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土养人。
极北之地的风霜雪野注定培育不出娇气的玫瑰。
东三省是前些年计划生育落实最到位的地区之一,一家只有一个孩子,因此男孩女孩的教养方式通通一样,管你是小姑娘还是小小子,最重要的品质不是温柔内敛,而是勇敢坚强。多数东北姑娘从小听到最多的一句教诲就是——不许哭!
许梦冬也一样,可她接受的教诲要比别人还凌厉几分,因为她从小在姑姑手底下长大。
姑姑许正华是女中豪杰般的人物,年轻的时候就知道哥哥许正石不是个靠谱的人,指望他给父母养老送终怕是不行,于是她对上门说亲的媒人们提要求——我不用男方家有房有地,我就一个要求,人好,能踏实过日子,我不嫁到外面去,哪怕是邻村、隔壁镇子也不行,我要男方来我家里。
俗称倒插门。
在那个年代,能接受倒插门的不多,于是许正华晚婚,三十多才结婚生孩子,好在姑父的确是个传统意义上的踏实好人,没什么不良习惯,闷头干活养家,缺点是性格火气,常常和姑姑一言不合就“大打出手”。
倒不是真的动手,就是你推我一下,我搡你一把,饶是这样也把小时候的许梦冬吓得嗷嗷哭。
姑姑一根手指头指过来:“不许哭!我数三个数,给我憋回去!一!”
许梦冬缩在炕头,顿时不敢出声了,她死死咬着下嘴唇,用手背蹭眼睛。
后来,然然出生了。
然然可不吃数数这一套,管你是数到三还是数到十,我该发脾气还是发脾气,该哭还是要哭,她几岁的时候就拥有许梦冬一辈子也学不会的坦然——那种面对爱,接受爱的坦然。
然然小学一年级时春游,不小心把裤子磕破了,膝盖破了皮,当即闹开来,哭嚎着要老师给家长打电话,最后是姑姑姑父把手上的活计都推了,急急忙忙去接然然回家。
娇气有娇气的好,被爱和娇惯包裹长大的孩子,有天生的底气。
然然也让许梦冬意识到,其实眼泪也是可以被容忍的。
自那以后,她也偶尔会用哭泣来发泄情绪,只是自己闷着哭,绝对不能被别人看到。
除非忍不住。
然然的升学宴在周末进行,在市里一家酒店,包了其中一层宴会厅,当然然在台上拿着麦克风哭着说“我特别感谢我姐”的时候,许梦冬还是崩了,几乎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捂着嘴跑出去,差点哭出鼻涕泡,要多丢人有多丢人。
亲戚,朋友,街坊邻居,大都来了。
除了在外奔波的谭予和韩诚飞以及阿粥。
阿粥委婉地告诉许梦冬,她前夫来找她了,两个人约好就米米的抚养问题开诚布公地谈一谈,许梦冬不知为什么有种不安感,只能叮嘱阿粥,务必注意安全。
她不顾形象地坐在酒店大厅的休息区擤鼻涕,旁边摆着升学宴的易拉宝。
她被然然的一句话感动到用了一整包面巾纸,偏偏这丢人的一幕还让来赴宴的谭予爸妈看见了。
谭母为了去街上买一个寓意好的红包和礼物,耽搁了时间,她听了许梦冬在这偷抹眼泪的原因,哈哈大笑:“我就知道我们冬冬,又心软善良,又有很强的共情能力,我现在可比谭予还了解你谭予呢?还没回来?”
“还没。”许梦冬说:“他还要在上海忙一段时间呢。”
“行,不管他。”
然后又说起升学宴。
本地升学宴的习俗,一般是拿到录取消息后再办,而然然只出了成绩,还没确定最终去哪个学校。许梦冬解释说,是姑姑觉得过段时间高峰,肯定预定不到好的酒店,还不如提前办了。
“明智,”谭母竖起大拇指,“这家酒店好多年了,谭予当时也是在这办的。”
许梦冬笑了笑,没接话。
谭予办升学宴的那时候她已经走了,自然也无从得知当时的热闹。谭予会不会也被爸妈逼着上台讲话?他又会讲些什么?
人生不是电影,还能回看,有些事情一旦错过了,就再也无缘得见了。
许梦冬带着谭予父母进宴会厅入座。
菜色不错,有她喜欢的松仁玉米,她坐在谭母身边的位置吃了几口,突然想起自己手机还落在酒店大堂,她返回去找,却意料之外地透过酒店的玻璃墙,看见停驻在门口的一辆出租车。
蓝白相间的出租车,很旧,斑驳落灰。
她不信邪地挪了几步去看车牌号,继而心里一沉。
许正石是什么时候来的她竟然没发现,似乎是阴差阳错与她打了个时间差,待她迅速乘电梯跑回宴会厅时,一推开门,第一眼就看见了穿着广告印字文化衫的许正石,他坐在最角落的一桌,靠门最边缘的位置,闷头吃菜。
同桌都是亲戚朋友或者街坊邻居,自然是认识许正石的,可谁也没有和他搭话,许正石像一只落威的犬,无视别人八卦的眼神,只顾吃自己的。
老许家蹲监狱那个回来了啊。
怎么回来了?
造孽啊,他怎么敢回来?
许梦冬气血上涌,根本不确定是不是在幻听。
她撑着厚重的大门迟疑的这几秒,许正石已经看见她了,他迅速扒了几口饭菜,又迅速起身想走,起身动作太快拽到了桌布,骨碟酒杯全倒了,碎了满地狼狈。
万幸,宴会厅很吵,没人注意到这边的状况。
许梦冬几乎是本能反应,上前一步把酒杯扶起来,在同桌人探寻的表情里,用冷到结冰的眼神瞪着许正石:“你给我出来。”
正午烈阳,照得人头昏脑涨,微风并不能缓解一分一毫。
许梦冬不想被别人看热闹,却也不想钻进许正石车里去说,车里的那股陈旧腐朽的气味似乎也把她的理智侵蚀到腐烂了。她索性就站在车边,一手撑着车顶滚烫的铁皮,才能将将稳住身形,回头看向许正石的眼神像在烈火中淬过的刀:“你来干什么?”
许正石连头都不敢擡,曾经的意气风发仿佛是上辈子的事,如今的他就是蛆虫,是老鼠,是见不得光要避开人群的肮脏生物。
尤其尤其,要避开许梦冬。
说话间,已经有吃完饭的客人陆陆续续从酒店出来了。
许梦冬远远望一眼,本能地,往许正石的反方向挪了一步。她再次开口,更加凌厉急促:“我问你话!你来干什么!”
许正石闷声:“然然考大学,我来送个红包。”
“缺你这个红包吗?!”许梦冬几乎压制不住火气,火苗在燎她的心尖,有令人作呕的焦糊味,她死死盯着许正石:“你答应我的,从来就做不到是不是!”
许正石终于有了反应,他连连摇头,许梦冬看见他已然泛白的头顶也有了作秃的迹象。
“不是不是,冬冬,”许正石磕磕绊绊地解释,“我这次回来是和你姑姑聊点事,我不久留,你放心”
“许正石!”
许梦冬终于忍无可忍直呼大名,略微提高的声调也吸引了门口将散的宾客。姑姑就站在酒店门口送人,远远看见这父女俩在大街上的对峙,慌了神,一路小跑过来:“冬冬,冬冬,你爸是我叫来的,让他过来吃个饭,没别的咱别在这说。”
姑姑拉着许梦冬僵硬的手臂,却无法拽脱她气愤到极点的锋利眼神。
“姑,你知道?”
许梦冬声音飘忽,
“你叫他来的?所以你们一直都有联系,就只是瞒着我?为什么?”
姑姑也被她的反应骇到,眼神开始游离:
“别,别在这吵,冬冬,你先上车好不好?晚上我跟你姑父说好了,要回一趟镇子,去一趟咱家的老房。”
“有什么事晚上再说,咱们自家人关起门来说话,别在这里,让大伙看笑话”
还要回镇子。
有那么一瞬,许梦冬真的有破罐破摔的念头,笑话?那就让大家都来看好了,反正丢人都丢到这份上了,多一分少一分有什么要紧?干脆把家里这点破事全抖搂出去,让人都来评一评,可看见姑姑脸上焦急神色,和她今天为了然然的升学宴特意穿的红色连衣裙,到底还是心软了。
她摒着心里的恶心,扭头:“我不坐他车。”
不远处,酒店门口,谭父谭母并排站着往这边张望。
他们无意看热闹,只是酒足饭饱,想和许梦冬打声招呼就走,谁知看见了别人家的私事。许梦冬的家庭构成他们都是了解的,稍微想一下就知道,那个看着不大体面、穿着泛黄文化衫的男人是谁。
谭母犹豫许久,最后隔着老远清楚看见阳光底下,许梦冬眼里的湿意,终于是下定决心,给谭予打了个电话。
“谭予你赶紧回来。”
“怎么了?”
“我管你是在哪,北京还是上海,哪怕你现在在南极你都给我滚回来!”谭母叉着腰,“忙忙忙,一天到晚瞎忙,你管不管冬冬了!”
此刻的谭予刚下飞机,在哈尔滨落地,这会儿正在转盘等行李。
“冬冬怎么了?”
“我和你爸来参加冬冬表妹的升学宴,好像看见冬冬他爸了。”
电话里,谭予的气息很平静。
“冬冬什么反应?”
“吵架了,还哭了。”谭母再次发怒:“你赶紧回来!我儿媳妇挨欺负了,你管不管!”
谭予说了声好,电话就被挂断了。
从哈尔滨回伊春还要倒火车,平日里短短的一段路到了这种时候简直要急死人。谭予握着行李箱把手,一边给许梦冬拨回去,一边到机场出口打车。
许梦冬很快接了电话,周遭很吵,酒店旁边就是商业街,不知是那家店在做促销广告,大喇叭喊出的宣传语模糊刺耳,相比之下,她的声音沉静地有些离谱了,且持一种僵硬无温度的笑意问谭予:“怎么啦?怎么突然给我打电话呀?今天不忙吗?”
谭予脚步顿住,反问她:“你呢?今天在做什么?”
“没什么呀,然然今天升学宴,可惜你赶不上了。”停顿一下,似乎是把手机换了只手拿,“菜可好了呢,有我爱吃的松仁玉米,不过我忘了问这席是多少钱一桌了,酒水也不错。”
“然然感动死我了,死丫头还当场感谢我呢。给我整哭了。”
“你说然然最后能录到哪个学校呢?”
“今天她还问起你,问你怎么没来,我说你出差去了。”
“许梦冬。”
谭予打断她。
“你有没有事要跟我说?”
许梦冬答得特别快:“没有啊。什么啊?”
“我再说最后一遍,遇到事了,要和我讲。”谭予咬着后槽牙,面色很冷,“你还好么?”
许梦冬笑了:“什么玩意你安心出差,我真的没事。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