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梦冬先回了车上,借着车内顶灯,她瞧见然然脸上的红印。
“你爸打的?”
“嗯。”
“还疼不疼?”
“不疼了。”然然摇头,却还是噼里啪啦掉眼泪:“姐,对不起。”
许梦冬心一软,原本准备了一肚子教训的话,瞬间说不出来了。
然然出生那年,许梦冬八岁。
那是她第一次亲眼见到一个新生命的诞生,皱皱巴巴的小丑丫头,闻着一股臭臭的奶味,她还有点嫌弃。姑姑告诉她,冬冬,这是你妹妹,以后你们就是亲姐妹了。
那时许正石已经去了广州谋生计,许梦冬在姑姑家长久住下,因为怕她心里不舒服,姑姑决计不会说出“姐姐以后要让着妹妹”这样的话,但许梦冬还是自觉担任起姐姐的角色,给然然洗尿戒,学着怎样抱小婴儿
她和姑姑一起抱着然然去卫生院打疫苗,然然哭个不停,是她来哄。可那时候的许梦冬明明也只是个小孩儿,见着打针也会害怕。
一个生命会下意识去保护更弱小的生命,这是人的本能。
后来这种本能逐渐延伸,成了多年难改的习惯。
许梦冬总容易在一群人里自动扮演起“大姐姐”的角色,读大学时她不常回寝室住,偶尔回去,就会包揽寝室所有的活计,扫地,拖地,通风,倒垃圾换季流感高发,邻床室友发烧了,是许梦冬陪她去挂水,给她带暖水袋。室友说:冬冬你真好诶,你们东北妹子都这么会照顾人吗?
许梦冬说:“大概是。”然后转头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那天晚上她也发烧了,三十八度二,她给自己喂了两个感冒胶囊,喝了一大壶热水,沉沉睡去。
其实不是的。
不是所有东北姑娘都很会照顾人。只是她习惯这样。
独生子女政策的落实到地的东三省,一家只有一个孩子,都当宝贝养,十指不沾阳春水才是大多数,但她习惯了被人需要,照顾别人会令自己获得莫大的价值感和存在感,同时,也愧于向别人露出自己的伤口。
“姐,你刚刚有没有受伤,她有没有打到你?”然然贴近许梦冬的脸细细端详,许梦冬看着她肿成核桃的眼,觉得好笑,把她推开:“不用你操心,你顾好自己吧。”
她从车后座拿一瓶水,拧开给然然:“跟我聊聊你的事吧。”
然然深深埋下脑袋,嗫嚅半晌:“我真的好蠢。”
其实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青春期嘛,许梦冬听了个大概,无非是那男生最近成绩有所下降,与此同时数封冒着粉红泡泡的手写信全都被班主任发现,东窗事发,男孩告诉班主任,都是郑超然缠着他,他可从来没有早恋过。
都是郑超然。
全赖郑超然。
然然从手机里翻出两人的聊天记录给许梦冬看,最后一条是那男生发来的,他告诉然然——你别缠着我了,我要写题了,你要是实在闲,就去天台往下跳,一了百了。
什么混账话!许梦冬霎时怒火中烧,她问然然:“所以你今天去天台是想”
“怎么会!我傻么我?”
那就好那就好,许梦冬松一口气,却依然抑制不住怒火,拿着手机下车:“不行,我得去问问这小崽子”
“姐你别去了!!!”
门卫室那边已经聊完了,男孩和妈妈已经离开,谭予和老同学寒暄了几句往这边走,刚好撞上气势汹汹的许梦冬。
他伸手一拦,揽住她的腰:“你要干嘛?”
“妈的我要气死了!”她晃着手机,“你看看!你看看他都是怎么唆使然然的!”
“先上车。”谭予冷着脸。
“谭予你别拦我。”
“我说让你先上车!!”
借着遥遥的灯光,许梦冬看见谭予的眼睛,像是深不可测压抑着的火种,他罕见地对她吼:“许梦冬,你到底能不能听我话!”
这么一吼,许梦冬安静了。
她听见然然在车上低低的啜泣声,意识是到自己冲动了。说破大天就是两个孩子的事,而她是成年人,咄咄逼人地讨要说法只会激化矛盾,也忽略了当事人的感受——然然还难受着呢。十几岁的年纪,第一次遭遇这样的事,尝到识人不明的苦楚
她深呼吸,彻底冷静下来。
“刚刚聊过了,男孩家长同意孩子高考前这段时间回家自学,然然不会在学校再碰见他了。”谭予静静看着许梦冬:“先让然然好好准备考试最重要,不是么?”
“是。”许梦冬余惊未定地点点头。
“你们去哪里?”
“我先送然然回去。”她抿着嘴唇说:“我今晚就在姑姑家住下吧,我再劝劝然然。”
“好。”
谭予这会儿才看见许梦冬握着手机的那只手,食指上有淡淡红色,他伸手去抓,被许梦冬躲开了,她没甚所谓地甩甩手:“打架时候指甲劈了。”说完自己也觉得丢人,尴尬地嘿嘿笑,自己找补:“害,太长时间没和人动过手了,太丢人了这也”
“去医院包一下。”
“哪用得着!”她从包里抽了张面巾纸,把手指包起来,“先这样,我回家处理。”
她没有看见谭予愈发铁青的脸色。
他自上而下,沉默着看她,许久。
“用我送么?”
“不用啊,”许梦冬说,“就这么点事儿,你小瞧我了,完全没问题。不过你车还得再借我一天。”
谭予什么也没说,只是点点头,转身便走。
许梦冬上了车,然然轻轻问她:“姐夫生气啦?”
以前还叫谭予哥,不知什么时候变成姐夫了。许梦冬更正:“你别瞎叫。”
她看着谭予开车离开,红色尾灯转眼消散在街角,心里莫名一阵堵得慌:“没生气。”
“得了吧,分明就是生气了。”
“没有。”
“有!”
“”
许梦冬没了耐心:“没空跟你耍嘴皮子,我告诉你,回家老实点,别再惹你爸生气了。”
许梦冬原本还想着,这丫头晚上如果又要挨揍,她得拦着点,可回到家的状况却是,姑姑扑过来抱住然然,哭得厉害。姑父站在卧室门边手足无措,不敢上前。他还在为了打然然那一巴掌而自责,那神态让许梦冬都跟着心疼。
然然这一天哭累了,上床很快就睡了,许梦冬给她掖被子,姑父敲门进来,难掩战战兢兢。
他吞吞吐吐问许梦冬:“然然今天是不是怨我了?”
许梦冬笑了笑:“她还怕你不要她了呢。她没见过你这么生气。”
姑父在床边蹲下,满是粗茧的手轻轻去碰然然的脸颊,那里通红的指印还没消,他叹口气:“傻闺女,父女父女,哪有深仇大恨的呢。”
是啊,父女,哪有深仇大恨。
太阳落下,月亮升起,再浓烈的爱恨都会在日复一日里慢慢融化,消散,变得透明,变成一张透明的纸,只要你不碰它,它就安安静静在那,不会来打扰。
只要你不碰它。
许梦冬的手机在这时响起。
谭予给她发微信:
“睡了么?”
“下楼。我在楼下。”
许梦冬重新穿起外套快步下楼,谭予站在单元门前,把手里的塑料袋递给她。许梦冬撑开看了看,里面是酒精棉,纱布,还有云南白药粉。他抓住她的手,仔细看她指甲上的血痕,许梦冬觉得不自在,手指本来没觉得有多疼的,现在却好像被他的目光烫到,急急缩了回来。
“真没事,”她裹了裹外套,往谭予面前站了站,这一天兵荒马乱,她特别渴望一个拥抱来解压。
然而。
谭予并没有像以前一样抱住她,他的手始终垂着,用特别冷静有条理的语气问她:“你这是在哄我吗?”
许梦冬脚步僵住。
她仰头笑起来,温热呼吸贴着谭予脖颈:“你真生气了呀?”
谭予不想回应她的明知故问:“你知道。”
“哦”
四周寂静。
只剩路灯和几乎捕捉不到痕迹的月色。
许梦冬继续向前,踮脚,嘴唇擦过他的脖颈处温温热热的皮肤,舌尖轻轻探出,触了触他的耳垂,惹得谭予偏头一躲,攥住她的手腕:“别闹。”
他现在没这个心情。
“干嘛呀,”许梦冬佯装生气,“行啦行啦,我明天回去再好好哄哄你,好不好?”
她继续靠近,用清浅的气音说一些滚烫的话:“这样吧,作为赔礼,明天晚上就不劳您受累了,你歇着就好,我来,我可以帮你”
“许梦冬!”
谭予今天喊她全名的次数未免太多。
许梦冬咯咯笑,看着谭予受不了撩拨的样子愈发好笑,可她笑着笑着,突然发觉谭予眼里似要喷火,他是真的被他惹恼了。
“谭予,你可以了啊。”许梦冬往后退了一步,“我都道歉了!你还想咋滴啊?”
“你这叫道歉?”
谭予要被她气笑了:“你知道我为什么生气?”
许梦冬回呛:“你告诉我啊,你不告诉我我怎么知道!”
谭予咬着牙:“家里有事,为什么不告诉我?”
他一把攥住她手腕,把她受伤的手举起来:“如果不是我给姑姑打电话,我根本不知道你今晚去了哪!你还和人打架,还挺自豪,是不是还想让我夸夸你?!我就不懂,为什么你遇到什么事情都不肯跟我说?你是觉得你厉害到能处理所有麻烦,还是说我在你这就是个废物,压根帮不上忙?”
他语速飞快:“许梦冬,日子是两个人过的,你当我是你男朋友么?”
许梦冬也来了火气,一把甩开谭予的手,药撒了一地。
她仰头直视着谭予:“我就是这么个人,你说我油盐不进也好,狼心狗肺也成,总之,我自己吃亏无所谓,但我不想给别人添麻烦。”
“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我怎么就不能自己解决了?”
“我是别人?”
谭予绷着唇,再次问:
“我是别人???”
“不是么?”
谭予的胸膛起伏着。
压抑了很久的怒气,如今还要继续压着,因为还想跟她把事儿摊开好好聊。
谭予深深看着面前的人,声音被深夜的冷风刮得七零八落,快要碎掉。
他说:
“许梦冬,你非要这么欺负我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