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许梦冬是在然然的啜泣声中醒来的。
丫头估计还沉浸在无疾而终的初恋里无法自拔,她醒来哭着对许梦冬说:“姐,我梦见他了。”
许梦冬也不知道怎么安慰,但她想着出去逛逛,换换心情或许会好些。她问然然:“今天要去学校吗?”
然然摇头:“我不想去,学不进去。”
“那行吧,”许梦冬掀被子起床,“去洗漱,一会儿我带你出去玩。”
经过昨天这一遭,姑姑姑父再也不嘱咐什么好好复习别分心,高考结束再出去玩的话了眼看还有几天就上考场,这时候磨刀磨得都是细枝末节,大局差不了多少,他们干脆叮嘱许梦冬,去就去吧,散散心,你劝劝你妹妹。
许梦冬说好。
姑父还在为他扇然然的那一巴掌而愧疚,一大清早准备了一桌子早饭,还起早骑自行车去肯德基买了早餐套餐,那是然然最爱吃的,然而丫头不给面子,还生着气呢,顶着脸上的巴掌印朝桌上的早饭轻嗤一声,一口不动,扭头就走。
许梦冬看着姑父讪讪的尴尬神情,心里怪不是滋味。她把肯德基装袋,告诉姑父她们拿到车上去吃,姑父连连答应,说,这孩子还恨我呢。
许梦冬下楼,上车,把纸袋子扔给副驾驶的然然。
“你过分了昂。”
然然攥着袋子边缘不吭声。
“不就打你一巴掌吗,你不想想你做的那事,哪个当爹妈的能不生气。”
“什么叫不就打我一巴掌!”然然嗷的一声,“他打我!还打脸!姐!你爸要是这么打你,你不生气?你”
话说了一半。
许梦冬启动车子,一言不发。
然然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生生住嘴,一言不发咬着汉堡,嘴里塞得满满的,等到许梦冬把车开出小区了,她闷声道歉:“对不起啊姐,我不是故意的。”
不是故意揭你伤疤的。
许正石出事的那一年然然十岁,已经懂事了,虽然不知道大舅到底是闯了什么祸,但她亲眼看见过表姐脖子上骇人的红印,也见过那一摞子雪白的借条,感受到那年夏天家里死气沉沉的氛围,最关键的,出事没多久,表姐就走了,一走就是好多年,再也没回过家。
她记得表姐是偷偷走的,谁也没告诉。等爸妈发现时,到处都找不到这个人了。
后来又过了没多久,大舅许正石也走了。
这对父女像是约好了似的。
再后来。
许正石入狱。
许梦冬这个名字在娱乐圈崭露头角。
两三年以后,她再大些了,逢年过节,表姐会往家里打个电话,问好报平安,她问起妈妈关于表姐的近况,妈妈会说,你表姐在上海呢,现在是大明星了,你要是想你姐了,就在电视上看她。
然然那时尚读不懂妈妈眼里的愁苦与与担忧,她觉得表姐现在是明星,多好啊,还有什么愁事呢?她这样发问,得到了回答,妈妈叹口气告诉她:“你表姐是好孩子,就是命不好。”
“没摊上个好妈,”半晌,又再叹一口气,“也没摊上个好爹。”
那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了。
许梦冬开着车,余光瞥见然然一直在偷瞄她,觉得好笑:“有事你就说,别跟个贼似的。”
然然咬着汉堡,含含糊糊:“我前段时间听见妈妈跟大舅打电话了。大舅回来了,回伊春了,现在开出租呢,你知道吗?”
许梦冬视线望着前方,语气很平:“知道。”
“那你见过大舅了吗?”
“没有。”
“那你想见吗?”
“不想。”
“哦”
然然没话了,又过了一会儿,她把手里汉堡吃完了,擦了擦手,对许梦冬说:“没事!姐!都会过去的!”
很稚嫩的安慰人的语气,如若不是她一个小时之前还哭鼻子呢,许梦冬应该真的会被安慰到。
她在等绿灯的队列里调整了一下座椅,说:“你顾好你自己吧!”
不提还好,一提然然的嘴角又耷拉了,她低着头,抠着安全带上的跳跳虎,闷声问许梦冬:“我还是不明白,他明明说他喜欢我的,怎么说断就能断了呢”
然然告诉许梦冬,那男孩在被老师发现、东窗事发的当场,第一时间和她撇清了关系。
“他给我写了那么多封信,我不信是假的。”
许梦冬想告诉然然,喜欢或许不是假的,但权衡利弊也是真的,说白了,那只是最肤浅的喜欢,没有什么重量。
“我还想跟他考同一个大学呢,他学习好,我们说好一起去北京的。”
许梦冬说:“没他,你一样能去北京。”
“话是这么说,可我就是觉得被抛弃了。他骗我。”
然然说着说着,又开始噼里啪啦掉眼泪。
太酸涩无奈的少女心事,许梦冬属实没有安慰别人的技能,尤其是感情问题,尤其是十几岁无疾而终的初恋。她只能用匮乏的语言劝说然然,你好好考试,考得比他好,就能出一口恶气,就能
“不会的,”然然打断她,大人似的摇了摇头,“有些事就是过不去的,我以后可能会忘,但永远过不去。”
说到这她忽然想起另一茬,问许梦冬:“姐,你知道姐夫来咱家找过你吗?”
许梦冬纠正她:“你换个称呼。”
“哦,谭予哥,”然然说,“你知道谭予哥来咱家找过你吗?就是你上大学的那个暑假,你不是走了嘛,谁也不知道你去哪了,谭予哥就来了咱家。”
她告诉许梦冬,那天的谭予没了往常的模样,像个被石头敲打过的落水狗,要多可怜有多可怜,要多卑微有多卑微:“那眼神儿碎的,啧啧啧。”
许梦冬觉得她在胡扯:“你那时候十岁!你懂个屁,还眼神儿”
“真的!”然然据理力争,“他一直求我妈,一个劲儿鞠躬,说他没别的意思,就是想知道你去哪了,就看你一眼,跟你说句话就行我那时候是小,不懂,但我现在懂了。”
少女敏感的内心,此刻竟也能品味出那时谭予的心境。
她说:“姐,你咋忍心的。”
许梦冬有片刻晃神。
她怎么忍心。
她怎么可能忍心。
只是命运丝丝缕缕都不遂人愿罢了,她那时被更加痛苦的事蒙住双眼,一心想要逃离。人一旦有了必须要完成的目的,其它一切通通顾不上了。
她不忍心,真的。
“哎姐!”
然然一声尖叫。
许梦冬比然然反应还要快几分,却已经来不及了,只听砰的一声。
她转弯,刚巧碰上了一辆逆行的电动车,电动车车筐里是新鲜的蔬菜和水果,骨碌碌滚了满地。
许梦冬看着倒下去的车,冷汗都出来了,赶忙下车查看,幸好车速不快,人没事。
逆行的电动车主是上了年纪的大叔,且蛮不讲理,也不分谁对谁错,从地上爬起来,指着许梦冬的鼻子破口大骂。
许梦冬忍受着辱骂尽量深呼吸。
她从来没处理过交通事故,努力回想考驾照时背的题应该报警,还应该给保险公司打电话,还应该还应该嘛来着?
然然从副驾驶探出头来:“姐,找谭予哥啊。”
“啊?”
“车不是他的么。”
哦对对对。
眼看人越聚越多,许梦冬着急忙慌的站在原地掏手机。
万幸,谭予昨晚没回镇子,此刻就在市里。他以为出了大事,匆匆赶到这条街不过花了十分钟,课见到这简单明朗的现场,登时气得哭笑不得,对许梦冬说的第一句话是:“你有没有事?”
许梦冬摇头。
谭予揉了一把她的脑袋,“上车去。”
许梦冬灰头土脸回了车里,然后看着谭予和那大叔交谈,说明情况,对方见来了个男人,这会儿也不骂娘了,人也能走了,电动车也扶起来了。
她惊魂未定,反倒是然然率先镇静下来,啧啧两声:“我原本还想趁这个暑假学骑摩托车呢,太吓人了,我不学了。”
“你要是敢这么不守交通规则,我打死你。”许梦冬眼睛一瞪,拿出姐姐的威严,“还摩托车,嘚瑟,你还想干什么?”
“我还想去旅游。”然然顺手拿起扶手箱上搁着的宣传册,那是章太太上次送给许梦冬的,上面有明年往相邻省市发展分公司和冷链运输的规划,然然指着上面的地图,说:“姐,我想去这旅游。”
许梦冬认真盯着前面处理事故的谭予,没心思理然然,只是顺便看了一眼,那宣传册上写着的是蒙东地区。
人们常说的东北地区,除了省市划分上的东三省,还有一块就是蒙东。别说然然想去,许梦冬也特别想去内蒙看草原,不想走太远的话,蒙东刚好是个不错的选择,黑龙江往西,沿路风光好,气候凉爽,白天看牛羊成群和油菜花海,夜晚看银河低垂。
许梦冬忽然想起来,也是在八年前,她和谭予约好了毕业旅行就是去内蒙,还没兑现呢,她走了。
她伸长了脖子,看见谭予拿手机出来,似乎是给那大叔转账。
奇了怪了,明明过错方又不是她。
“姐,你是打算去这个公司吗?”然然指着宣传册。
“嗯,”许梦冬没心思和然然闲聊,她一心关注着谭予那边的进展,顺口答道,“有可能,还没定下来关你屁事,你给我好好考试。”
“那你去的时候带我一个。”
“行。”
“什么时候?我暑假能赶上不?”
“能。”
“好耶,那我做做攻略,我想去加格达奇,还想去满洲里”
看热闹的人群逐渐散开。
那大叔骑着电动车飞驰而去。
谭予走过来,拉开车门:“你和然然坐后面,我开吧。”
许梦冬关心处理结果:“你咋给他转钱呢??”她有点生气:“明明不是我的错!”
“我知道。”谭予系上安全带,“讲不清楚道理,就不要浪费时间。不值当,大清早的。”
“那你的车呢!”
“没什么事。”
他透过后视镜看到许梦冬气歪了的脸,笑出来:
“干嘛?心疼钱?”
“废话!”她喊:“凭什么啊!给了多少?”
“没多少钱,他的西瓜摔碎了。”谭予说,“我说我媳妇也吓坏了,他知道自己不占理,没想着纠缠。”
“”许梦冬还有点愤然,却听见然然身子前倾,问谭予:“谭予哥,你和我姐以后结婚了,谁管钱啊?”
谭予不假思索:“你姐。”
“哇,哥你好怂。”
谭予歪脑袋一笑:“媳妇管钱天经地义。”
许梦冬却打断他:“胡说什么呢。”
她拧了拧然然:“回家别跟你爸你妈瞎传话。”
然后透过后视镜回望谭予:“我俩没打算结婚。”
在她的注视下,谭予的唇角渐渐平缓下去。
“嗯,对。”顿了顿,谭予说,“你别害怕,我也没想着结婚。”
这句是对许梦冬说的。
“遇到刚刚这种事,你知道给我打电话,就够了”
“不是你说的嘛,有事找你。”
“嗯,表现还行。”谭予重新笑起来,“这就成,我没求别的。”
车里突然安静。
然然还在认真看着手里的宣传册。
许梦冬转头望向窗外,长久的沉默,旭日东升,照在她的侧脸,火辣辣的。
她不想和谭予结婚,不想和谭予有以后,可又不得不承认自己越来越习惯谭予的存在。
她忽然意识到这或许就是谭予想达到的效果。
他成功了。
即便没有任何关系上的束缚,如今的她,也很难从他身边走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