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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见过凛冬 正文 第43章 仰望

所属书籍: 你见过凛冬

    谭予家这两年一直空着,即便偶然有人留宿,譬如她或是谭予自己,也只是匆匆住一晚。

    没人气儿的房子老的很快,许梦冬浸湿了抹布去擦木头书橱,没怎么用劲儿呢,擦掉一层皮。她想起自己刚回镇子上的时候收拾家里的老平房,也是这样一点一点自己拾掇,自己打扫,只收拾出来一部分她日常生活需要的区域,没有太仔细。

    她那时想的是,反正不会住太久,迟早都得走,凑合凑合算了。

    在外这些年她很少想家,只是在心理问题最严重、压力最大的那段时间总做梦,她总梦见家乡的田地,火红的高粱穗儿,烈烈北风刮散的炊烟,大锅里烀着的热乎黏苞米,大年三十挂起的红灯笼,映着窗上温柔又热闹的冰花儿。

    这里的山水都苍凉,人心却滚烫。

    她还总梦见一大片荒芜的雪地,积雪到小腿肚那么厚,她深一脚浅一脚地在雪地里跋涉,雪水灌进她的鞋里去,冷得牙根儿都打颤,有人在她背后喊住她,紧接着她的手就被牵了起来,深深复住她的那只宽大手掌掌心滚烫,牢牢握着她,在她踉跄的时候给她支撑。

    她回头,看不清那人的脸,可她在梦里就是清清楚楚的知道,那是谭予。

    刚和经纪公司解约的时候,许梦冬其实没想回来定居,她只是想回来住几天,看看姑姑姑父。

    在老家碰上了谭予是偶然。

    留下也是偶然。

    但唯独离开这件事,她是早早想好了的。不是她不喜欢这里,一个土生土长的东北孩子,北风和大雪能滋养她的血液,只是久留没意义。

    家乡家乡,这里是乡,却没有家。

    这里从来就没有她的家。

    她原本想的就很清楚,在谭予这里把电商做起来,待到一切步入正轨,她就走。好歹也算是做成了一件事,也算为生她养她的地方出了一份力,至于以后去哪里谁知道呢,想去哪去哪,她身上还有一点积蓄,够她去几个城市晃一晃,晃累了就找个落脚的地方,找一份普通的工作,过普通的一生。

    不是没有贪恋。

    只是人可以自私,却不能自利,不能只顾着自己抢那块浮木,而把别人推进火坑,这是她从许正石身上学来的道理。

    饭桌上气氛融洽,谭父问了许多谭予关于菌种基地的事,还有一些专业问题,谭母则不停给许梦冬夹菜,问许梦冬,听说冬冬最近在和谭予一起做电商,做的特别好。

    许梦冬笑着点点头,然后听见谭母说:“你们年轻人现在都拼工作,那词叫什么来着?哦,内卷,我是觉得卷点好,人得有盼头日子才过得有滋味,但也不能太累了。”

    她给许梦冬夹了个茄盒:“你和谭予是怎么打算的?”

    许梦冬表情茫然。什么怎么打算?

    “现在是夏天,如果想明年结婚的话,现在就要开始计划了,你们想办什么样的婚礼?”谭母笑眯眯地,“我和他爸有一回在云南碰到了一对儿小年轻拍结婚照,我们看热闹来着,上去问了才知道,现在的婚庆可厉害了,办婚礼还可以去国外了,巴厘岛啊什么的,那种悬崖草坪婚礼,我还问了价和档期,要了名片呢。”

    谭母翻出手机,给许梦冬看她手机里存的图:“我和谭予他爸结婚都没办婚礼,就想把你和谭予的好好办办,你俩不用操心,钱我们出哎呀可真是,我看着都羡慕,真好。”

    许梦冬兴许是饭前偷吃吃多了,碗里的茄盒怎么也吃不下去,她用筷子尖戳着碗底,余光观察谭予的反应。谭予表情自然地回看过来,问她:“吃不下了?”

    许梦冬点头。

    谭予默不作声把许梦冬咬了一小口的茄盒夹了过去,三口两口吃完,对他妈妈说:“先不考虑这个。”

    “是,是不着急,我又没催,我就是提醒你们,得提前准备了。”

    “不着急,过几年吧。”谭予很果决。

    过几年,可是他们都清楚,他们不会有过几年了。

    吃过晚饭,许梦冬想走,却被谭母留下,说是想和许梦冬说说话,老样子,谭予和谭父住一间卧室,许梦冬和谭母住另一间。许梦冬其实对谭予从前睡的这间屋很熟悉了,谭母拿起床头柜上的相框看,对许梦冬说:“这是你们还上学的时候,你俩去金山鹿苑照的吧?”

    那时许梦冬被女生小团体排挤,又刚和人在校门口打了一架,谭予陪她去看梅花鹿散心。

    “嗯,谭予他从小就挺护着我的。”

    谭母笑了:“你想不想看看谭予小时候的照片?”

    很多很多的老相册,一本又一本,掀开床板,都在床底搁着呢,许梦冬第一次见。谭母解释说自己特别喜欢旅游和照相,那时候相机还是走胶卷的。

    “你看,这是谭予满月的时候。”

    在那个奶油蛋糕还没什么花样的年代,双层蛋糕简直是奢侈,但刚满月的谭予就拥有了,他的爸爸妈妈给了他力所能及最多的爱。谭父搂着谭母的肩膀,谭母怀里抱着裹小花被的谭予,许梦冬仔细辨别谭予的五官,却发现实在是认不出来,照片里的他看

    上去又软又小。

    “其实我那个时候没想着要谭予的,说得再夸张点,我连谭予爸爸都瞧不上。”

    许梦冬问:“您和叔叔不是同事吗?”

    “是啊,是同事,当时他追了我好久,我没同意,我想的多,我俩都是外地人,在黑龙江人生地不熟的,我那时一心想找个本地人,觉得那样踏实一些。”

    “那后来呢?您怎么又答应叔叔了?”

    “我不是特别喜欢拍照吗,”谭母说,“那时候胶卷贵,谭予爸爸一个月赚得也不多,但是他每个月都拿出一大半工资给我买胶卷,攒钱给我买新相机,他在学校出了名的脾气不好,他的学生和同学年老师都怕他,可他对我态度特别好,说话跟小猫儿似的,我说啥是啥,他从来没二话,我就想着,要不试一试,看看他能坚持多久算一算,几十年了,他一次重话都没跟我说过,一次都没有。”

    许梦冬翻着老相册,笑着说:“嗯,好像谭予也没有跟我发过脾气。”

    “对,他们爷俩儿性格可像了。”谭母指着另一张照片,照片是在广场拍的,谭予不过七岁八岁的模样,谭母揽着他肩膀,母子俩手上都举着大棉花糖,一人一个,那种街边小摊贩机器打的,花里胡哨的蓬松棉花糖。身后是广场起伏摆动的音乐喷泉。

    “阿姨你好年轻,都没怎么变。”

    谭母哈哈笑,接下这一句夸奖:“他爸拍的,拍完这张照片,身后的喷泉柱子突然起来了,喷的老高,水把我俩的棉花糖都打湿了,化了,一手黏糊糊的。”

    “谭予没哭吗?”

    “没有。”谭母撇嘴,“但是我哭了,哭的老惨了,他们爷俩哄我。”

    许梦冬幻想了一下那个场景,如果换做她,八成也会挂脸。

    “他们爷俩都是情绪稳定的人,尤其是谭予,他从小就这样,没见他因为啥事儿发火或是掉眼泪哦不对,有一回。”

    许梦冬抿了抿唇。

    她记得,谭母说过了,是她不告而别的时候。

    “冬冬,阿姨想问你个问题。”

    “阿姨您说。”

    “你是不是有点害怕?”

    许梦冬怔忡:“什么?”

    “我说,你是不是有点害怕,害怕和谭予在一起,也害怕结婚生子,害怕婚姻,还有家庭?”

    怎么可能不害怕呢?

    当你没有尝过一件事情的好,甚至毫无端迹可察,你怎么可能会毅然决然地投身其中呢?

    许梦冬想到自己心里的疑虑可能会被发现,但她没想到的是,谭予妈妈会如此直白地问出来。谭予妈妈是个非常聪慧的人,她大概早就察觉出许梦冬和谭予之间有点不对了,却能一言不发,直到时机合适。

    “冬冬,我看着你长大,还当过你的老师,你在想什么,我怎么可能不知道,”谭母说,“我知道你的家庭情况有点复杂,初中每次开家长会都是你姑姑出席,其实我从来没有多想过,同学们也没有注意过,但是有一次我撞见你在走廊拐角擦眼泪哭,我才意识到,你可能是因为家庭自卑。”

    一个不正常的家庭构成,一段小心翼翼的童年,一段自我纠结的青春期。

    “我姑姑对我很好。”许梦冬说。

    “但也代替不了爸爸妈妈,是吗?”

    许梦冬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默然盯着泛黄的相片边角出神。

    “冬冬,阿姨想告诉你的是,家庭背景、职业、学历、社会分工这些其实都不是构成人生的地基框架,只要你自己想得开,这些都不足以让人自卑,但是有一点,”谭母说,“爱会。”

    爱会让人变自卑。

    她将相册合上,把许梦冬搂过来,许梦冬顺势躺了下去,躺在谭母的腿上。

    “谭予他爸和我结婚的时候,我俩手上都没钱,婚礼也没办,回趟老家吃个饭,这就完了。其实我没觉得有什么不好,我本来也不想请太多人,但谭予他爸就觉得对不起我,这么多年他想起来就要说一遍,跟我道歉。”

    “冬冬,你在畏手畏脚的时候有没有想过,其实谭予也纠结着呢。”

    谭母手掌轻轻拍着许梦冬的背:“他爱你,所以他也会自卑啊,他也会觉得自己配不上你”

    许梦冬张张口,声音有点哑:“可是我什么都没有。”

    “你什么也不必有,爱你的人只会担心给你的不够多。”

    卧室里的老风扇十几年前的老牌子,早已经停产,转起来有嗡嗡的声响,可它还在顽强转动着,许梦冬盯着飞速旋转的扇叶,听见谭母说:

    “冬冬,我和谭予爸爸都没有催你们结婚的意思,但有句话我要和你说明白——不论什么时候,只要你来,只要你愿意,这里就是你的家。我和谭予爸爸对你的一切都支持且接受,一部分是相信你,一部分是相信谭予的选择。以上,是我可能作为你未来的婆婆,和谭予的妈妈想对你说的话。”

    谭母帮许梦冬捋着被风吹起的碎发:

    “还有一句话,是作为你的从前的老师,如果你还愿意听老师的唠叨。”

    “你千万不要觉得自己不配拥有什么,所有的不幸都是偶然的,不具备延续性。冬冬,人不能把自己困住。”

    许梦冬反复想着这句话,一夜浅眠。夜里有几次醒来,发现谭予妈妈在给她盖被子,薄薄的夏凉被,盖在肚子上,盖住肚脐。

    “吹着风扇呢,肚脐受凉,明天就该拉肚子了。”谭予妈妈说。

    许梦冬上一次听这句话还是住在姑姑家时。

    这些口口相传的小事,这些以亲情做底的来自长辈的关心,她很多年没有经历过了。

    -

    第二天中午,简单吃过午饭,谭父谭母没有按照原定计划立刻启程去长白山,而是去了他们从前的单位,也就是谭予和许梦冬的初中,探望从前的老同事。许梦冬也去了。她很久很久没回初中了,从前觉得那么大怎么跑也跑不完的800米,其实也就是绕操场两圈儿,擡擡腿就到了。

    她在操场一侧站定,仰头看玻璃罩子里的公告栏,谭予就静静站在她身后。

    “这以前是不是光荣榜啊?”

    “是。”

    “我记得你中考是前三名,这,”许梦冬指了指公告栏一角,“这个位置当时还有你照片呢。”

    谭予随口回答:“也有你照片。”

    “啊?”许梦冬回头拧眉:“别扯了,我中考擦边过重点线,可差了。”

    “学校合唱队当时去省里比赛,拿了奖,你是领唱,忘了?”谭予提醒她。

    许梦冬恍然,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

    之所以让她当领唱,除了她唱歌还行,不跑调,最大的原因也是因为她上镜好看,还机灵,爱笑。想想也挺惭愧的,她前半生能拿的出的优点竟只有这张脸,还有皮糙肉厚的性格。

    “你当时照片在这里,”谭予指了指旁边一点的位置:“大合照,你站第一排,统一服装,带着贝雷帽。那照片贴了好几个月。”

    许梦冬讶异谭予怎么会记这么清楚。

    “中考只有前三名能上光荣榜,我为了考进前三,中考前一个月都没怎么睡觉,凌晨四点起来背单词。”谭予自嘲地笑笑。

    许梦冬也笑:“你还有这么烧包的时候?不就是露个脸嘛。”

    “不是,”谭予说,“因为当时你在光荣榜上,所以我也想上。”

    “我就是想让咱俩照片在同一排,挨着。”

    许梦冬幻想了一下那个场景,两张年轻的脸,两个青涩的人。

    不经世事的年少时光,连梦想都那么直白。

    我就是想和你站在一块儿。

    哪怕只是两张照片儿。

    “走吧。”

    谭予率先走远。

    许梦冬望着谭予的背影,操场边树荫如盖,他行走其中,脊背挺拔,半分光彩都没被遮挡。

    她一直都知道,谭予从小就优秀,可她不知道的是那么个优秀的人儿也会有幼稚的时候,也会为了张照片为难自己,拼尽全力。

    爱会让人自卑。

    在我的仰望里,你永远身居高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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