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正石不是个好儿子,不是个好哥哥,或许也不是一个好丈夫。但在许梦冬心里,他是个很好很好的爸爸。
即便他把她扔在老家,让她过了多年寄人篱下的生活,她还是说服自己,要体谅,要理解——爸爸南下闯荡,是奔着赚钱,是奔着给她更好的生活。
不能不懂事。
许梦冬记得,刚开始的几年,许正石杳无音讯,从来不往家里寄生活费。
姑姑不说什么,不代表姑父心里没意见,养个孩子,而且是需要富养的女孩子可不是闹着玩的。许梦冬也因此过得战战兢兢,平时尽力帮姑姑做家务,和姑父一起上山采山货出去卖,赚点钱交学校的费用,唯恐自己被讨厌。
又过了几年,许正石在外的状况好了一些。
他开始给许梦冬买许多衣服和零食,都是她没见过的高档东西,好多层纱的小裙子,美心的月饼。逢年过节也开始给家里寄钱,虽然和养孩子的花销相比九牛一毛,但好歹是有了进项。
再后来。
在许梦冬的记忆里,她上了高中以后,许正石好像突然变得很有钱,开始往家里大笔大笔的汇款。
他还买了新车,黑色的轿车,开回镇子里,许梦冬不认识车标,但那黑漆漆的壳子,一看就很贵。
他给许梦冬很多很多的零花钱。多到许梦冬觉得烫手不敢要。
许正石拍她脑袋:“傻闺女儿,老爸挣的钱,怎么不敢要?给你就拿着!”
他的大手在许梦冬脑袋上揉啊揉,似乎是在丈量孩子的成长:“冬冬啊,你这些年受委屈了,老爸对不起你现在好了,老爸生意做得可大了,以后全都补偿你,冬冬想要什么咱就买什么!”
许梦冬自始至终不知道许正石到底做的什么生意,她也不想知道,她只是盼着许正石每年多回家几次,不要只是趁着过年才回来短暂住几天。小孩子的虚荣心,她也有,她特别想许正石能去给她开一次家长会,趁她高中还没毕业的最后几个月,她那时已经拿到了好几所学校表演系的合格证,相当于一只脚迈进了大学。
那可是全国最好的艺术院校。
学校老师都说她天生就是吃这碗饭的,以后会是明星。
这份喜悦,她也想让许正石分享。
然而。
事与愿违是世间常态,人的一生有太多无可奈何。
比如出身,比如家庭,比如脑子里反复研磨的记忆,和皮肤上斑驳交错注定结痂的伤疤。
再比如普鲁斯特效应,是指闻到特定的味道,就会开启当时的记忆,以尖锐的钩子拽出幕布后勾连的真相。
许梦冬在心理咨询师那里学到这个词。对方还告知她,她的情况已经不适用于交谈为主要内容的心理咨询了,要到精神科或心理科寻求专业医生的帮助。
这么多年,她一闻到香火味就焦躁到坐立不安,呼吸不畅
谭予找来药箱给许梦冬上药。
房间里一时间充斥药膏的苦涩,他们谁也不说话,谁也不先开口。
因为都不知道说点什么好。
“擡头。”
棉签沾着冰凉的液体划过脖颈处皮肤,许梦冬嘶了一声,本能往后缩,被谭予拽回来,他没给她拿衣服,因为怕毛躁的衣料再弄疼她,只是换了新的床单被套,再用干净柔软的被子将她裹住,把她抱到床上去。
谭予记得这不是她第一次伤害自己了,上次是在除夕,各家摆供的日子,香火味也重,他来接她回市里过年,一开门也是类似的状况。许梦冬当时的凄惨模样和现在别无二致,精美的瓷器被划上丑陋的伤口,长长短短,横七竖八,他在许梦冬脸上看到了复杂的神情,糅杂着恐惧,悲伤,还有无奈。
是对自己现状的无奈。
她也不想这样的。
他当时以为她是想到什么或是看到什么了,如今才明白,是因为空气里的味道。
“真烦啊,”许梦冬抽了抽鼻子,此刻房间里只有药味,她使劲咧了咧嘴角,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林区禁火这么多年,怎么还能烧纸呢真是。”
“茔地又不在林场里。”
“哎呀我知道”这不是,没话找话聊呢么。
此时刚到中午,远处有炊烟渐渐升起。
这些年间林区人家搬走了一大半,走几步便能看见破败的院子半锁的屋门,还有比门高的杂草,一地积雪覆盖下的枯枝败叶。许梦冬记得小时候每到中午晚上饭点,家家户户烟囱都热闹,如今就那么几家,看着都凄凉。
她跟谭予说,她早上没吃饭,现在好饿,基地食堂今天做什么菜?
谭予看她一眼,说了声等着,自己闪身出去了。不出二十分钟端回来一碗清汤面,是许梦冬最爱吃的那种,只加了几滴酱油、又清又亮的汤头,撒一把切得碎碎的葱花,最上面卧一颗荷包蛋,筷子戳个洞,是流黄的,金灿灿的蛋黄溢出来,沾在细细爽滑的龙须面上。
他又搬过来一张折叠小桌,撑开,就放在床上,筷子摆好:“吃。”
哪就娇贵到连床都下不了了?许梦冬瞥谭予:“你伺候月子呢?”
谭予不说话,把她要丢的衣服都扔出去,担心房间里还有味道,有心开窗通通风,又怕冻着她。
筷子尖儿挑起面条,许梦冬慢慢吃着,觉得胃里有点热食了,心里也没那么空落落了,听见谭予斟酌万分才开口的询问:“叔叔他,出狱了吧?”
“嗯。”许梦冬一张脸埋在面条热气里,“你是怎么知道我爸的事?知道多少?”
“刚上大学的时候,”谭予轻声,“那时候找不着你,我拜托我妈寻了很多关系很多人,才知道你去了上海,除此之外,还知道了一些你家里的事”
“哦,”许梦冬握着筷子,指尖使劲儿,“那你知道他为什么蹲监狱去了吗?”
“听说了一点。”
“一点是多少?”
“听说是因为赌,还有高利贷。”
许梦冬摆摆手:“成,知道这些就够了。”
谭予怔忡望着她脖子上的伤:“所以和叔叔有关?”
“很长的故事,你想听么?”
“你想说,我就听。”
“那就从咱们高三那年开始讲起吧。”许梦冬放下筷子,凝眉思索了一阵,问谭予,“你还记得高三那年的四月,清明节假期,你在干什么吗?”
谭予想了下:“我好像和我爸妈回江苏了,祭祖。”
“嗯,”许梦冬笑了笑,“你不知道我想过多少次,要是那时候你在我身边,该多好呢。”-
那年清明节,许梦冬很高兴。
因为许正石要回来了。
在此之前他已经几个月没给家里来电话,这次回来,是给许梦冬的爷爷奶奶上坟。
头一天,许梦冬就去镇子口等,可等了一上午也没等到许正石那辆气派的轿车,反倒是等来了大客车——许正石蓬头垢面,两手空空从大巴车上下来,十足落魄,全然没了去年回家时的精神头。
他有点不敢看许梦冬,只是沉默地牵她的手,问她,姑姑在家吗?我有点事,要找姑姑谈。
许梦冬不知道许正石和姑姑谈了些什么,许正石不让她旁听,她在小屋,堂屋里的争吵穿过两扇门隐隐约约传过来。她只记得那争吵很激烈,持续了整整一夜。
第二天一早,一家人去上坟,结束后许梦冬先回来,姑姑和姑父不知道去了哪。许正石是在下午进的家门,醉得双眼通红,脸却白,白得吓人。
许梦冬给他倒了水,扶他去炕上躺下。
许正石摸着她的脸,问,冬冬啊,你这有没有钱?
许梦冬说有,把她攒的钱拿出来,许正石给她的零花钱她没怎么动,只是出门艺考需要路费,用了一些,剩下的都在这。她交给许正石,许正石拿眼一扫,冷冷盯着她,问:“还有没有?就这些?”
“就这些。”许梦冬说。
“不可能!”许正石忽然坐起来,冲许梦冬大吼:“我给你不止这些!都拿出来!还有我给你姑姑的,你知不知道钱在哪?”
他浑浊的眼睛里闪着光:“你告诉老爸,你姑平时都把钱藏在哪?你肯定知道。”
许梦冬傻了。
许正石哄着她:“反正那也都是我给的钱,现在老爸遇到难事了,需要那笔钱,你告诉老爸,在哪呢?”
许梦冬摇着头,她已经被吓着了,只是频频解释,她不知道,她真的不知道,她甚至连许正石给姑姑汇过多少钱都毫不知情。
许正石突然就暴躁起来,擡手就甩了许梦冬一巴掌——“你个小白眼狼!帮着你姑对付我!”
那是许梦冬第一次挨许正石的打,她瞪大了眼睛,脑袋发懵,连疼都感觉不到。
事情过去后的许多年里,许梦冬刷手机偶尔看到社会新闻,宣传沉迷赌博的危害,她总会迅速划过。没人比她更知道一个人滥赌会是什么样的下场——就是和许正石一样,完完全全,从人,变成没有理智的兽。
那时的许正石是被钱给逼急了,最要命的是,他身上摊着的事远不是滥赌那么简单。
他跟了一个所谓的“大哥”,这么多年,一直在外放高利贷,俗称“放血”。
这就是他所谓的生意。
私人的、不被法律允许的借款,高昂的利息,直接的见不得光的催收手段。
当然,他也没有那么多钱往外放,于是要找“上家”,经他手,把钱散出去,到期收回来,赚个差价。
即便是差价,也是很大一笔,足以让他过上好日子,钱来的太容易就不被珍惜,于是他出去赌,就图快活,流水一样的钱进来,又出去,连点痕迹都没有。
许梦冬不知道她的零花钱和漂亮衣服都是这么来的。
她呆愣愣看着许正石,直到醉酒的许正石擡起手,掐上她的脖子,把她按在炕上
——“我碰上茬子了,钱收不回来,上家还等我交供!你告诉我,你姑都把钱藏在哪!”
——“小白眼狼,你就向着你姑是不是!”
——“早知道当初就不该留你,反正你他妈也不是我的种!”
——“你跟你那个浪.货妈一样!长得一样,哪哪都一样!”
——“反正也没什么意思,我弄死你得了!还有你那个妈,全家人一起去死!”
——“白眼狼!我白养你了!!!!”
谭予几乎震惊。
他嘴唇微张,像是挨了当头一棒,半天没说出话来。
许梦冬朝他笑:“干嘛这么惊讶?让我猜猜,你惊讶是因为他想掐死我?还是因为我不是他亲生的?”
她垂下眼,盯着干净的白瓷碗沿,上面有一颗小小的黑点,是烧瓷的瑕疵。
“我早就知道我不是他亲生的,我跟他没血缘的”她深深呼出一口气,缓解眼眶的酸涩,“有一次我姑和姑父说话,被我听见了。”
其实也不用偷听姑姑姑父讲话,周围挺多人都知道这事——当初许梦冬妈妈是大着肚子嫁给许正石的。粉红色的蓬蓬婚纱,遮住她微鼓的小腹。乡下的家长里短,口舌威力不能小觑,一传十十传百,许梦冬长大懂事了,自然而然就知道了,甚至无须谁来告知。
“我妈当初是酒厂车间工人,她长得漂亮,交了个不靠谱的男朋友,后来怀孕了,那男的却跑了。当时我爸也在酒厂,他追我妈追了好久,出了事也不嫌弃我妈,依旧把我妈当宝似的,后来就结婚了。”许梦冬笑着:“如果故事讲到这,是不是还算不错?”
可是大多故事都是华丽开头,潦草收场。
“但是我妈跑了,在我两岁的时候。”
许正石没什么大出息,工资很少,个子很矮,长相一般,性格木讷,爱喝酒,爱抽烟,喝多了摔东西,还骂人打人他爱打麻将玩牌,那时就玩很大,一输就是一个月工资。这些在婚前瞧不出来的缺点,于日复一日里,构成了许梦冬妈妈出走的原因。
她那么漂亮,心高气傲,凭什么委顿在这样一个男人身边?就凭他接纳了自己和孩子?她生下许梦冬时还不到20岁,还有大把人生要过。
许梦冬其实想过,这个故事里没有绝对的施害人,也没有绝对的受害者,细细想来,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慈悲心,也有各自的自私和软弱。说到底,大家都是凡人,构成故事篇章的字字句句。
她能怨许正石吗?
能怨妈妈吗?
好像都不能。
都有苦衷,都不容易。
老婆跑了,许正石成了“王八”,终于忍受不了周围人的评论,拎着行李南下闯荡了。
大人们都逃了,剩下的呢?
剩下的是许梦冬,她什么都不知道,也什么都控制不了,只能留在原地,孑孓生长。
“我不怨我爸,我不是他亲生的,但他也没对不起我。”许梦冬说。
她始终记得许正石偶尔回家看她,会给她带好吃的,好玩的,会让她骑在肩头,会带她去结冻的河水上滑爬犁,牵她的手去邻居家吃杀猪菜,给她买黄桃罐头,亲手做山楂糕,过年时带她贴对联,拿划炮吓唬她,她哇哇大哭,再哈哈大笑去抱她
她不怨许正石。
他已经做到了一个父亲该做的。
但,
但后来,
“后来我姑回来了再晚回来半分钟,我真的会被他掐死。”
那天是清明,空气里有挥之不去的香火味,成了她此生绕不出去的迷瘴。
许梦冬双手端起碗,碗里的面汤已经凉了,面条坨着,她视若无睹喝了一口,眼泪就顺着脸颊滑到碗边,再落入汤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