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梦冬已经忘了自己走上高考考场时是何种心情,太久了。
但她记得高考那天的天气,是个大晴天。
东北的初夏再热也不会热到哪里去,微风和煦,许梦冬和谭予刚好都分在本校考试,高考当天一清早,校门口挤满了考生、老师还有送考的家长。许梦冬望着天上的大太阳喃喃,完蛋了,大凶之相。
当时流传一个说法,说是雨水旺考运,如果高考当天下雨,那么这一年考生成绩就会很好。谭予翻着书包,听见许梦冬在自言自语,一会儿是什么天气,一会儿又是什么衣服的。
哦对,那些年考生们讲究穿耐克,不能穿特步,因为耐克是对号,特步是叉。各运动品牌早早就挂出了高考季的促销活动,许梦冬身上穿着姑姑给她买的橙色耐克T恤,寓意“心想事橙”。谭予就比较随意了,穿着校服,以他的成绩也的确不需要玄学加成。
“准考证,身份证,2b铅笔”谭予检查完自己的书包,又去翻许梦冬的,帮她也检查一遍。这时候听见许梦冬嘴里叨咕的内容又变了,她在默背《劝学》。
第一科考语文,语文老师说古文填空是必拿分的题,谁丢分谁是大傻蛋。许梦冬不想当大傻蛋,她本来成绩就一般,这种题绝对不能错。
故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
不积小流,无以成江海
谭予瞧见她紧紧攥住书包肩带的手已然勒出红印儿,额角有细汗,眼巴巴望着还没打开的考场大门,满脸枕戈待旦。他用手掌在她眼前晃了晃:“许梦冬,你别太紧张了。”
许梦冬说:“你当然不紧张,你闭着眼少说也是个211,我咋办?我不想复读。”
“谭予,我是不是太笨了?”
“我小时候姑姑找人给我算过命,那人说我这辈子不会离家太远,也没啥大出息,不会飞黄腾达,但衣食无忧,会过得很幸福你说这算好还是坏呢?”
“他是不是唬我?”
“怎么办,我真的好想去北京呀。”
许梦冬一紧张就话多,她喝了一口矿泉水润润嗓子,继续背古文。
骐骥一跃,不能十步;
驽马十驾,功在不舍
谭予看着许梦冬被清水滋润过的嘴唇一张一合,脸颊有被太阳晒过的微红他心里有话呼之欲出,忍了忍,终究还是没说出口。
他想告诉许梦冬,没事儿的。考砸了没关系,复读没关系,去不了北京也没关系。
反正以后的日子有他。
他不在意许梦冬未来究竟能不能飞黄腾达,他不想做她华丽人生里锦上添花的那个人,他只想给她兜个底。所谓兜底,就是哪怕你这一生毫无作为,我依然会尽力让你吃好穿好,平安开心。
这是十八岁的谭予能想到的最浪漫且最实际的人生理想。
他完全没意识到,自那个时候起,他的人生理想里就有许梦冬三个字。
他完全没意识到,这已经不是简简单单的喜欢,这是爱。
许梦冬还在喃喃。
锲而舍之,朽木不折;
锲而不舍,金石可镂
学习的功夫不是一朝一夕,不仅是学习,任何理想的达成都要经过痛苦的雕琢和漫长的等待。
用什么证明你的赤诚与真心?
用时间。
用日复一日,用年复一年。
细细的警戒线拉起,人头攒动的送考家长队伍被隔绝在马路对面,谭予看着许梦冬朝考场那边挥手,示意然然快点进去,她双手拢起,大喊道:“别紧张啊,我就在这等你!”
前进与等待,回望与追逐。
谭予从拥挤的人群中穿过去,把他刚买的矿泉水拧开递给她,然后牵起她的另一只手,十指相扣。
“姑姑姑父没来吗?”
“然然不让他们来,说是见着他们紧张。”
话是这样说,许梦冬刚刚还是在街角看见了姑父,他偷偷来了,却只敢在远处躲着,推着自行车张望。所谓可怜天下父母心。
“这孩子是像谁呢?死犟死犟的。”
“像你。”谭予捏了捏许梦冬的手,“没人说过你们姐妹俩特别像吗?我是说性格。”
“得了吧。”许梦冬嗤一声,“我就像她一样倔?”
谭予以沉默作答。
“谭予?”
“你怕是对你自己有什么误解。”谭予笑起来,把许梦冬的手牵起来,轻轻亲了亲她的手背。
许梦冬望着考场逐渐关阖的电子门自言自语:“幸好我没有生孩子的打算,养孩子好难啊,太操心了。”
谭予没有接她这句话,只是轻声问:“要在这里等吗?”
“傻啊,我在这等着她又不会多考几分。”许梦冬说,“中午回来就行了。”
她拉着谭予去了附近一家奶茶店。
奶茶店为了揽客,在门口摆了几张大遮阳伞和塑料凳子供考生家长休息,许梦冬眼疾手快找到最后一个空位,正要回头喊谭予,却发现谭予被人拦下了,正在说话。站他旁边的是谭予的同学,也是然然的班主任,前不久有过一面之缘。
碍于这层关系,许梦冬多买了一杯奶茶走过去打招呼,听见他们在聊然然的成绩。
“郑超然挺聪明个小孩,而且在学校里人缘特好,简直一呼百应,上次那事儿吧害,总之那男生差点被全班孤立,大伙都觉得他不地道,全都站在郑超然这边。”
许梦冬嘴上应和着:哎呦,这可不好。
心里却十分恶劣地腹诽:该。
谭予默默看了许梦冬一眼,像是猜到了她的内心想法,将话题转走:“那按照然然平时的成绩,能报什么大学?”
“这个还是要看她自己的兴趣,班里的梦想墙上,她写的是北京的大学,但北京吧你知道,好学校分数特别高,你当初是考了全省多少名来着?”
太阳逐渐攀升,热气缓缓汇聚。
许梦冬咬着奶茶吸管,听着这俩人聊起学校,专业,文理科分数线很快开始昏昏欲睡。
想当年她就是一个成绩平平的艺术生,论起陪伴,她可以陪着然然,但论起未来选择,她真是一点忙都帮不上。正把嘴里的冰块嚼碎,她听见然然班主任说:“你这姐夫当得,真够尽职尽责回头成绩出来了你带郑超然来我家,我让我爸妈帮忙看看报考的事。”
“行啊,”谭予笑,“我请叔叔阿姨吃饭。”
“那不用,你什么时候结婚,喜酒一顿请了,给你省点钱。”
许梦冬晃着手里的奶茶杯。
冰块撞杯壁,哗啦哗啦地响。
她挑了个没人的时候悄悄问谭予:“为什么要拜托他爸妈?”
“他爸妈都是名师退休,不知道带过多少毕业生,填报志愿这种事他们更懂。”
许梦冬哦一声,她逐渐明白了小城市人际关系的重要性。谭予顺手拿了她的奶茶喝了一口,就着吸管上她斑驳的口红印。今天为了博个好彩头,她特意用了灿烂的正红色,谭予倒是没在意,只是喝了一口过后拧起眉问她:“怎么又是冰的?”然后拒不归还:“不怕肚子疼了?”
“最近这几个月很少疼。”
多亏了有人帮她用热水泡脚,叮嘱她吃药,陪她一起忌口。
谭予双肘撑着膝盖坐在那,微微倾身,端端正正一个人儿,许梦冬只觉得怎么看怎么喜欢。她把手臂搭在他肩膀,垂下的那只手也并不老实,以指腹细细描摹他因太阳照射而微微泛红的耳廓。
“谭予,你咋这么好呢?”
“哪里好?”
“哪都好。”许梦冬说。
灿烂的六月初夏,暖洋洋的阳光撒下炽烈光辉,人心也似被炙烤过的奶油面包,内部组织变得蓬松而柔软。
这一刻的许梦冬打心眼儿里觉得,谭予真好,挑不出毛病的那种好。
他仿佛能够胜任一切社会角色,好儿子,好女婿,好丈夫,也会是个好父亲。许梦冬不自觉幻想到谭予以后当爸爸的模样,幻想他牵着女儿的手去上幼儿园,去游乐场当然也会像今天一样,和自己的妻子一起,等待孩子迈出人生第一个重要的考场。
谭予值得这些人间美好的时刻。
“可你不珍惜啊。”
谭予轻声说道,
“我再好有什么用。”
许梦冬在网上看过一句话——人这一生看似百年,其实说穿了,只是活几个瞬间而已。
那些闪着光的值得被反复品味和珍藏的美妙瞬间,是构成漫长人生的锚点,是走到尽头回溯过往之时,依旧会觉得感动的记忆存档。许梦冬毫不怀疑它们的意义。
是她的问题。
她无法品咂出这些瞬间的美妙。
一如她无法相信那些俗语。
父母爱子,视之珍宝。
榴花照叶,伴之团圆。
关于人生的亲密关系,她没尝出什么好。
除了谭予。
谭予是例外。
但她不能自私地把这份幸运的例外永远据为己有
收卷铃声响起之时,考场外等待的人群开始骚动。第一科考试结束,还有漫长的征程要走。家长们要接孩子回家吃午饭,顺便午休,许梦冬眼看人群越挤越密,往前一步都是艰难。她告诉谭予,把车开到路口去,她和然然约好了,出了考场如果人太多,就在路口会合。
许梦冬上了车,看见憨头憨脑的跳跳虎摆件依旧冲她傻笑,谭予昨天刚洗的车,车里干净整洁,不过她还是觉得好像少了点什么东西。
是行车记录仪被拆下来了。
“坏了,送修了。”谭予说。
“哦。”
许梦冬趴着窗沿看外面流水一般的行人,忽然听见谭予问她:“然然考完试,打算带她去哪玩?”
许梦冬:“没想好。看她想去哪。”
随后又说:“现在想这个太早了,我可不敢提前答应她,不然这丫头没心思考试了。”
“冬冬。”
“嗯?”
她视线在人群里搜寻着。
谭予微凉的声线,像这正午时分飘忽而来的一缕风,
“你会不会哪一天突然就走了?特别干脆特别果断,不给我解释,突然就要跟我分手,”他问,“就像以前那样?”
许梦冬蓦然回头,愣愣看着谭予,她没明白这话题为何如此突然,且不合时宜。
对视了一会儿。
“当然不会啊。”
她说:
“咱们不是说好的吗?我答应你了,不会不告而别。”
如果我要走,我会提前跟你说。
如果这段关系要结束了,我们好聚好散。
“嗯,那就行。”
谭予收回视线,看向另一侧,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
“然然!”
“姐!”
然然抱着书包飞奔而来,一屁股坐进车后座,先向谭予打招呼:“谭予哥!”
“嗯,”谭予笑笑,发动车子,“考得怎么样?”
“还行,作文好难你们刚刚聊什么呢?”
“没什么,”谭予说:“在聊你中午想吃点什么。”
又是一个大晴天。
八年前也是这样的大晴天。
蔚蓝清澈,天边仅有一丝薄薄的云,像是纯净翡翠上的一抹色,碍眼,多余,任你雕刻技术多么炉火纯青,无论如何也避不开。
许梦冬的承诺听上去很真诚。
谭予也很想相信。
他想,要是行车记录仪没有录下肇事那天车里的对话就好了。
要是他没有手欠去听就好了。
——姐,你是打算去这个公司吗?
——有可能,还没定下来。
——那你去的时候带我一个。
——好。
——什么时候?我暑假能赶上不?
——能。
你又在预谋离开。
在我规划未来的时候。
一模一样的剧情,重蹈覆辙,卷土重来。
谭予深深呼吸,将车开出去。
轮毂重重碾过他的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