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来来姑娘,腾一腾,腾一腾。”
居民楼底下的小菜馆,经济实惠,主要做街坊四邻的生意。许梦冬不常来这片儿,是生脸儿,老板娘把一份松仁玉米端上桌,左右腾挪碗碟,才堪堪放得下。
她看看许梦冬,又瞧瞧桌对面坐着的男人,两人看着像父女的年纪,五官却没一点相似,菜还没上完呢,酒先喝了两瓶了,都是许梦冬喝的。
老板娘好心提醒:“姑娘,给你换常温的吧,凉酒不能这么喝,伤身呐。”
许梦冬放下酒瓶子,开始吃菜。
菜也没少点,都是传统老菜,扒肉、扒油菜、溜三样、大拉皮儿、松仁玉米东北菜码大,满满一大桌子,六七个人也够吃了,许正石想拦,但没敢开口,因为许梦冬除了点菜意外自始至终面无表情,一言不发。
除了开头给他倒的那杯酒,还有那句“你怎么还不死”的诅咒之外,两个人再无交流。
许梦冬闷头吃饭。
筷子一掰,碗一拿,真就是饿急了的架势,一口一口往嘴里塞。
“冬冬”
许正石却不敢动筷子。
他看着多年不见的女儿,忍不住从头到脚细细打量。许梦冬从前就漂亮,像她妈妈,如今更是出落得明艳,且有了锋芒,像是尖锐的冰茬。这种锋芒让他感觉很陌生,也很难以亲近。
好在,许梦冬也没想着和他亲近。
她大口吃菜,好像和许正石完全没有话讲,两个人并无隔阂,也无亲昵,就是拼桌吃饭的两个人而已,许梦冬吃饱了,也不会去问许正石吃没吃好,看都不看他一眼,起身去结账。
许正石赶忙起身,筷子都撞掉了。
“冬冬,我去我去。”
这种小店,点一桌子也不会很贵,抹完零头一百二,许正石微信扫了一百块,又从兜里掏了二十纸币。一回头,许梦冬已经起身走了。他急急追出去,喊:“冬冬,我送你啊!”
他如今开出租车,干白班,赚得不多,一天给老板交八十,剩下多少能“猫”点,日子过得紧巴巴,挂面得买纸筒的,鸡蛋买有裂特价的,像今天,他接到公司电话吓了一跳,还以为是被乘客投诉了,投诉要罚钱不说,耽误的时间怎么算呢?
他得知乘客丢东西了,还约他去饭店见面,心里还画魂儿呢,直到掀开门帘子,一眼看见安静坐着的许梦冬,冷汗刷一下浸湿整个后背。
许梦冬淡然盯望他,和看一团没有生命力的空气没什么两样,眼神像是能穿透他。没有恨意,没有感情,甚至连点反应都没有。
但他有。
他的本能是缩了一下肩膀,然后目光自动下垂三分,不敢直视自己的女儿。
“冬冬,上哪去?”
上了车,许梦冬坐在后排,就是她上午坐过的位置,静静望着窗外,夕阳余晖烧灼着,落进她眼睛里。
“随便,你开吧。”她漠然的声音,“半个小时就行,我问你点事。”
轮毂转动着,车速不快,沿着城市主干道前行。
老旧出租车里有一股滞涩的酸臭味,来源于常年没有彻底清洗的座椅。许正石频繁透过后视镜看许梦冬,眼神微弱发怯,等待着许梦冬开口。
许梦冬问出的第一个问题是:“怎么想回来了?”
许正石吞咽了下,苍老的颈皮下喉结滚动:“就没地方去。”
“为什么不留在哈尔滨,或者去别的地方?”许梦冬很平静,就是单纯的询问,“你不是很多朋友吗?从南到北的,没有人愿意让你落个脚?”
“害,那都是,那都是”许正石肉眼可见地涨红了脸,“后来我不是进去了么”
哦,也对。
那段许梦冬永远不想再提起的故事,最终是以许正石入狱落下句点。
如果那个句点有颜色,不是惨烈血腥的红,也不是刺目悲怆的黑而是落寞的浅灰,没搞出什么大动静,如同天际偶然飘来的积雨云,摇摇晃晃,最终悄无声息地消散。
不是站在那朵云彩下的人,不会体会到那雨水有多么凉。
许梦冬体会到了。
高考结束后,她拿了不错的高考成绩,却始终失魂落魄。
最先看出她不对劲的人是谭予。
那时许梦冬每天早上坐最早的客车到市里,到谭予家,抱着厚厚的填写院校专业编码的大本子,两个人并排趴在谭予家的凉席上,共同研究去哪里读大学。
谭予知道许梦冬一直想去北京,就盯着北京的学校看,那几页被他翻烂了,折磨完书页又来折磨许梦冬,初尝滋味像是有瘾,他不否认自己有多么喜欢许梦冬的身体,从头到脚,哪哪都喜欢。
十八岁的少年,毫无技巧,就是莽,他一遍又一遍深深埋没进去,故意让许梦冬发出些许啼鸣的声音,然后轻轻在她耳边夸说好听。
许梦冬明明也是享受的,但那几天她总分心,做着做着会突然表情惊惧,拍打着谭予的背让他停下,瞪圆了眼睛问他:“你家是不是有人?”
谭予喘着气:“哪有人?有什么人?”
谭父谭母带学生出去夏令营了,一个月,家里就只有他自己住。
许梦冬却不信,她没了兴致,穿好衣服,绕着谭予家两个卧室一个客厅走了好几圈,卫生间洗手池底下都不放过,低头检查了才放心。
她迎上谭予疑惑的目光,问他:“没人吗?那会不会有摄像头什么的?”
哪有什么摄像头!这是家里!
“那谭予,你没有偷拍我的照片吧?”许梦冬直直看着他,“就是我们没穿衣服的照片,你有没有拍过?”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谭予有点生气,可看到许梦冬眼里的恐惧分明不是装的,一瞬间心又软下来。
他从自己身上找原因,是不是最近太频了?
也是,他们才多大,总做这事是不是不大好?
是不是冬冬胆小,有点抗拒,又不好意思拒绝他,才疑神疑鬼的?
对对对,冬冬还是个女孩子,不是说男生和女生对这事的需求度是不一样的吗?
嗯,就是这样,是他考虑得太少了,没有顾及许梦冬的感受
认识到自己错处的谭予说改就改,接下来的几天专心填志愿,绝对不动许梦冬一根手指头。
许梦冬是艺术生,提前批次录取,他帮她把院校专业编号都查好了,写在纸上,交给她,然后帮她打开电脑,登录填报页面。
许梦冬指尖轻轻点着鼠标,若有所思,过了一会儿忽然回头问谭予:“谭予,我想喝奶茶。”
“啊?”谭予说,“行,那你填,填完了咱俩去楼下买。”
楼下就有奶茶店。
“我不想喝那个,我想喝咱学校门口那家。”许梦冬看了看墙上挂钟,“那家阿姨每天珍珠就煮一桶,下午就没了。”
谭予虽然不知道许梦冬为什么一定要喝那一家,色素粉和植脂末冲出来的奶茶,也没好喝到哪去,可她提了,他就二话不说照办。
“那你在家等我?”
“好啊。”
骑自行车一来一回,半小时,谭予拎着两杯奶茶满头汗水,一进门却发现,电脑关了,凉席重新铺好了,许梦冬走了。
他打电话,那头倒是很快接起:“谭予,我家里有点事,我要先回去了。”
谭予抓起钥匙转身:“我去送你坐客车。”
“不用不用!”许梦冬拒绝,“我都到车站啦!车马上就开了。”
话筒里真的有嘈杂人声,谭予信了,可又觉得哪里不对,他问许梦冬:“你志愿都填完了?”
“填啦。”
“提交了?”
“嗯。”
许梦冬声音依旧很自然,甚至带着笑,她告诉谭予,自己填了北京的戏剧学院,以她的成绩,十拿九稳。
回了家,她又把同样的话术告诉姑姑姑父,自己要去北京了,那是全国最好的艺术院校,走出了那么多明星,她以后也会是其中一个。
许正石蹲在院子里抽烟,不敢看许梦冬。
是许梦冬主动走过去,停在他面前,自上而下睇着他,眼里全然没有刚刚的笑意,只剩漠然,她说:“爸,我要去北京了。”
许正石低着头,抠地上的石子儿:“好,好,挺好的”
许梦冬向前一步,把那小石子儿踢远,然后沉着声音,用仅他们两人能听到的音量问许正石:“那些照片,你发出去了吗?”
许正石已经澄清过无数次,最后时分他后悔了,并没有让那些照片流出去。
他仰头,一遍一遍重复:“冬冬,你信爸爸,爸爸真没有,真没有”
许梦冬不在意他眼里的泪光,也不再相信那眼泪是否代表悔恨,究竟有几分真诚。
她没说话,转身,又被许正石叫住。
“冬冬,爸爸现在没钱了,外头还有债,你上大学,爸可能帮不了你太多。”
许梦冬说:“不用,大学有空闲时间,我自己可以赚生活费。”
“那学费,学费我跟你姑姑说了,她会给你。”
“也不用,”许梦冬很冷静,“除了第一年,剩下的所有学费我也可以自己负责,不劳你费心。”
“那冬冬!”
她的脚步再次被许正石的呼喊绊住。
“冬冬,你是个有出息的孩子,将来一定有前途,爸爸替你高兴。”也许是感受到了许梦冬的决绝,知道她很难再原谅他了,许正石挤出一个难看的微笑,“等把事情都处理好了,爸爸去看你。”
许梦冬笑了声。
她慢悠悠回头,笑着问许正石:“看我?去哪看我?北京?”
然后又自问自答点点头:“行啊,来呗。”
许正石没瞧见她眼里的嘲弄。
没人知道。
所有人都被蒙在鼓里。
她在提交信息的最后一刻,把第一志愿改去了上海。
上海的学校也很好,也是专业里的top,一片通途,可对于许梦冬来说,这只是一场无人可诉的孤独逃亡。
她甚至顾不得所谓前程,所谓未来,只想逃跑。
她原谅过许正石一次,原谅他险些掐死她的恶行,可却换来了变本加厉的对待。她光是想想那些见不得光的照片,就几近窒息。她不再对“父亲”和“家人”抱有任何幻想。
跑,随便跑去哪都行。
只要别被找到。
只要逃出生天。
老天保佑,留她一条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