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姑准备了满满当当一桌子菜,满心欢喜招待谭予,和许梦冬到谭予家的待遇一样。两方家里人都对这段感情持看好态度,自然而然以诚相待。
姑姑接过谭予手里的酒,招呼谭予洗手吃饭:“你姑父出门去了,晚上才能回来,这酒留着晚上再开,中午多吃点饭菜。”
“姑,我不饿,等冬冬一起吧,她说她马上回来。”
“啊?”姑姑擦擦手上油,“不对啊,冬冬刚刚来电话了,说她临时有点事,中午不回来了呀。”
谭予皱了下眉:“什么时候的电话?”
“就刚刚啊,你进门之前,我刚撂下手机没有半分钟。”
谭予不知道许梦冬在搞什么名堂,他迅速给许梦冬发了消息。
意料之中,没有收到回复。
“郑超然!别玩手机了,吃饭!”
谭予从小家教好,吃饭从不挑食,也不狼吞虎咽,端正安静,走坐都是稳稳当当的模样,姑姑喜笑颜开,怎么看都觉得这姑爷哪里都好,是实打实的满意了。
可转头再看一手拿手机打字,另一手拿筷子的郑超然,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
“郑超然,你再看你那个破手机,我就给你砸了。”
“干嘛呀,”然然讪讪把手机放下,“我姐刚给我买的,你砸了再给我换个新的?”
姑姑拧她胳膊一下,朝谭予笑笑,礼貌客气:“平时都是你和冬冬惯着她,还有报志愿这事,也得麻烦你”
“别这么说,一家人,不麻烦。”谭予说。
三个人迅速吃完午饭,谭予得到允许后走进然然的卧室。
其实这也是许梦冬的卧室,他在电脑桌上看到了许梦冬揽着然然的照片,裱在卡通相框里,照片里的许梦冬是高中时的模样,高马尾露出光洁额头,笑起来眉眼弯弯,他一眼就认得出。
然然把自己成绩条拿出来,看见谭予盯着那照片出神,便把相框拿过来,递给谭予:“你要吗?可以给你,我还有我姐不少照片”
“不用,”谭予把相框放回去。
他也保存着许梦冬很多照片,初中的,高中的他们分开以后,也会时不时上网搜许梦冬的消息,只是网页跳出来,要么是许梦冬在剧组的抓拍,要么是她妆容精致对着采访镜头笑。
谭予不想看,看了难受,可是下一次又是控制不住手,连他自己都觉得,有那么一段时间,他像个变态痴汉。
搬了张椅子坐在旁边,把电脑打开,他接过然然的成绩条:“来吧,说正事。”
他给然然班主任、自己的老同学打了电话,一起研究郑超然同学的高考志愿问题。
郑超然对于自己未来想选择的专业没有任何想法,可对即将要去的城市却有要求——只要离家远一点。
她受够了被爸妈看管,一心想要摆脱,自然想要走得远些,而且东北太冷了,南方多好啊,上海,杭州,南京,广州还有那些新一线城市,她在短视频平台看到长沙凌晨三点熙熙攘攘的夜市,羡慕地直流口水。
东北本来人口就少,冬天天黑得又那么早,在外头待几分钟就能把腿冻麻。这里没有丰富的生活色彩,只有非黑即白的冰雪与高墙,平均工资低,新兴行业稀少,交错斑驳的铁路线和绿皮火车载着一批又一批年轻人驶向远方谁不愿意往更加温暖富庶的巢穴迁徙呢?
谭予笑了声:“跟你姐一样。”
许梦冬当时也压根没考虑东三省的大学,一心要往北京跑。谭予跟着她,可直到后来被丢下了才明白,许梦冬志不在此,她要去更远的地方,去个没他的地方。
几个小时过去了,一直没收到许梦冬的回复。
谭予反复按亮手机屏幕。
他不知道许梦冬干嘛去了,到底是什么东西落在了出租车上,最关键的是,他忽然想到被自己忽略的一点——她咋就那么厉害,上车就能记住人车牌号呢?
然然悄悄观察着谭予心不在焉的神色:“姐夫,你等谁消息呢?”
她露出八卦的目光:“咋了?跟我姐吵架了啊?”
谭予擡擡下巴,示意她继续研究自己的事,顺口带过,说许梦冬丢东西了。
然然倒是见怪不怪:“我姐丢三落四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顿了顿,仿佛是忽然想起,又好似无意提及,说:“落在出租车上了?那要给出租车公司打电话吧?我有一次书包落了,就是这么处理的。”
谭予思忖着要不要给许梦冬打个电话,可心里莫名一阵不安,不知从何而来。
“哎我这个脑子,”然然敲键盘的手停下,看着谭予,“要不找我大舅?他现在开出租车,认识的司机多,让他帮忙问问。”
话音未落地,又补了一句:“不行不行,忘了忘了,我姐才不能找我大舅帮忙呢。”
谭予是怔了一会儿才捋清楚这个关系。
然然口中的大舅,是许梦冬的父亲。
忽然被提及的人,似乎把乱糟糟的丝线捋顺了,谭予心头不控控制地猛跳了一下,眼前蓦然出现许梦冬慌张泛白的脸,忽然聚集的紧张,他淡淡问了一遍:“他现在开出租?”
谭予知道这样不礼貌。可他实在想不出合适的称呼,他从未这样幼稚,打从心里为许梦冬抱不平,以至于喊一句叔叔都不愿。
“啊?我大舅?是啊”
然然很聪明,她不想透露家里的私事,于是看了看谭予的脸色,斟酌着说话的分寸:“应该开了有一年多了吧?”
谭予很直接:“他出狱之后就回来了?没在哈尔滨吗?”
然然吓了一跳:“你知道我大舅的事?我姐告诉你的?”
她很警觉:“你还知道些啥?”
谭予说:“我都知道。全都知道。”
他脸特别热。
骗小孩着实不光彩,可又没别的办法。
他在脑海里迅速理了理许梦冬和他讲过的故事——包括她与许正石并无血缘,许正石有赌瘾,险些掐死她的暴行,而后恶习不改,锒铛入狱
算来算去,他知道的并不多,也就这些了。连许正石收监的地方在哈尔滨都是他自己打听到的,许梦冬对此闭口不谈。
谭予喝了一口水,压抑自己陡然加速的心跳,他没有看然然,装着若无其事,寻一个平实的、自然的开场白——“你舅舅是个什么样的人?”
许正石是什么样的人?
然然第一反应是,他是个还不错的人。
除了脾气有些差,爱抽烟喝酒,爱显摆,话多,平日在外做生意不咋回家刨去这些,还挺好的。唯一的不好,是他把许梦冬扔在了老家,后来又因为赌博上瘾给家里带来了大额欠款,拉了很多饥荒。
那年春天东窗事发,她十岁,刚刚懂点事,被家里一摞又一摞的借条吓坏了。妈妈在哭,姐姐也在哭。
尤其是姐姐,她脖子上有那么吓人的淤青,分明是被掐的。很久以后她才知道当年发生了什么,可她无论如何也想不通,爸爸怎么能对女儿下死手呢?
她看着谭予,眼神里有防备和探究,问:“我姐都跟你说什么了?”
谭予坦言:“她到现在闻不了烧纸烧香的味儿她会伤害自己。”
然然听了这话,眼圈唰一下就红了。
“我姐真的好可怜。”
谭予回头看了看客厅。
姑姑刚刚进来送了一趟西瓜,这会儿正在客厅沙发上躺着打盹儿,鼾声渐起。
谭予伸手臂将卧室门稍稍带上了一些,然后压低声线,尽量装作自然的语气问然然:“后来呢?我想知道后来的事。”
从孩子嘴里套话不体面,可也顾不上了。
许梦冬对过去的事情三缄其口,他也不想揭她伤疤,可从另一个角度,他又完全无法抑制自己的好奇心,许梦冬身上到底背了多晦暗的秘密,直到现在都没有头绪。
有力气没处使,就是这样的感受。
如今这个巨大的迷雾终于被驱散了一角,他无力抵御这样的诱惑。
“后来后来的事我也记不大清了,我那时候才多大啊”
“你姐告诉我,她是从那年清明节开始有了离家的打算。”
谭予声音有点急,他意识到自己离迷雾中心越来越近,
“她说怕自己再遇到危险,所以迫不及待要跑,甚至连最后考了哪所大学都没敢和家里说。她恨她爸,想躲着他,不想再见他。”
“咋可能啊?”
然然很惊讶,
“不对啊?你记错了吧?我姐当时高考完,确实是悄悄跑了,我妈担心她,天天在家里哭,可是后来没过多久,她就往家里打了二十万,现款,直接打到我妈卡上的。”
“多少?”
谭予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重复问道:“二十万,她哪来的钱?”
十八岁刚上大学的学生,从哪里搞到的二十万?
“我也不知道啊,我就记得我妈吓坏了,她问我姐从哪弄的钱,我姐也不说,只说要给我大舅还钱。当时我大舅一共欠了四十多万,我妈还了一半,剩下的一半刚好用这钱补上不过可惜的是我大舅最后还是蹲监狱去了,他除了赌博还涉及高利贷,跑不了的。”
然然说得有理有据:“要是真像我姐说的,她恨我大舅,大可以一走了之但她没有。”
谭予不敢想象十八岁的许梦冬当时面临的纠结与困境。
有人说,世上大部分的烦恼都来源于感情的不纯粹,爱得不彻底,恨也不彻底,许梦冬一边恨许正石的所作所为,一边又放不下亲情。
即便没有血缘,她也终究喊了许正石十几年的爸。
然然讲到这也有点难过,她告诉谭予:“我姐就是这样的人,只记得别人对她的好,最擅长道德绑架自己,你说她累不累啊?”
许梦冬坐在一家家常菜馆里,点了几道菜,又要了几瓶啤酒。
午饭点刚过,晚饭点还没来,小菜馆里只有她这一桌,手机搁在手边,显示着几分钟前的通话记录。她给出租车公司打电话,报出车牌号,骗对方她钱包落在了车上,要来了司机的联系方式,要求见一面。
“姐夫,我其实不想把家里的事告诉你,但既然你都知道了,我就不瞒着了,你是没看见过我大舅当时是怎么对我姐的,”
然然指了指自己的脖子,
“全是淤青,一条又一条的血印子,他是下了死手,把他的不顺全都归结到我姐身上。”
许梦冬是在临近下车时才从后视镜里认出了许正石。
八年未见的父女,彼此都变了模样,许正石苍老到她不敢相认,眼神似乎也不大好,并没有发现后座坐着的是自己的女儿。
他不到六十,头发已然全白,额头沟壑很深,目光浑浊如同斑驳藻荇,安全带下绑着他佝偻的背。
也是同一副脊背,当年背着发烧的许梦冬翻山越岭去打针,绕遍整个镇子给她买黄桃罐头。
“姐夫,你信不信?如果现在让我姐和我大舅见一面,我姐还是做不到只当陌生人。”
“我其实特理解我姐,如果同样的事情放在我身上,我也不知道怎么办。他伤过你,可他也爱过你。你恨他,可又做不到彻彻底底地恨他。
“父母和孩子,真的不是爱与恨那么简单。”
许梦冬想了很久的开场白,在许正石进门的那一霎全都忘干净了。
她安然坐着,在许正石震惊的目光里打量他,看见他穿着一条洗得发白的旧裤子,裤腿长得盖住了脚背,再往下,是一双秋冬季的厚运动鞋,而此时是一年最热的三伏天。
许正石就站在饭店门口,迟迟不敢走过来,他的眼泪掉得比许梦冬要快,干裂的嘴唇翕动着,也说不出话。
“姐夫,我姐真的不容易,以后如果她有什么错,你千万不要怪罪她。她只是从小就没有家,妈妈不要她,爸爸对不起她,”
然然把手机和平板放在桌上,
“她给我买了这么多东西,你以为是她钱多烧的啊?只是因为她寄人篱下,不得不好好表现,从小就是这样的,她习惯了。习惯了付出,只要别人给她一点点回报,她就紧紧抓着不肯放。”
瓶盖叮当掉在地上,冰镇啤酒瓶口冒着凉气,许梦冬先给许正石倒了一杯,然后又给自己倒。
泡沫溢出来浸湿桌面,她抖着手端起杯子一饮而尽,喝得急,眼泪激了出来,她用手一抹,与此同时听见许正石沙哑似风箱的嗓:“冬冬啊,你”
许梦冬摆摆手,示意他先不要说话。
她盯着泛红的双眼直视着许正石,冷声问他:
“你怎么还不死?”
“许正石,你要是死了多好,再也别出现在我面前。”
然然合上电脑,叹了口气。
“我姐是最重感情的人,心思很沉,还特别会装。如果她哪天对你说重话了,你千万千万不要当真,她说让你走,就是想你留下,她说不需要你,其实是在祈求你。你可不要顺着她了。”
谭予觉得闷得慌,胸口像压了一块巨大的山石,苍老枝蔓捆绑住他的心脏。
“我妈说,重感情的人活着可累了。因为她有最硬的骨头和最软的心。”
“姐夫,我姐就剩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