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你也不要我了。谭予,到底还是有这么一天,连你也不要我了。
许梦冬清楚知道自己已经醒了,不是在梦里,谭予的话是初夏的暴雨,是腊月的大雪,把她的一颗心埋起来,埋得密不透风,呼吸不畅。她擡头看着谭予,并不知道自己的神情除了讶然还有本能的惊恐,谭予随手按亮的白炽灯照得她脸颊毫无血色。
“啊?”
疑问语气。
谭予没说话,也没有拉她起来的意思,只是依旧沉着一张脸,垂在身侧的手微微握成拳。
许梦冬火速回神。
她飞快撑着地板站起来,没站稳,踉跄一步,小脚指不小心撞到踢脚线,一阵剧痛袭来,更添几分清醒。
“没事没事,我没事。”她自言自语,“我有点喝多了,不好意思啊。”
“那什么,我坐会儿,我再坐会儿。”
实在是有点疼,她不是故意要矫情,低头看一眼,脚指甲边缘已经渗血了。她坐在谭予的床沿俯身去够,眼前却落了一片阴影,谭予终究是走了过来,在她面前蹲了下去。
他刚从室外回来,掌心微凉,不由分说抓住她的脚踝去查看,一掌刚好契合,许梦冬想缩却动弹不得,她从没见过谭予这么生气,是那种明晃晃的怒气,大声吼她:“别他妈动了!”是真被她逼急了。
许梦冬吓了一大跳。
在她记忆里谭予说脏话的次数屈指可数,偶尔几次还是在床上哦,现在也算,她坐在床沿,手把床单抓出褶皱。
“没事,有创可贴吗?给我一个。”
谭予铁青着脸,把她的脚从他膝盖上放下,起身去另一个卧室找药箱,药箱里的创可贴年头太久,已经没了黏性,他准备下楼找药店买新的,可一转身,许梦冬把外套都穿好了。
“没事,我回去处理吧。”她说。
“你回哪?”
这么晚了,回姑姑家敲门?许梦冬迟疑了一下:“我出去找个酒店住一宿吧,对不起啊。”
谭予皱着眉问她:“许梦冬,你拿我当什么?”
“我男朋友啊”许梦冬想也不想就回答,然后又改口,“哦,你要跟我分手,我知道了。”
谭予不要她了。
许梦冬连连点头:“嗯,我明白了,可以。”
气人三连,偏偏她觉得很合理,当初说的明明白白,这段关系好聚好散,那么自然谁先提出结束都可以,只是她这会儿心里难受,谭予带给她那种窒闷越发有存在感,她尽量不去看谭予,才能把脸上的不自然掩盖,她微微低头,语气尽量放轻松,放和缓:
“可以的,我接受,你放心我不会纠缠你的,这段时间谢谢你了。”
“谢我什么?”
谭予只是侧了一下身,堪堪挡住她的去路。
“谢谢你这短时间对我的照顾,我领你的情,”许梦冬说,“你千万千万不要觉得我在欲擒故纵或是怎样,真没有,我就是想谢谢你。咱俩干干脆脆的,在一起也干脆,分开也干脆,结束的时候没有谁对不起谁,这就够了。”
谭予觉得自己愈发忍不住火气了,身体里有东西在爆裂,他冷冷看着眼前的人:“你不想问问原因?”
许梦冬丝毫没有犹豫,果断摇了摇头:“不用啊。”
她抿着嘴唇:“当初我离开也没有给你交代,现在你也不用给我什么解释,咱俩扯平。”
一句话彻底点燃引线,谭予自嘲地笑:“你跟我扯平,你想怎么扯平?”
他看着她的眼睛,再也忍不住:“我他妈想了你八年,等了你八年,你拿什么跟我扯平!!”
谭予的语气激动,眼里的温度却像冬日屋檐下尖锐的冰棱,许梦冬感受到了,也结结实实被冻到了,四肢的僵硬自指尖始缓慢蔓延,她光着脚,需要仰头与谭予对视,因此也更加直观地看见谭予泛红的眼圈。
“我告诉你,我告诉你为什么。”他深深呼吸,然后返回客厅,步伐很急,再回来时手里则握着那张物流公司的硬质宣传册,那是他刚刚从车上拿的,是许梦冬落下的,他深深望着许梦冬:“冬冬,你还是想走,是不是?”
“如果不是我发现了这个,如果不是我听到你和然然的对话,你就打算一声不吭,再离开我一回?”
“你有更好的去处我不拦你,只要你告诉我一声可你有打算和我说吗?”他弯腰从地上拾起许梦冬的手机,“如果不是恰巧看见的你的推送通知,我不会知道你订了下周去满洲里的车票,你是要去干什么?你能说吗?就像今晚你和谁喝酒,又聊了些什么,能说吗?许梦冬?”
谭予声调不稳,像是雾气布满窗玻璃而后缓缓滑落的水滴,也像是被布满斑驳痕迹的玻璃本身,他一字一顿问许梦冬:“我到底哪里做的还不够?”
到底哪里不够,你要这么对我?
“我等了你八年,跟个小偷一样在暗处躲着,看着,盼着,我盼了你八年,好不容易把你盼回来,你知道,你全都知道,你就是欺负我无论如何也离不开你,是吧?原来咱俩最后是这么个结果,我对你全部的那些好,就换不来你的一次坦诚。”
谭予声音低哑,红着眼眶,宽阔而平直的肩膀微微塌陷。
他缓慢地说:
“如果早知道今天,我宁愿你从没回来。”
许梦冬有一肚子话想说,可都被谭予这最后一句噎了回来。
她想解释,想反驳,想告诉谭予她其实没打算答应章太太的邀请,她暂时没想要离开,可转念一想,又觉得没必要。
解释什么呢?谭予说的字字句句都在理。
当初她回到家乡其实只是暂时落脚,并没打算长住,因为生她养她的这座城属实没给她留下什么美好记忆,除了谭予,也正是因为再次遇到了谭予,她萌生了暂时留下的念头。
东三省的冬天太冷了,大雪漫天,风头如刀,是不回家能冻死人的那种冷,而她就是那个没家的人,只有在谭予身上才能汲取到一点儿暖,窝在他怀里,够她安安稳稳地睡一觉,猫一冬。
她自私,也自负。
她贪恋谭予这个人,却从来没有和他长相厮守的打算。
人这一生,谁又不会离开谁?
这道理,她十八岁时就懂了。
“谭予,对不起。”
“我不想听对不起,”谭予看着她,手攥着她纤细的胳膊,攥得她生疼,他一个劲儿地逼问:“我想听你说你爱我,许梦冬,我爱你,可你爱我吗?”
我爱你。
我爱你。
许梦冬心脏猛烈收缩着,嘴唇翕动,她想说,谭予,我爱你,我爱你,可怎么也开不了口。
如果感情有重量,能衡量,她与谭予注定无法站在天平两端,和谭予相比她的爱连放上秤盘的资格都没有。只要她打算离开,不论今天明天,明年后年,她和谭予就注定有这样一场交锋,难道真如谭予所说,到她真正要走的时候和他打声招呼,两人就能坦然拥抱,各自安好了?怎么可能。
许梦冬终于清醒地意识到自己有多自私,她其实一直在逃避现实。
谭予毫不留情把她这层愚蠢的皮撕开来,露出里面不堪的骸骨。
她快速呼吸着调整眼泪,然后轻轻重复了一句:“对不起。”
谭予的手在她视线里缓慢垂了下去。
她不敢擡头看谭予,因为无法直视他同样红着的眼眶。
他们面对面站着,她却不知他的目光落在何处,也许是她的垮着的脸,也许是她窘迫的肩膀,过了许久,谭予终于说话了。
“行,我知道了。”
声音干巴巴的:
“你在这睡吧,太晚了,有什么事你明天再去办。”
你要走,走去哪,去找谁,都和他没关系了。
谭予离开,老旧铁门砰的一声,他把家留给许梦冬。
反正也是最后一晚。
许梦冬在房间里站了一会儿,地板冰凉,她却好像感觉不到冷,半晌回神之后,她把灯关了,在一片黑暗中爬上床,掀开被子钻了进去。
被子很柔软,内里是蓬松的鸭绒,谭予之前说怕她不喜欢沉甸甸的棉花被,特意给她准备的,虽然知道她来这睡不了几回,却还是把她的生活用品买好了,一应俱全。
所谓自惭形秽,许梦冬上学时总读错,读成自惭形岁,后来语文老师告诉她,这是秽,污秽的秽。她何尝不是谭予光洁顺遂人生里的一团污秽,她是积雪上的泥点子,是水泥地上的脚印子。她在黑暗里狠狠扇了自己一个嘴巴,自懂事起她就不想当累赘,不想被抛弃,己所不欲的事,可到头来还是让谭予把她的痛苦体验了一遭。
事已至此,唯一能做的就是及时止损。
许梦冬平躺着,望着有裂纹的天花板发呆,品味脸颊刺痛。
她发呆了很久,直到听见铁质门锁的转动,在寂静中格外刺耳,她没有坐起,甚至有那么一瞬间的冲动,即便现在冲进来一个强盗把刀架她脖子上,她也决计不会反抗。
可是没有强盗。
进来的人是谭予。
他去而复返,没有开灯,在黑暗里穿过客厅,走进卧室,在许梦冬的床尾蹲下。许梦冬感觉到谭予冰凉的手探进被子,准确抓住她的脚踝,一扯。
“我爸妈明天回来,我没法告诉他们咱俩分手的事,刚在一起就分,解释不了。”
谭予将一枚创可贴撕开,贴在她破皮渗血的脚指。
“过一段时间吧,找个合适的机会我再和他们说,你跟我一起,陪他们玩几天,就当帮我这个忙。”
许梦冬没说话。
谭予继续说:“你不是想跟我扯平吗?就几天,过了这几天,咱俩就谁也不欠谁。”
“我本来想让你亏欠我一辈子的。”谭予声音有点发飘,“这样你才能记得我。”
“许梦冬,我没法恨你。”
许梦冬还是不说话。
她的声带短暂罢工,因为皮肤上的触感太强烈。
谭予的手冰凉,她的脚也冰凉,唯一有热度的是谭予的眼泪。
一滴,滚烫的,直直落下来,砸在她的脚背上。
作者有话说:
卑微作者求个预收收藏,下本马上开:
《她见过招娣》——
向满写过一张计划表,列举了她三十岁前一定要完成的事——
·改名字
·考驾照
·尝试医美
·在喜欢的城市买一套房子
·给家里邮一笔钱
最后一项是:永远,永远,不要回到那座大山
沈唯清倚在床头柜咬着烟,捏着这张纸端详,目光扫过站在床尾背对他穿衣服的向满。
“怎么没有感情相关?”
“你指什么?”
“比如,谈场恋爱。”
他去捉她手腕,细细抚她纤细干瘦却有着粗茧的手。
“我没有这个计划。”向满说。
“但现在有我了,”沈唯清逗她,“是不是可以把我也写上去,打个勾?”
“没必要,”
向满穿好衣服,妆容素净而温婉,但沈唯清知道,这姑娘从头到脚一身硬骨头。
她朝沈唯清落来一眼,目光淡淡地,语气也平静,
“你不在我的人生计划里。”
“如果有冲突,我会放弃你。”
言外之意,他是她人生里最不值一提的一个小分叉,如此罢了-
有钱人&打工妹-
后来沈唯清去了向满拼命也要逃离的那座大山,看到了向满改名之前的身份证——向招娣。
他终于窥得她的秘密一角,也总算明白她的决绝冷漠因何而来。
【人生总要取舍,我只走大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