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然的毕业旅行开始了。
她和章启一行人说走就走,很快到达上海。暑期的迪士尼人满为患,不过章启他们几个人花了大价钱请了私人导览,不必排队,所有项目都是快速通道,还可以挑位置,花车游行与烟花也预留了第一排最佳观景位。
然然给许梦冬发微信:姐,我算是明白了,赚钱才是我的人生方向。我学什么专业以后才能赚多点呢?
收到这条消息的许梦冬未尝不欣慰,然然应当是人生头一遭如此直面钞票威力,第一反应是努力赚钱,而不是寻找攀登捷径,这本身就是一种值得表扬的赤诚。她当即给然然又转了两千块钱,让她好好玩。
然然回复:[我悟了,原来抱我姐大腿才是奥义。]
紧接着打来视频电话,许梦冬接了,看到屏幕那边是琳琅缤纷的货架,然然在逛纪念品商店。
“姐,我给你带个礼物回去,你想要什么?”
“不要。”
“不行,必须要。”
“真不要。”
许梦冬真心觉得自己过了花高价买仪式感的年纪。
“哎呀。”然然手指划过一排闪闪亮亮的钥匙扣,看穿许梦冬的心思:“那挑个便宜的嘛。”
许梦冬在仓库里忙着做发货单,余光瞥过屏幕里一闪而过的一抹亮橘色,顿了顿:“就那个吧,跳跳虎。”
她对跳跳虎的喜爱源于读书的时候。
初三那年,教育局领导来学校视察,学校为了展示学生风貌搞了一揽子文化活动和表演,许梦冬没什么才艺,唯一的长处是长得好看,老师安排她去校门口迎宾,校服肩膀上披一条红色绶带,频繁鞠躬微笑,有点蠢。但比她更蠢的是谭予,他在班主任也就是他妈妈的指示下,套上毛茸茸的玩偶服装演舞台剧。
橘色的跳跳虎。
盗版玩偶服装,不知在仓库积了多少年的灰,毛都打结了。
那时的谭予已经开始窜个子,半大小伙子也有了自尊心,套上玩偶服在台上上蹿下跳,别提多丢人,他演完了,把头套一摘,整颗脑袋都被汗水打湿了,脸通红通红,许梦冬好心给他递矿泉水,他还凶许梦冬:“你再笑一个?”
“傻了吧唧的,还不让人笑了?”
谭予用食指勾起她肩膀上的绶带:“你好意思笑我?”
“怎么?我好歹比你强啊。”
谭予气不打一处来,把手里的玩偶大头直接就往许梦冬脑袋上套:“来来来,你试试,你试试,我叫你嘚瑟”
头套里湿漉漉的,全是谭予的汗,许梦冬嗷一嗓子,在看不清路的状况下,胳膊腿儿一起扑腾,最后逮着谭予的手腕,抓过来狠狠就是一口,咂么咂么滋味,有点咸。
谭予捂着手腕吼:“你属狗的啊!”
正打闹着,叫站在楼上窗边的领导看了个正着,领导笑眯眯地:咱学校的孩子们,初三这么累,还这么有活力啊
当然,这是谭予妈妈后来复述的,那件事后来的结果是,谭予和许梦冬各自被罚操场跑四圈,权当为即将到来的体育考试做练习,并额外一人抄十篇英语报纸。
这么一件小事,许梦冬硬是记了很多年,英语报纸的纸张是何触感她早就忘了,唯对她咬谭予那一口记忆犹新。那天他手腕上牙印还没消呢,就站在全班同学面前替她背锅:“是我欺负许梦冬了,我错了。罚我得了,别罚她了。”
他妈妈朝他屁股狠踹一脚:“你等晚上回家的。”
后来迪士尼又出了很多大热ip,小孩子钟爱冰雪奇缘,同龄人之中更流行漫威宇宙,可许梦冬还是最喜欢跳跳虎,十四五岁的谭予穿上那丑了吧唧的衣服,有种清澈的愚蠢,还有点超级英雄般的热血。
“姐啊,你要哪个?这个?还是这个?”
许梦冬指了指右手边的:“这个吧。”
“好呀,那谭予哥呢?我给他也带一份礼物。”
仓库里打票机突突突响不停,工人们忙前忙后,没人在意许梦冬这边突如其来的沉默。她敛下目光,说:“都行,你回来自己给他,人家帮过你,你要谢谢他。”
“那当然了!”
许梦冬想起另一茬,告诉然然:“之前答应等你回来就陪你去满洲里玩的,我都买好车票了,但是临时有点事,所以”
“你鸽我啊姐!”
许梦冬说,是的。
章启挤过来,在手机屏幕里露出半颗黄毛脑袋:“哪哪哪?你们要去哪?我也去。”
他问许梦冬:“对了姐,你不是打算去我妈那上班吗?啥时候去啊?”
许梦冬无端一阵头疼:“我没说会去。”
“啊?哦。”章启说:“我就说嘛,也就我妈把她那破公司当个宝,谁稀罕去啊”
“章启哥!你说话就说话,别掰我手机壳!!”
“哎呦哎呦,我强迫症,手欠了,走哥我赔你一个”
迪士尼商店里音乐很大声,就这么吵吵嚷嚷地挂断了,许梦冬把手里的活忙完后走出仓库,站在门口给章太太打电话,她尽可能礼貌又客气地婉拒了章太太的邀请,得到的反应却好像是意料之中,章太太笑着说,得,你们两口子我一个也请不来,我可真失败。
言语里的另外一位主人公此刻刚巧从许梦冬身旁路过。
谭予中午在镇上挨家挨户发上半年菌种基地的分成,此刻一身疲累回来,有工人立刻迎上去向他询问产品成分怎么标注,谭予一边看着手里的包装袋,一边微皱眉听人讲话,全程没有看许梦冬一眼。
这是他们见面不识充当陌生人的第四天。
那天晚上谭予的眼泪砸在她脚背上,也砸断了他们之间最后一缕情谊与关联,谭予起身走了,没回头,自那晚以后再没与她有过任何交流,即便工作如常,他们也没再说过一句话。
许梦冬独自去食堂吃午饭。
今天去晚了,菜都凉了,肉段茄子有点油,西红柿炒鸡蛋也就只剩下西红柿,许梦冬没什么食欲,索性盛了一碗温热的紫菜蛋花汤捧在手里慢慢喝,中途手机响了,明明就在一个院儿里,谭予却选择给她发微信:[晚上去我家?]
他没有给她误会的时间,
[我爸妈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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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好的做戏,说到就得做到,许梦冬倒是不担心自己的演技和临场发挥,只是她总控制不住把对谭予的歉疚映射到谭予爸妈身上,她很担心露出破绽,又怕伤了谭予妈妈的心。
下午时分,谭予在镇子口等她,她上了谭予的车,发现车上所有配饰全都没了,号码牌,摆件,跳跳虎玩偶全没了,车里内饰又回到了她第一天上谭予车时的样子,简单,苍白,她只愣了一下就迅速收敛表情,然后听见谭予说:“你把手里的事交接一下,这几天就不回镇里了。”
“叔叔阿姨要先去哪里玩?”
“不知道,我没问。”
“哦。”
车子驶上高速,两侧山林冒翠,终于是有了盛夏的模样,车里气氛却比外头浓绿的庇荫还凉,话茬落地,谁也不再起头,许梦冬忽然想起,翻手机查饭店,谭予瞄了一眼,说:“不用。”
“啊?”许梦冬说,“叔叔阿姨刚回来,我请叔叔阿姨出去吃顿饭,算接风。”
“不用。”谭予重复道。
许梦冬看着他。
“刚来电话说累了,说想直接回家。”
“哦,那行,你一会儿找个市场停吧。”
许梦冬会做饭,只不过就是太久没做了,一个人生活能简则简,她努力回忆自己最拿手的菜和汤,茄汁大虾,还有小白菜排骨汤。虾得去水产市场买刚从车上运来的活蹦乱跳的,排骨要精排,没有肥边的。
谭予握着方向盘,脸色并不明朗:“不用你做。”
“那你让叔叔阿姨吃泡面啊?”
“不用这么辛苦,”谭予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题,只说,“反正也是表演,你也不用太尽力。”
许梦冬这才突然意识到,她的行为和表现很像新媳妇进门那种特别幼稚的示好,索性往椅背上一靠,不说话了。
当天晚上谭予家的厨房到底还是派上了用场,不过是谭予下厨,许梦冬在客厅帮忙打扫。
她中午只喝了一碗汤,早就消化了,短短一会儿肚子响了好几回,谭予在厨房炸什么东西,香得要命,许梦冬俯身去擦电视柜,然后听见厨房门推拉的声响,谭予端了一盘子刚出锅的炸茄盒喊她:“你过来。”
许梦冬盯着金灿灿的茄盒。
“你尝尝。我也挺长时间没做了,怕做咸了。你试一下,然后告诉我。”
谭予把盘子搁在桌子上,转身回了厨房。
许梦冬迅速解决了一个滚烫酥脆的茄盒,外酥里嫩,咸淡刚刚好。
“许梦冬!”谭予喊她。
“啊?”
“你过来。”
谭予沾着面糊的双手举起,
“围裙,开了,帮我系一下。”
许梦冬手上也有油,她快步跑去卫生间洗了,再回来,从谭予背后把手越过他腰侧。
“许梦冬。”
“在找了。”
她发誓她不是故意的,只是那围裙是化纤布,轻飘飘的,不知不觉她竟以手掌逡巡了谭予的整个腰腹,终于在靠下的位置摸着了那两根围裙系带。
“你摸哪呢?”谭予憋了一口气。
非备战状态时,没精打采。
许梦冬指尖又碰了一下。
将士听令,即刻起身列阵。
“你没完了是吧?”谭予觉得自己太阳穴突突地跳。
许梦冬终于意识到不对了,她迅速把系带绕过谭予身后,打个结,然后急急退两步,后背撞上厨房门。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不是故意的。”
谭予微微躬身手指厨房外:“出去。”
厨房门砰一声,隔绝出两个世界,留给各自消化尴尬。
人可以装不熟,身体却不行。
他们都为此窘迫无奈。
许梦冬在客厅听见谭予剁排骨的声音,咚咚咚,显然是在抒发戾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