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不爱自己的家乡。
因为这里有你塑你筋骨的春夏秋冬,有填你血肉的白昼与黄昏,你的人生由这里开启,也该在这里结束,多数人走到人生尽头之时会盼望回到家乡。许梦冬上大学时看了那部好评颇丰的公路片《落叶归根》,本山大叔演的农民工费劲千辛万苦,把意外身亡的工友尸身送回家,影评里说,这是独属于中国人的乡愁和浪漫。
许梦冬不是不理解这种浪漫,只是她那时想不到那么遥远的以后,十八岁的她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她得跑,她得离开。
发现照片的第二天,她无比平静地将手机递给许正石,调出手机相册。许正石只看了屏幕一眼,表情就如同初春的天气一般变幻不定,不待她开口,就扑通一声,直直朝她跪了下去。
这是爸爸第二次向她下跪。第一次是震惊和茫然,这一次,许梦冬一颗心都木了,像在河滩里被冰冻了一整个腊月的野草,起不了一丝波澜。
许正石眼泪落得比她想象得还要疾速,借着酒劲,他近乎癫狂地握着许梦冬的肩膀,一声声哀求,一声声道歉
——冬冬,老爸最近有个很好的机会,现在就缺这么一笔钱,马上就能翻身。
——冬冬你信老爸啊,老爸这次绝对能赚的,能把咱家欠的帐全还上,真的。
——他们答应老爸了,只要按时还上,就把照片毁了不留底,绝对不会害了你!
——闺女,我求你了,老爸求你了啊!!!
纵使没有血缘,可从她会说话的那天起,她就喊许正石爸爸,许正石在她脖子上使的蛮力没有击垮她,手机里几张轻飘飘的照片却让她彻底清醒——所谓父女之情,或许根本没有文学作品里描绘得那样坚不可摧。
许正石是爱她的,这些爱可以让她在许正石风光时收获丰厚的零花钱,漂亮的小裙子,还有许正石偶尔回家时带她出去逛商场逛公园的父慈女孝,快乐时光。
可是许正石也没有那么爱她。他落魄了,则不顾她的前程和未来,不惜以她的果照来换取赌资,这是他亲手养大的女儿当下时刻最大的价值。
到底什么是家人?
世界上到底有没有真诚不掺假,不权衡利弊的爱?
许梦冬不知道,但在她最迷茫的时候,谭予抱紧了她。
十八岁的谭予,二十六岁的谭予,一样温暖的胸膛,一样灼灼的热血。
他在黑暗里沉默地把许梦冬严丝合缝拥在怀里,他的虎口贴着她的耳垂,轻轻哄她:
“没事了。没事了。”
“我在了。”
他并不知道许梦冬刚刚一个人在这黑洞洞的楼道里瞎琢磨些什么,但她滚烫的眼泪告诉他,她一定是想到了一些不那么愉快的回忆。
因此,他再次提醒:“不管是什么事,只要你愿意讲,我随时可以听。”
以前的许梦冬会拒绝。
但今天的她没有。
或许是那段回忆太过沉重和尖锐,她需要给那些被刺痛的伤口一个透气的机会,她浅浅应了一声,告诉谭予:“想到了一些以前的事你再等等我,最近事情太多了。”
然然要高考,基地要进一批新机器,电商这边要找新主播,新产品要上线,章太太请她去那边上班的事她还没给回复繁乱的事情堆叠在一起,许梦冬想把这些都处理好,一切都安稳下来,她再好好地和谭予聊一聊。
聊一聊他们的关系,聊一聊八年前在她身上的发生的那些事,聊一聊长久以来她都瞒了谭予些什么东西。
谭予那么真诚,他拿一颗清澈的心对她,理应获得同样真挚的回报。
等她再攒一攒,把勇气再攒一攒。
等她可以直面过去,把那些事情亲口说出来。
“行,不急。”谭予轻轻贴着她额头,手掌轻拍她的背:“最近是不是压力太大了?”
许梦冬说:“是,你是老板,我有什么办法。”
谭予笑着哄她:“下个月我爸妈会回来东北,他们想在周边旅游,我们一起去好不好?就当散散心。”
许梦冬问:“在这边生活这么多年了,有什么好旅游的?”
“还是有很多地方没去过,他们现在退休闲下来了,想转一转,黑龙江比较熟悉了,主要想去吉林和辽宁,长白山天池,沈阳故宫,还想去大连看海”
许梦冬想了想:
“吉林我可以带路,然然的爷爷奶奶就住在白山,我小时候去过。辽宁的话,找韩诚飞啊,那是他老家。”
“我问了,他拒绝。”
“为什么?”
“他说除非我承认,东三省是辽吉黑。”
东北三省的兄弟姊妹永远是牢不可破的一家人,只在一个问题上会起“内讧”——关于黑吉辽,还是辽吉黑。
许梦冬噗嗤一声乐出来,笑声点亮迟钝的楼道声控灯,她额头磕在谭予肩膀上,声音闷闷的:“好。”
难过被驱散了一些。
她擡头,谭予高挺的鼻梁映入眼帘,还有他微抿的唇。她心念稍动,踮起脚,唇贴住谭予的。
她的嘴唇很凉,谭予的嘴唇却是温热,在这样充满寒意的冷夜,她贪图任何一点温暖,于是主动将舌尖探出去,然后很快被谭予捕捉,裹挟,再以重她千百倍的力气回吻住。
她的腰和后颈都被谭予禁锢,整个人软成如水如丝的曲线,紧紧贴合着谭予宽阔的身躯。谭予穿了一件黑色的夹克外套,她的手从外套里侧滑进去,紧紧环住谭予,过了一会儿又觉得还是不够暖,干脆指尖掀起谭予的衣服下摆,探了进去,冰凉指尖触到的是谭予腰腹那一处滚烫的皮肤。
或许是她手太凉了,谭予瑟缩了那么一下,紧接着捉住她作乱的手,佯装生气提醒她:“还在外面呢。”
“哦。”许梦冬缩回手,有点意兴阑珊。
寂静的楼道里忽然传来开门声,是二楼,姑姑把门推了个缝,试探地问道:“冬冬?是你在楼下吗?”
许梦冬吓一跳,轻咳一声赶忙应声:“是我,姑,我跟谭予说几句话。”
“谭予来啦?这都几点了你俩上来说。”
许梦冬这才后知后觉,已经凌晨了,再过一会天都快亮了。
“不上去了姑,太晚了,不打扰您休息了。”谭予回答,然后用手掌贴了贴许梦冬的脸颊,压低声音问她:“心情好点了?”
许梦冬点点头。
“那就好,上去吧。”
许梦冬在谭予的视线追随里上了楼,换衣服,洗漱,再去看一眼熟睡的然然,然后打着呵欠在然然身边躺下,入睡前,她再次收到谭予的信息,是道歉——
[今天是我冲动了,不该大声吼你,但我得警告你,以后遇到事情要跟我讲,别自己傻了吧唧的上。]
呵,还警告。
许梦冬回他:[我要是不呢?]
谭予:[那有惩罚措施。]
许梦冬:[比如?]
谭予:[比如不再满足你的某些需要。]
家里暖和,被子有点厚了,许梦冬觉得体温回暖,甚至有点发燥,她平躺望着天花板,视线描绘吸顶灯的四四方方的硬挺轮廓,想到的却是其它的同样轮廓分明的东西。刚刚在黑黢黢的楼道里,她被谭予抱着的时候,格外有存在感。
半晌也无法入眠。
黑暗里,她再次揿亮手机,给谭予发消息。
许梦冬:[到家了么?睡了么?]
谭予:[到了。还没。]
许梦冬:[怎么还不睡?在想什么?]
她咬着指甲等到了谭予的回复。
他说,
[我在和你想同一件事。]
许梦冬用被子蒙住脸。
不得不承认,她身上的某个开关似乎被谭予打开了,分别之前她倒是没有这种感觉。
那时不过是十八岁的少年少女。
他们的初次体验也是许梦冬主动的,她未曾料想那档子事竟然那么疼,彻底接纳的时候,她咬着谭予的肩膀,脑子里想的不是愉悦,而是补偿。
她那时已经做好了离开的打算。
她要远离许正石,远离这个给她带来痛苦多于幸福的家乡,远离这一方冰天雪地。说她自私也行,白眼狼也行,总之她是要走的,她的路还很长,她不能委顿在这里,不能让许正石真的毁了她往后几十年的人生。
就是这样想的。
她未来的人生再也不会有贫瘠的记忆,不会有寄人篱下的悲怆,不会有风头如刀面如割的寒冬腊月,不会有苍凉孤寂的茫茫黑土。
也不会有谭予。
既然要走,她并不打算告诉谭予,尽管那时谭予贴着她的耳侧,反复说着他有多爱她,以最温柔的语气和最爆裂的动作反反复复地融入她,她依旧钢筋铁骨,铁石心肠。
要走就走个干净利索。
可是谭予啊。
她忍着心和身体的疼痛,捧住谭予的脸用力地回吻他,谭予看见她眼角晶亮,是汗水交叠泪水,还以为是自己太用力了,急急要退,许梦冬不肯。
她在心里对谭予说了千遍万遍对不起。
对不起谭予。
但我把我能给的都给你了。
你怨我吧,恨我吧。
反正我们再也不会见了。
那时的许梦冬预料不到后来,预料不到她还会和谭予有重逢的一天。时隔八年,她再看见谭予的那一眼才明白,她出走了那么久,摒弃了那么多,却始终没在心里摒弃掉谭予这个人。
他在她心里种下种子,生了根。
冲破冰冻的黑土,长出茁壮茂盛的枝枝蔓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