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梦冬的双手微微攥起又缓缓放开,指甲的刺痛已经不算什么了,她这会儿只觉得一口气堵着,憋闷鼓胀,连肺叶都发疼。她瞪着谭予,尽量放平声线:“我不懂我哪里让你生气了,我真的不懂。”
她没有否定谭予的价值,她只是认为自己能解决的事情就自己解决,她哪里做错了?非得遇到芝麻大的小事也找他哭?找他求助?找他撒娇?
许梦冬说:“谭予,咱俩是不是分开太久了?”久到你都忘记了,我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对,”谭予直视着她,“太久了,不然我早该改改你这个毛病!”
逞能,自负,不可一世的坏毛病。
许梦冬一口气哽住。
说话声音有点大,在空旷的小区院子格外刺耳,许梦冬听见楼上有开关窗户的声音,她不想被别人看笑话,于是弯腰去捡散落一地的药,谭予也一起捡,手指刚碰到那包柔软的纱布,就被许梦冬抢先一步拿走,她站直,捧着那一堆药,低着头不去看他,只是指了指远处:
“今天谢谢你了。”
“你走吧,我今天太累了。”
她得送客。
实在没力气再吵架了。
又是一阵沉默。
谭予表情漠然,似乎欲言又止,却始终没说什么,只是垂眼看了她一会儿,转身。
许梦冬却叫住他:“谭予,你不必负责替我解决一切麻烦,我对男朋友没有这项要求。”
谭予脚步顿住,没回头。
“可我不仅想当你男朋友。”
他的声线不甚清晰,像蒙了一层厚重的吹不散的尘,后半句他没说出口,但他知道许梦冬会明白。
他不想只当她的男朋友。
他还想当她的家人。
那种遇到事情可以彼此依赖,放心把后背交给对方的一家人。
孤零零的路灯把他的影子拉长再缩短,直到消失在视野里。
许梦冬呆愣愣看着那背影,心里有点堵。说不清是因为不欢而散,或是别的什么。
单元门的门锁长久不用,门直接拉开,吱呀一声,再重重合上,上了锈的门框发出咣一声闷响,许梦冬站在一楼的楼道里,深呼吸了两下,在墙上的信箱找到姑姑家的门牌,顺手拿了里面的水电单子。
她回来的这小半年,姑姑家的水电费一直是她在交,姑姑提过好几次不需要麻烦她,但她还是想多替家里分担一些。楼道里是老式声控灯,不灵敏,且发暗,许梦冬看不清单子上的数字,几次贴近眼前却还是模糊,灯灭了,她跺脚,再灭,再跺脚
正在腹诽明天要找物业来换灯,另一只胳膊肘夹着的药也不老实,没夹稳,滴里当啷又掉了一地。
许梦冬挽起衣袖,俯身再捡。
一样,两样捡到第三样的时候,她再也忍不住,把手里的药重重摔在了地上。
毫无重量的一包纱布,砸在地上也没声响,像个潮湿的哑炮。
许梦冬喘着粗气,感觉自己这一天繁复的情绪到达了一个临界值,她背靠着冰凉的瓷砖墙壁,缓缓蹲了下去。
抱着双膝,那是一种自我保护的姿态。
瓷砖很凉,她想着,靠一会儿就起来。
就一会儿。
她捏着那张水电单子,薄而脆的纸张和她此刻的心情一样。
她在思考,一定程度上,其实她并没把谭予当成外人,比如艺考在外,她丢了身份证和钱包,会给谭予打电话;高考结束,她对答案时发觉自己英语答题卡貌似涂窜行了,第一时间就找谭予爆哭,抹了他一身眼泪
有些事情她可以向求助。
但有些事情不行。
因为求助也无用。
比如和家里有关的一切。比如她不正常的家庭构成。比如那年清明节的闹剧,她一句都未曾和谭予提起,如若不是身上的伤偶然被他撞见,她会把伤口藏一辈子。
再比如那句谭予没有说出口的半句话。
家人。
自她十八岁那年起,家人在她的认知里就不再是相互扶持,而是相互拖累。不是彼此支撑,而是彼此亏欠。
她最厌恶,最痛恨,最难平的,也是这两个字-
八年前。
那年清明,许正石在外闯祸,东窗事发,姑姑肿着眼睛坐在炕上数着许正石的借条,一张张苍白的纸,不同的笔迹那一幕许梦冬记了很多年,那时的无助和恐惧也记了很多年。
“不算零头,四十一万。”姑姑捂着脸痛哭,而许正石在炕的另一侧,深深低着头,像是霜打的烂茄子。半晌他犹豫开口,说,这些借条里有些钱很急,也就是他所谓的“上家”,不还的话对方会上门,那都是些地痞流氓,什么事都干得出来。还有一些则不那么急,是从银行和网贷那里借的的分期贷款。
可即便这样,也是一笔天文数字。
姑父蹲在院儿里,头顶一片灰沉沉的天,眉头拧成死结,一言不发地抽烟。
姑姑则一直在哭。
哭够了,她抹干净眼泪,拿出了自己所有的积蓄,银行卡,自己结婚时的金手镯,金项链还有爷爷奶奶去世时留给她的一笔压箱底的救急钱,一共十万出头,又把许正石这两年寄回来的生活费凑了凑,再加上许梦冬自己攒的,好歹最终凑齐了二十万。
这是全部了。
先把那些要命的线下高炮还了。
剩下的分期只能慢慢还,走一步看一步。
姑姑再三逼许正石,逼他发毒誓,不能再赌了,也不能再参与高利贷的一切,彻底和之前的狐朋狗友划清界限。“你就算不为所有人考虑,起码,起码要为冬冬考虑。”
许正石老泪纵横,牵着许梦冬冰凉的手,满口答应。
姑姑是刚强且乐观的人,有东北女人豁达的生活智慧,她狠狠哭了一通,然后告诉许梦冬,这事就算过了,马上要高考了,不要被你爸影响,好好准备考试。
能用钱解决的事都不是大事,只要许正石能改,一家人慢慢还钱,日子总是会越过越好的。谁家都有后院着火的时候,谁家的日子细细数来都是一地鸡毛,千万别觉得没指望了。
许梦冬信了。
那段时间许正石一直住在家里,人不像以前那样风光,走路不在昂首挺胸,烟从几十一包的万宝路变成几块一包的红梅,但他的的确确变得老实了。
他以前在酒厂当工人,还会一点瓦匠活,能给人修灶台,修烟囱,偶尔在镇上打个零工,赚得虽然不多,但起码能贴补家用,许梦冬周末回家的时候还能吃上许正石亲手炒的菜,当爸爸的自觉对女儿有亏欠,夹在她碗里的鱼肉都是没刺的,这让许梦冬觉得,他真的在尽力弥补。
她也信奉并秉持着姑姑的那句话——一家人终究是一家人,打断骨头连着筋,只有家人才会真心盼着你好,不会抛弃你,不会害你。
你原谅你爸爸一次吧,他会变好的。
好啊。
好啊。
许梦冬潜心相信着“一切都会变好”的剧情,她努力忘记许正石在她脖子上留下的指痕,忘记他说过的“一起去死”的恶毒诅咒,只要在许正石身边,她依旧努力做个乖女儿,也努力相信,许正石会重新做回那个好爸爸。
如果。
如果她没有不小心打开许正石手机的话。
那时高考成绩刚刚下来,明明该是她最开心的一段日子,顶着巨大的压力,她考了个好成绩——英语答题卡根本没有涂错,是她太过紧张记错了,她考了几次模拟考都没有达到的高分,文综甚至过了两百,完全够报任何一所艺术院校。
哦,还有谭予,谭予一如既往地成绩稳定,下成绩的那天谭予第一时间给她打来了电话,他在电话里哄着喜极而泣的她,说着甜蜜的情话。
我的冬冬真厉害。
接下来是报志愿,我们可以一起去北京了。
离开学还有很长时间,你想去哪里旅游?不是一直想去内蒙草原吗?我陪你。
最后一句,也是呢喃重复最多的一句是——冬冬,我真的好喜欢你。
许梦冬把自己蒙在被子里,眼泪鼻涕糊了一脸,她说:“就只有喜欢吗?”
十八岁的少男少女,谈爱未免太过深刻,但谭予还是果断说出口,没有一丝犹豫。他说,许梦冬,我爱你。
许梦冬又哭了一鼻子。
她那时觉得自己踩在彩色的云端,人生可望也可即,一切都很好。特别特别好。
许正石也高兴,他在家里准备了一桌子菜,满满当当犒劳许梦冬,临开饭前却发现家里没酒了,让许梦冬去镇上小卖部买一瓶。
“买贵的。”许正石这样说着,又看了姑姑一眼,还是重复道,“就这一回,咱们也高兴高兴,买贵的!”
许梦冬美滋滋地拿着零钱出去了。
路上她还想和谭予再聊会儿电话,可走在半路才发现,她拿错了手机。
那是智能手机刚刚大规模普及的年代,没什么花样,她和许正石的手机是同款,是许正石还算富有时给她买的,黑色的联想,外壳朴素像板砖,她的那一只有细微差距,后盖粘了一个小小的跳跳虎贴纸。
手里的这个却没有。
许梦冬懒得回去换,横竖谭予的手机号也记得滚瓜烂熟。
可尴尬的是,她发现许正石的屏幕有锁屏密码,是那种九个点点,连接成图案的密码。
后来无数次,许梦冬想起当时的场景,总不知该庆幸还是该后悔。她知道许正石这个人爱偷懒,密码一定很简单,她先试了L,不行,再试了Z,不行,最后画了一个口,屏幕开了。
她看见未读短信,鬼使神差地点了进去。
许正石给一个陌生号码发消息,那些词许梦冬不懂,什么返水,什么抽利
她看到许正石发出去的文字:[什么时候能到账?]
对方回了他驴唇不对马嘴的一句:[照片拍了吗?]
许正石回:[利息多少?]
对方回:[看时间,也看照片质量。]
紧跟着又一句:[照片必须要全身的。你女儿多大来着?]
就是这句,让许梦冬心里猛然跳动,无比剧烈,很明显又慌乱的预感,好像巨大的鼓槌一下下重击着她的大脑。
她自己都没意识到她手指在抖,险些拿不住手机。
她小心翼翼点开手机相册。
只看了一眼,如遭雷击。
六月初夏,蝉鸣尚未登场,残阳与红霞在山际相融,浓郁得像是喷射蔓延的鲜血。
呼吸被切割的细碎,许梦冬险些缺氧。
她这才知道,前几天她在家里卫生间冲凉水澡时听见门外的窸窣声,不是她的错觉。
彼时的许正石拿着手机,就站在门外,黑洞洞的手机摄像头越过门缝,对准她□□的身体
许梦冬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回家的,只记得那条走过一万次的回家路变得无比漫长和坎坷,她甚至被路上的碎石头绊了好几下。
什么是家,什么又是家人。她真的迷惑了。
她也不是完全没成长,比起上一次切切实实被许正石掐着脖子时的慌乱,她这回竟然镇定了许多,迈进家门时,她脸上的眼泪已经干了。
饭桌上还有姑姑姑父,还有然然,她不能发作。许正石接过她手里的酒,拧开,给她倒了一杯:“闺女辛苦了,老爸以你为傲。”
许梦冬攥着小酒杯的边沿,擡眼看着许正石的脸,直到变得越来越模糊,越来越扭曲。许正石一直在笑,一直在喝,一直在吹牛,他是真的高兴,许梦冬却不知道他的喜悦是来源于她的好成绩好前途,还是即将以她身体照片换来的赌资
八年了。
许梦冬蹲在寂静的楼道里,将脑袋深深埋着,以一个鸵鸟的姿态。她的鼻尖似乎还留有微弱辛辣的白酒味,许正石的脸一直在她眼前晃,晃了八年,每次都是以一张和善的眉眼做开头,逐渐扭曲变形,撕扯破碎,而后变成晦暗的梦魇。
亲生女儿。
好爸爸。
一家人
楼道里寂静无声,她时不时咳嗽一声,使声控灯亮起。
亮,灭。
再亮,再灭。
去而复返的谭予就站在单元门外,院子里,远远看着没关严的门缝透出断断续续的光亮。
原本都出了小区了,想来想去,还是不能就让她这么带着气过夜,这太伤人了。在废墟里扒拉出骨架、好不容易小心搭建起来的感情,不能就这么糟蹋。他想着就在楼底下给许梦冬打个电话,把事情讲清楚了,让她透过窗户跟他挥挥手,这就行了。
他愿意低个头,认个错,她今天都这么累了,他不想再给她平添压力。
可谁知。
隔着一扇门,谭予清楚听见里面熟悉的咳嗽声,还挺有规律,一会儿是咳嗽,一会儿是拍手,他有点想笑,她今天仿佛就和这破灯过不去了。
谭予走过去,缓缓拉开那扇门,已经尽量放轻了脚步,却还是把门里的许梦冬吓了一跳。
她刚刚经历一场不那么愉悦的回忆,而这个回忆里出现过的角色此刻忽然闯入她眼前。
“蹲这琢磨什么呢,”谭予无视她惶然的表情,把手递给她,“起来。”
许梦冬迟疑望着朝她伸来的那只手,忽然想起了那段回忆的后半段。
——那天晚上,她也是这样孤零零坐在镇子口的大石头发呆,她接了谭予的电话,很想哭,但是很奇怪,她一滴眼泪都没有。一颗心像是被风干过,完全没有湿润的迹象。
她听见谭予问她:“想没想我??”
她无声地点头,然后听见谭予继续说:“我也想你。”
“今天去镇上的客车没有了,明天,明天我就去找你,好不好?”
好。
你一定要来。
你可不可以现在就来。
可她没有说出口,只是犹犹豫豫随便聊了两句就挂了电话,她不想给谭予添麻烦,也不想这么不堪的时刻被谭予目睹。她只是在冰凉的大石头上坐着,一直到月亮升得老高。
过了很久,镇子口有行驶而来的车辆,打着刺眼的远光灯。许梦冬伸手遮了一下眼睛。放下手时,她看见谭予从那辆拉货的大金杯上跳下来。
“谢谢你了叔叔。”
他和顺道捎他来镇上的司机道谢。
许梦冬完全傻了,她目瞪口呆看着谭予奔她而来,在这样一个她几乎破碎的深夜。
“我听你声音不对,有点不放心。”
他朝她伸出手:
“蹲这琢磨什么呢?”
“起来。”
昏暝的楼道灯。
清澈寒凉的月亮。
他们是否散发着同一种温柔的光线。
许梦冬的心被这光线穿透,穿成密密麻麻的洞,而后又被谭予缝补,针脚细密,足以挡风挡雨。
她默不作声向前,主动抱住了眼前的人,一直没有掉下的眼泪就在此刻落了下来,而谭予没有过多追问她的眼泪,只是以更大的力气和温度回抱住她,把她扣进怀里。
隔了八年,谭予给了她同样的回应。
“我在了。”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