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子装完搁了很久,当初用的乳胶漆和家具也都是精挑细选,不必担心甲醛,可以直接入住,唯一的不便是积尘有些大。许梦冬把所有电器都打开,空调也开始运行,然后在手机备忘录上列单子,看还需要买些什么日用品——抹布,洗洁精,床单被罩,热水壶
阿粥把她拦住:“冬冬,不用你操心,你帮我找住的地方我已经很感谢了,晚点我自己出去买。”
阿粥把口罩摘下来,许梦冬看见她嘴角结了痂,特别肿,顿时气不打一处来,而刚到一处新地方的米米好奇心很强,这里看看那里摸摸,许梦冬不想让孩子听见,于是拽着阿粥去了卧室,浅浅掩上门。
她告诉阿粥:“作为朋友,我帮你忙,不需要你说谢,但你起码要告诉我你这是怎么了,发生什么了?”
阿粥苦笑了一下,把两颊的头发挽到耳后,向许梦冬展示她伤得更吓人的耳垂。
阿粥平时喜欢戴比较夸张的耳饰,比如圆圈,或长长的耳链,她告诉许梦冬,这次她回去接米米,她前夫就是这样拽着她的头发,扯着她的耳环,另一只手高高扬起,重重落下,她的耳垂直接沿着耳洞撕开了。
许梦冬不敢想象那有多疼。从小到大她不是没见过姑姑姑父吵架,但吵得再厉害也没有动过手,这是她第一次直面家暴,破裂的夫妻关系,残忍的手,当初海誓山盟信誓旦旦,都会变成一道道血痂和疤痕。
好在,万幸,阿粥也说,那是前夫了。
“对不起啊冬冬,我跟你撒谎了,年初我刚来找你的时候,其实不是为了找工作,而是为了逃跑。”
“我发现我前夫出轨,却没有及时处理,我逃了,逃了大半个中国来找你。”
阿粥透过门缝看一眼正在仰头看墙上挂画的米米,对许梦冬说,她不是一个好妈妈,她一直认为女人当了妈妈就该把孩子放在第一位,但她结婚这么多年了,潜意识里还觉得自己是个小姑娘,碰见事情了会想着逃避。
阿粥苦笑着:“我想着躲得远远的,不去处理,事情就会慢慢冷下去。但其实不会的。前几个月我回去找他谈,发现他已经把那女人领进了家门,过起了日子。”
当一个男人对你没感情了,永远不要去揣测他的绝情程度,因为永远会刷新你的认知。
许梦冬震惊:“那米米呢?”
“米米在爷爷奶奶那,”阿粥骂了句脏话,“我每个月给他打那么多生活费,是给米米的,我怕米米过得不好,我以为他不是个好丈夫,但起码是个好爸爸,没想到,他连孩子都不想照顾。”
“我这次回去是算好了日子和他办离婚的,我们已经过了冷静期,可我没想到他又发疯了,对我拳打脚踢,他不想让我带走米米好笑,这时候想起米米是他的儿子了。”
阿粥说完,两个人一起沉默了。
许久,许梦冬叹了口气,问阿粥:“那么我能帮上什么忙?”
作为朋友,作为女人,她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才能帮帮阿粥。
“我可能要在这里住一段时间。”
“可以,多久都行。”
“我要给米米在附近找一家幼儿园,顺便租个房子。”
“你要留在东北吗?”许梦冬其实想说,既然你要留下来,就不必辞职,多一份收入也是好的。
“是,”阿粥朝米米招招手,蹲下身,接住飞奔而来的小调皮蛋,“我爸我妈还不知道我离婚,我不敢告诉他们就先这样吧,米米没见过雪,我想带他在这里住下来,住到他上小学,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
这就是小城市的好处了。
生活节奏缓慢,人际关系密切,房租低,物价低,不论你从哪里来,落魄成什么样,你总能在这里找到落脚的地方,总能得以温饱。
“但是冬冬,电商的事我没法做了,昼夜颠倒我没法照顾米米。”
许梦冬点点头,学阿粥的语气:“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当务之急是眼前的这几天。
阿粥白天要出去买东西,看幼儿园,看房子,她自己尚且人生地不熟呢,总不能带着米米瞎跑,她拉下脸皮向许梦冬求助:“冬冬,孩子白天你帮我带,晚上我自己带,行不行?”
许梦冬哪里带过孩子,可阿粥和米米一大一小两个人,四只眼睛可怜巴巴望着她,她就心软,稀里糊涂就答应下来。
当晚,两个女人先把孩子哄睡了,然后下楼买了点烤串和啤酒,直接在地板上坐下来,颇有一醉方休的架势。
许梦冬已经很久没有和人这样口无遮拦地彻夜畅聊了。所有情绪和压力都在啤酒的冰凉之中被消解。
阿粥和许梦冬讲了自己与前夫的故事,听上去挺俗的。
她当时还是许梦冬的助理,赚得不多,忙得要死,没时间谈恋爱,当她觉得自己到了该结婚的年纪时,却发现身边没什么适龄男性。而她的前夫,也是她的高中同学就在这是突然出现。两个人都觉得这是缘分,吃了几顿饭看了几场电影就确定了关系。
阿粥家境一般,前夫父母都是体制内,家庭优渥,用阿粥的话说,她当时有点草率了,草率地认为,这就是合适的结婚对象。
“我前夫说,他从高中时候就喜欢我,只是那时候不好意思表白。”阿粥喝一口啤酒,“他妈的,我还真信他深情这一套了。”
荷尔蒙与多巴胺将大脑短暂封闭,而女人注定是感性动物,阿粥答应了求婚。
婚后前两年还算太平,第三年开始频繁吵架,阿粥逐渐发现前夫有暴力倾向,他常常在争吵时有推搡和砸东西的行为。
就像慢慢拉紧的绳索,循序渐进,暴力越来越明显,越来越大胆。
最终,在出轨被发现时,前夫露出了真面目。
阿粥说:“我后来才知道,结婚前他就有过谈婚论嫁的对象,也是因为他家暴才分手,女方家父母知道了以后差点打断他的腿。后来之所以选择了我,是因为她觉得我爸妈都是农民,家境又不好,比较老实,好拿捏。”
许梦冬拉开一个易拉罐,罐口绵密泡沫流淌下来,她仰头喝了一口,舌根都是苦涩的。
婚姻不就是这样,要么我拿捏你,要么你拿捏我。
所谓七年之痒,有多少婚姻根本走不到七年,当时的情绪上头情/欲作祟,终有报偿,不是没有美好幸福的结局,只是太过稀少了。既然大概率都是要一拍两散相互亏欠,落得个不体面的下场,那还不如不开始。
“冬冬,你记得我这句话,男人么,都他妈一个德行。”
许梦冬反复思忖这句话,还真的记到了心里去,她抱着抱枕在地板上睡着时脑子里还在循环景象——关于阿粥脸上的伤,还有她无助的眼泪-
谭予在附近等到了深夜,得知许梦冬还没回家。
他打过去,接电话的是阿粥。
“我跟冬冬喝酒呢,她睡着了。”
“方便告诉我哪一栋吗?”谭予将车转弯:“我去接她回家。”
回家,哪个家,什么家。
许梦冬在睡梦里朦朦胧胧听见谭予的声音,还以为只是幻觉。
她多想有个家。
可是身边的样本一次又一次告诉她,即便组建了家庭,最终的走向也大概率会是破裂。一辆火车,当你知晓它的最终归宿会是悬崖,还有出发的必要吗?
她有点恶心,想吐,瞬间清醒过来越发现自己在谭予背上。
谭予背着她下楼,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也不知道他要把她带哪去。
“难受?”
“嗯。”她低着头,下巴抵着谭予的颈窝,呼出的淡淡酒气并不难闻,却让谭予周身僵直,他往旁边偏偏头,躲开许梦冬的柔软滚烫的嘴唇。
“忍一下。”
“你带我去哪啊,别让叔叔阿姨看见我喝成这样,不好。”她还顾及着在谭父谭母面前的形象。
“嗯。”
谭予应了一声。最终照她的意思,在附近的酒店开了个房间。
深夜,孤男寡女,醉酒的女人。酒店前台似乎对这种组合见怪不怪,可谭予十分自然地从许梦冬包里翻出她的身份证,和他的一起递过去,要了个双床房。
许梦冬进了房间就跑去马桶前面吐。吐够了,站起来,接过谭予拧开的矿泉水,听见谭予问她:“你俩喝了多少?”
许梦冬回忆了一下,记不清了,只记得中途阿粥下楼去便利店又买了瓶白的上来。阿粥明明是个南方姑娘,酒量却比她还要好。
“挺厉害的。”谭予这么评价了一句,也不知是真心的,还是阴阳怪气。
“那孩子是?”
“米米。”许梦冬回答。
“房子呢?”
“一个朋友的。借住。阿粥遇到了点难事,我得帮帮她。”
许梦冬本不想和谭予说阿粥的事情,可是心里憋得慌,她盯着谭予的小臂,手腕,还有他T恤之下的身躯,莫名其妙问了一句:“谭予,你会打人吗?”
“你猜。”
“我猜会。”
谭予十几岁时就替她打过架,或者换句话说,谭予为数不多的几次动手都是为了替她出头。平时那么稳重、人人都夸的好孩子谭予,一旦在意的东西被人伤害了,动起手来也像个十足的痞子,校服脱了扔一边,只顾着凶神恶煞,和人斗狠。
可能这是男人的天赋。
许梦冬歪着脑袋,靠着卫生间的瓷砖墙,悠悠看着谭予:“那你会打我吗?”
“?”谭予皱着眉,他觉得她还没醒酒呢,“我打你干什么?”
许梦冬点点头,自言自语:“爱一个人,怎么舍得动手呢。”
她的目光再次落在谭予身上,咬咬牙,走过去,挥起一拳就打在谭予肩膀。
其实不疼。
一米八多的小伙子,她又那么瘦,根本没什么劲,谭予接了这一拳,皱起眉看她:“干什么?”
许梦冬不说话,继续打,继续砸。一拳又一拳落在谭予胸膛,肩膀,还有腹部,谭予一声不吭。
体脂低的人身上的肌肉线条是硬的,很明显,许梦冬打了几下,反倒自己手疼了,她停下来,看着谭予起伏的肩膀还有沉沉的脸色。
他看着她,冷冷问她:“打够了?”
许梦冬摇摇头。
“来,继续。”
许梦冬站在原地,还是摇头。
她心里的那股气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股针刺般的酸涩,很不好受。
她很想找个人聊一聊,于是犹豫很久,还是对谭予开了口。
她讲阿粥身上的伤,讲阿粥遇人不淑识人不明。讲着讲着,自己低了头,闷声喃喃:
“怎么能那么狠呢?”
“要是爱一个人,恨不能把心都掏出来怎么能动手打人呢?”
谭予紧紧咬着后槽牙:“那你还打我。”
“我舍不得,”许梦冬说,“对不起谭予,我就是想试试,结果我打你那几下,我比你还疼。”
“谭予,我舍不得。”
说到后面,声线已经低不可闻,但安静的房间里,谭予还是听见了。
一声浅浅的叹息,他上前一步,握着许梦冬的肩膀,把她带进怀里。
唇贴着她的额头,他问许梦冬:“你不舍得打我,倒是舍得离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