的词。
她很清楚自己是被人打了,可却无力说话,微微张开口就好像用尽全部力气,电量耗尽,又坠入昏睡。
第二次醒来,她听到机器的轰鸣,圆滚滚的桶,她想被塞进炉子的烤鸭。等她被机器运出来,做ct的大夫哎呦一声:“姑娘,你哭什么呀!”
哭了么?许梦冬不知道。她只是觉得自己脸上湿漉漉的。
第三次醒来,就是在病房了。
她这次醒来得很痛快,眼皮虽然还是麻木,但总算能睁得开了,光线侵入,映入眼帘的是坐在她床沿的谭予,他一只手握着她,另一只手握着输液管,以手心的温度缓解药液的低温,这样药在流淌进她血管里时就不会那么凉,那么难受。
许梦冬擡手,晃了晃,声音特虚:“谭予,我昏迷了几天啊”
谭予看向她的眼神明显松了一口气,然后就变得很复杂:“别跟我装。从你被打到醒来,一共不到三个半小时而且大夫说你是最近睡眠不足,睡着了,不是那种深度昏迷。”
“啊?”
“啊什么,”谭予瞪她,“嫌挨揍轻了?再来一板砖?”
许梦冬想擡手碰碰自己脑袋,却被谭予拦下:“别动!绑着纱布呢!”
许梦冬这次是确信自己是被打了。她觉得脑袋还挺昏沉,不过万幸,脑部CT和颈部CT都显示无大碍,就是外伤,在医院观察几天就可以了。
她还有很多问题要问谭予,比如,我被谁打了?我是怎么从镇子到市里医院的?你是什么时候回来的?可是谭予不理她。好像见她醒了就已经完成了义务。他起身,看也不看许梦冬,直接往病房外走。
“谭予!”
谭予顿住脚,看她。
“我眼睛好疼呀,真的没事吗?”
谭予说:“躺着吧,一会儿换人来陪护。”
“别呀!”许梦冬急出软踏踏的哭音儿,“你别走呀。”
“我不走留这干什么?”谭予哼笑一声,“我是你谁啊?我要留在这?”
“你是我男朋友”
“停。”谭予直接向她做了个手势,示意她闭嘴,“我是路人,我和你毫无关系,你的事轮不到我操心。”
深夜,这间病房就只有他们两个。谭予的手放在病房把手上,幽幽看着脑袋绑着纱布的许梦冬,似是沉沉叹了口气,然后一指头指了过来——
“许梦冬,从现在开始你不要和我讲话。”
“为什么!”
“自己琢磨去吧。”
他把门带上,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