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谭予的相处让许梦冬觉得窒息。
她刚回东北碰见谭予的时候没这样,重新在一起的日子也没这样,偏偏现在分开了,她觉得和谭予并排站着都是一种煎熬。
谭予看上去比她好一些,他还能情绪稳定地安慰她,对她说出类似“再熬几天,我爸妈走了你就自由了”这样的话,平均一天说几遍。
许梦冬想,或许因为这不是他们第一次分手。
人都会成长。现在的谭予拿得起放得下。
她觉得自己应该向谭予学习,干净利索一点,八年前能做到的事,没理由现在就做不了。
谭母在许梦冬的推荐下,下载了某个生活方式APP。许梦冬原意是想让谭母搜一搜旅行攻略,可谭母像是打开了新大陆,app上各种美食推荐,美妆视频和影评让人一头扎进从前没有了解过的花花世界。谭父看着并排窝在沙发上刷手机的谭母和许梦冬,不由得发出感叹,社交平台的大行其道是好也是坏,好在让你看到更大的世界,看见别人的精彩生活,坏在你看得越多,锱铢必较的心就越盛,难免会觉得自己的人生没意思。
“我可没那么觉得,我日子过得挺好的,”谭母说,“只不过有点感怀吧,看看这些年轻人,我真的老了。”
谭父摊手,看吧,不抱怨生活,开始抱怨时光了。
谭予把切好的冰镇西瓜从厨房端出来,放在客厅的茶几上。
两室一厅的房子,四个人稍稍有点拥挤,可他看见许梦冬抱着抱枕玩手机,脑袋靠在谭母肩膀上,涂着砖红色指甲油的白皙脚趾踩在沙发边缘,心突然起了波澜,如同春风拂过的静水,撞在岸边,粼粼不断。
他没什么偏执的传统观念,也并非那种将父母妻子其乐融融当成人生追求的男人,可是这种温馨他没法抗拒,不为别的,就为这人是许梦冬,若是换了别人,不行。
“这个电影下周上映,我想去看。”
谭母把一部新电影的宣传给许梦冬看,那是一部暑期档的喜剧,许梦冬终究是在行业里待过的,看看团队和出品公司就知道质量应该不算太高,不过爆米花电影嘛,当放松也没什么,她问谭母:“下周么?可是我们不去延边了?”
“去啊,可是不着急,旅行不就是走走停停,要是赶行程就没意思了。”
谭母是把住了几十年的老家也当成旅行里的一站。
她告诉许梦冬,这一年多她和谭父已经走了很多个地方,她主打一个随心所欲,到了一座陌生城市不会急着去看著名景点,在酒店睡懒觉订外卖也挺开心的。
“那说好了,我买电影票。”
“行,”许梦冬说,“如果今晚我们没什么特别安排的话,我出去见个人,谭予陪您和叔叔吃晚饭,行不?”
“行啊,那咋不行呢,你去忙你的。”谭母看了谭予一眼,“我早就跟谭予说,你们有事就去忙,我俩又不是一定要人陪,是他非要缠着我俩的。”把锅扣在谭予脑袋上。
许梦冬向谭予望去一眼,后者装作没看见,绝口不解释。
不解释他其实就是想借这由头,和她再相处几天。
他知道许梦冬看穿他了,可也无所谓了。
反正马上就他妈散伙了。
想到这,他站起来,拎着车钥匙先下了楼,跟许梦冬说:“去哪,我送你。”
许梦冬要去见阿粥。
阿粥这段时间不仅频繁请假,昨天半夜还给许梦冬发了一条微信,密密麻麻全是字,跟写信似的,中心思想是感谢许梦冬在她最需要的时候给她一份待遇很棒的工作和这段时间对她的照顾,以及,她打算辞职了。
许梦冬给她回:“你先不要草率下决定。”
她能从字里行间看出阿粥情绪不大对,于是先安抚她:“我等你回来。你迟早还是要回来一趟的吧?我们见面聊。我总要知道你想辞职的原因。”
阿粥的回应模棱两可,说她现在还在杭州呢,有些事情还没处理完。
许梦冬说好,什么时候见都行。
谁知刚撂下电话,就隔了一天,阿粥就又联系了她,电话那边有机场大厅的播放电子音,阿粥嗓子哑得不行,像是几天几夜没休息似的,她告诉许梦冬,她正在北京转机,马上就回伊春。
许梦冬说好,那晚上一起吃饭。
阿粥犹犹豫豫,说:“吃饭就别了,冬冬你能不能帮我个忙?”
“你说。”
“帮我在市里找个房子,不用太大,够两个人就行,租金也别太贵,短租。”
许梦冬讶异:“你给谁找房子?”
“我自己。”
“你为什么要租房?你和谁住?你老公来啦?”
阿粥沉默了很长时间,叹了口气:
“我和米米住。”
“我把米米从他爸爸那里带回来了。”
-
谭予把许梦冬送到一个小区门口。
是前几年的新楼盘,商品房,小区环境很好,只不过住户不算多,东北的五线小城年轻人太少,房源一向是满溢的。谭予把车停下,问许梦冬:“这是哪?”
许梦冬说:“就,一个小区呗。”
谭予又问:“你来这见谁?”
“”许梦冬本来不打算告诉谭予的,可又怕有不必要的误会,还是说了实话:“见阿粥。”
“你俩约在这?”
“对啊。”
对啊,不行吗。
许梦冬怕谭予再追问,下了车,朝谭予摆摆手:“回吧,不用等我,也不用接我。”
谭予皱着眉头欲言又止,最终还是一脚油门离开。
见谭予走了,阿粥从小区门卫室后面的拐角走了出来,她戴了个口罩,一手拎着个26寸大行李箱,一手牵着个小男孩,孩子手里也拉着一个奥特曼的小旅行箱,怯生生地看与许梦冬对视。阿粥推了一把孩子:“这是冬冬阿姨,和阿姨问好。”
“nongnong阿姨好。”
许梦冬对待小孩子有点手足无措,磕磕巴巴说了句你好,正要问阿粥怎么把孩子带回来了,可一擡头,被阿粥黑色口罩下遮不住的淤青吸引目光。看惯了社会新闻,许梦冬脑子又转得快,几乎是瞬间就反应过来,没有控制住音量:“你被打了????”
怪不得。
不是第一回了。
阿粥前几次回家就总是顶着这样那样的伤回来,还说自己是不小心磕了碰了,许梦冬那时没在意,如今却是不在意都不行了。
“谁打的?他爸?”
许梦冬指着孩子,孩子被吓着,哇一声就哭了。
阿粥急忙蹲下身子去哄:“米米不怕啊,米米不哭。”
擡头时红着眼,几乎是哀求:“别当着孩子面说这些”
听着孩子的抽噎声,许梦冬脑子乱得很,她走在前面帮阿粥拎箱子,一言不发,带着阿粥和孩子绕过小区花园,到后面的一栋楼,上楼,按密码,开门。
不大的房子,但装修好了,挺精致的,家电也都有,拎包就能入住的程度。
“冬冬,这谁的房子?”
许梦冬拉开窗户通风,回答:“我的。”
她买的。
大概六七年前。
她那时刚出道,红过一段时间,赚了点钱,但除去经纪公司的分成,离买房子还远远不够,即便是老家小城市的房子。
可她就是想买。
她找钟既借了一笔钱,很大一笔,钟既那时也不算太富有,但还是掏光腰包借她了,她打欠条的时候,钟既问她,你要这么多钱干嘛?买房子也别回老家买啊,一点升值空间都没有。
许梦冬没想着什么升值空间,她只是特想给姑姑姑父在市里买个像样点的楼房,让他们从镇子里搬出来,然然也大了,升学读书什么的也更方便。她当时有点穷人乍富的扭曲心态,觉得自己闯出来了,是时候该报答姑姑姑父了,毕竟从小在人家住着,人得知恩图报。
“我靠,你家那什么地方?不是小城市吗?房价这么贵?”
“不是,”许梦冬埋首签下自己的名字,“我要买两套。”
“两套房子?一套给你姑姑,另一套呢?给谁?”
许梦冬没有回答。
但她心里有答案,且早就想好了。
她要买一套房子送给谭予,以无偿赠予的方式。
离开家乡以后,她对谭予有深深的愧疚,这份愧疚折磨得她寝食难安,她不得不自救,用昂贵的报偿来填心里那个大洞。尽管钟既劝过她无数次:“你这不是愧疚,是因为想念,你就是太想他了。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呢?他要真喜欢你,就不会在意你家里的那些事。把话说开就好了。”
许梦冬摇摇头。
开弓没有回头箭,决定不是早就做好了吗?
她对欠条这东西有本能的抗拒,但没办法,折了两道,递还给钟既,上面明确写了利息和还钱时间。为了不拖欠,后来的那段日子许梦冬把自己当成一个抗高压的机器人,不停地接戏拍戏,跑通告,什么脏活累活都接,惹得钟既骂她:“你真有病,累成这个样,就为了给自己前男友买房。”
许梦冬咬紧牙不说话。
她不仅要给谭予买房,还要把这栋房子装修好再送他,用最好的家具,最新的电器,找装修公司做最漂亮的软硬装,完完全全当成自己的房子那样用心。但她没有为谭予选择跟姑姑姑父同一个小区,她怕他们会撞见。
装修公司问她,您是要做婚房吗?
许梦冬犹豫了,她没有否认。
如果以后谭予想把这套房子作为他的婚房,她也没意见。谭予那么好,他会找到一个同样优秀可爱的女孩子组建家庭,到那时候,她愿意隔得远远的,给谭予最真心的祝福。
祝她的爱人新婚快乐,一生顺遂。
即便他们相隔经年尘土,万水千山。
这是补偿吗?是。
但许梦冬觉得,与其说她是在补偿谭予,不如说是补偿她自己,用以安抚自己的愧疚,还有时不时就要跳出来的、发了疯似的思念。
房子一开始写的是她自己的名字,选楼层,交易,等待交房,然后拿到钥匙一切都很顺利,只是前几年她太忙,房子装得断断续续,终于在去年全部装修完毕,她一直在咨询律师关于房产无偿赠予相关事宜,她想在谭予不知情的情况下把这套房子送他,可是律师表示产权变更必须本人签字,不可能瞒着当事人。
拖来拖去,这件事拖到了许梦冬退圈回乡。
她回乡除了看望姑姑姑父,就是为了处理这套房子,她还没有想出如何将这份昂贵的礼物交到谭予手上,却在冰天雪地里碰到了谭予本人。
充满消毒水味的医院走廊,空气都是冰凉苦涩的。
他们八年没见了,谭予朝她淡淡瞥来的那一眼,令她心脏抽搦般疼痛,也以此种直白的方式向她告知——没用的,你再怎么补偿,再怎么自欺,也终究没办法解救你自己。
只要你还爱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