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梦冬太多年没回家,忘了家乡的春天是什么模样。
最先报春的是冰天雪地里顽强钻出的冰凌花,还有个更华丽的名字叫“林海雪莲”,小小一朵,明黄色的。
四月初的天,目及之处的都是积雪和织网一般的灰白色枯枝,冰凌花就开在这样的山坳和小土丘上,叫人一眼就瞧得见,星星点点,各自为营,但每一朵都热烈鲜艳。
顽强,野蛮生长。
许梦冬找了个下午,带了三脚架上山拍短视频。刚开始做直播电商时她靠的是自带的话题和粉丝量,以及一点自然流量,现在有些不够用,她尝试把基地断更好久的短视频账号捡起来,尝试深耕内容,一来维持账号的生命周期,二来也能把家乡的漂亮风景拍给更多人看,这是她的小心思。
基地厂房辟开了一个屋子当会议室,谭予他们几个人在聊天,说的是过一段时间春木耳下地的事,许梦冬就在门外等,谭予出来时,她悄悄勾住他手指,有些为难地向他求助,有没有空?能不能陪她去拍视频?她有点不认识路。
韩诚飞听见了,逗她:“你是土生土长林区孩子,还能不认路?”
许梦冬拽着谭予袖子,有点不好意思:“太久没回来了”
大山无言,这里的人祖祖辈辈临山而居,即便如此也抵不过沧海桑田,许梦冬离开的这些年当然不足以令山石更移,可上山那条小路变了又变,她记得小时候和姑父上山挖野菜的那条路是沿着河边走的,如今河道也转了方向。
她像是没了族群带领而迷失在森林里的梅花鹿,灰溜溜地走上半山腰,又灰溜溜地下了山。
谭予握了握她的手指尖:“等会儿,我拿点东西,陪你去。”
谭予拿了些吃的——大列巴,哈尔滨红肠,还有秋林格瓦斯,他怕许梦冬要在山上拍很久,会饿。
这些都是最常见的干粮,以前的林场工人做工,一去一天,总会带上这老三样当午饭,便捷,便宜,能为劳动提供最基础的碳水和糖分,直到今天,农忙时的人们也带这些下田或上山,用塑料口袋装上,拎着。
朴实的人们对吃的没要求,能填饱肚子,能有力气,就行。就着烈烈太阳和漫天绯霞,望金灿灿的土地,那是养家糊口的生计,能丰收,能过好日子,吃什么都有滋味。
许梦冬掰了一块红肠,又喝一口格瓦斯——面包发酵的而成的饮料,加了啤酒花,因此并非一味的甜丝丝,还透着粮食的香气,许梦冬喝猛了打了个嗝,有点尴尬,余光瞥见谭予嘴角的笑,擡腿就踹了一脚。
“你怎么想起给我带这个?”
“猜你应该挺长时间没喝过了。”谭予接过她剩下的半瓶,拧上瓶盖,“你就爱喝甜的,怎么也不胖呢?”
“胖了!”许梦冬捏一捏自己手臂,“我回家这几个月,胖了快十斤了!”
她告诉谭予,幸亏自己如今直播只用露脸。不像以前拍戏的时候,镜头拍你全身,上镜胖二十斤不是说着玩的。
“我有一段时间焦虑状况有点严重,严重到吃药,那种药会发胖,还能让人思维变缓。我上镜又丑,又背不住台词,被导演骂成筛子,还要因为耽误了拍摄进程给全剧组人买奶茶赔礼道歉我那段时间每天都像活在云彩里,脚踩不到实地去,稀里糊涂,浑浑噩噩。那日子,我想都不敢想。”
“都过去了,”谭予说,“现在呢?你现在开心吗?”
“开心啊。”
“开心就行。”
谭予其实特别想问问许梦冬,问问她这些年的生活,但始终没寻到好的机会开口。他以为她离开他是奔着更好的生活,更好的前程去了,可如今见到她,分明不是这样的。所以他想问问,这些年到底都遇见些什么事了?
还有她那个所谓的演员前男友,是不是对她不好?是不是干了什么对不起她的事?如果真是这样,即便他没有立场,他也想揍那犊子一顿。
然而,然而。
他生怕把她好不容易安定下来的一颗心再给搅乱了。
让人不愉快的事还有回溯的必要吗?谭予觉得没有,或者说,不急。
只是千头万绪最后汇成了一句:
“只要你开心,怎么都行。”
许梦冬蹲在一棵倒了的红松木旁支三脚架,远处河水又化冻了几成,已经流淌得欢,比上个月带阿粥来时更漂亮了。她站在粼粼波光和幢幢树影构成的油画里,回眸问:“你说什么?”
谭予摇摇头,没回答,默默起身去帮忙。
许梦冬速战速决,当天拍的短视频当晚就发出去了,没有剧情和文案,就是安安静静的风景,她踩在干枯的树枝和碎冰上,每一步都吱嘎吱嘎响,结尾处露了脸,是她坐在大树墩上晃着脚发呆,林中光影是真的浪漫,把人的五官都拍得柔和了几分,评论区有人夸,说最近女艺人集体回春,许梦冬又美回来了,当然还有人拆台,说许梦冬胖了,脸都圆了诶。
还有一些千篇一律的辱骂,不提也罢。
当事人第二天一早看评论区,一一扫过去,有些意外,评论和播放量都比她设想的高好多,细细查了转发,才知道缘由——钟既转发了她的短视频,还附文案:“有人在家吃好喝好,有人在剧组当牛做马。”
他的评论区可比许梦冬的热闹多了,毕竟粉丝数不在同一个量级,被顶上去的几条热搜倒是统一口径,清一色地让钟既离许梦冬这个灾星远点。所谓红颜祸水,在钟既的粉丝眼里,许梦冬还担不上这个词,她充其量就是大黑天儿马路上的一坨狗屎,谁不小心踩上去都要倒霉三天。
钟既很快给许梦冬发来了微信消息,此时距离两人上次的对话已有近一年之久。
他说:
[最近过得怎么样?绯闻女友?]
[看你视频状态还不错,我才敢联系你。]
许梦冬笑着回:[电话聊?]
钟既:[在录综艺,有点忙,等等我,过几天回上海了打给你。]
许梦冬将手机搁在腿上,看向正在开车的谭予。他喜欢穿黑色,黑色毛衣衬得他面庞有棱有角,清隽又干净,迅速看她一眼,问:“怎么了?”
许梦冬敛回目光,指了指另一条街的店:“姑父爱吃那家熏酱,买点带回去。”
“行。”
许梦冬住回镇子里,但坚持每周末不直播的那天来市里看看姑姑姑父,谭予自然也是要一起的,姑姑准备了一大桌子菜,再添一道他们带回去的熏酱熟食:猪耳朵,松仁小肚,风干肠。
姑姑在饭桌上提起,下周就是清明了,然然有三天假期,一家人要回镇子,到后山去给然然的姥姥姥爷上坟。
也就是许梦冬的爷爷奶奶。
“冬冬,你忙就不用去了,我帮你把你那份纸和元宝带出来,”姑姑夹菜之余瞄着许梦冬的脸色,那眼神和语气竟有些小心翼翼,很隐晦,但谭予看见了。
一家人,清明祭扫是应该的。谭予的爷爷奶奶也都已不在,他清明不回,但会在每年祭日和爸妈回到徐州去祭拜。
他看向许梦冬,发现许梦冬一直低头戳着碗里的豆角炖肉皮,软软糯糯的肉皮浸了汤汁,被她用筷子尖戳得乱七八糟,她没擡头,垂着眼皮似在思考,过了半晌往嘴里狠狠扒了一大口米饭,囫囵着开口应道:
“我去。”
姑姑的表情又变了,有些担忧里又有些惊喜,她往许梦冬碗里夹着肉:“好好,到时候我们回镇上接上你,咱们一家人一起去。”
谭予是外人,也是全程旁观的人,但他看得清楚。
不论是饭桌上黏滞的气氛,还是许梦冬冷着的脸。
他不想探究别人家里的事,可许梦冬的反应让她疑惑,这种疑惑在这一天晚上达到顶峰。
当晚许梦冬依旧跟他回了宿舍,门关上,不待他脱了外套,也不让他去洗漱,拉着他的外套衣襟就往墙上抵,踮着脚往他脖子上凑,左亲亲,又舔舔,感受他脖颈处的热气。
两人这么久了早有了默契,谭予揽着她的腰,轻轻捏住她肩膀,低声问,怎么这么急?
许梦冬也不说话,不回答,黑暗里挣开他的手,继续闷声主动,一个劲儿地往上扑,咬住他的嘴唇,舌尖轻巧往里探。
手也不老实,毛衣下摆里面还有打底,她像是等不及拆解礼物的小孩,这扯一下,那蹭一下,所到之处燃起一簇簇火苗。
谭予炸出一身热汗,他自然不会拒绝,也根本拒绝不了。只把心里那股不对劲儿暂且搁下,抱起人就往床上扔,俯身亲吻,先把人安稳下来,倾身去拿东西。
抽屉一开一合,台灯一亮一灭。
就这么电光火石的一刹那,谭予不经意看见许梦冬的脸,动作登时停了下来。
他被她满脸的眼泪吓得动弹不得。
“冬冬???”
“嗯。”许梦冬回应他,只不过是勉强挤出的一声,鼻音浓重。
谭予将房间灯尽数打开,又把许梦冬横在眼睛前遮挡的手臂扯开。
他实在不常见识她的眼泪,大概也正因为此,她的每一次痛哭都让他心下崩塌,洪水毫无章法,冲垮堤坝。
他握住许梦冬的手,轻飘飘把她拽进怀里,面对面,把她的每一声哭音儿都埋进自己胸前的毛衣里,他轻轻拍她的后脑勺,叫她的小名:“哭吧,冬冬乖啊,哭吧哭吧”
女孩儿哭有什么丢人的?他当然希望许梦冬一生都顺遂,没有烦心事儿,可如若避免不了,他就盼着她每一次哭都能在他怀里,在别处他不放心,光是想想,一颗心就好像被丢上了磨盘,用石墩子重重碾过,血肉模糊。
许梦冬从一开始的小声嗫嚅到嚎啕大哭。
她是真难受了,才会全然不顾这是哪里,不顾别人会不会听见,嘶哑的嗓子让谭予眼底也泛酸。他哄着她,好久,好久,直到她终于松开他的肩膀,揉了揉红肿发疼的眼,坐在谭予的床上,一言不发,将脑袋埋进膝盖里。
“喝水。”
谭予把杯子递到她手边。一勺椴树蜜,用热水一点一点化开,对嗓子好,也许也会让心情好。
许梦冬依旧不说话,默默把热乎乎的蜂蜜水喝完。她对谭予说:“你能别问我吗?”
谭予顿了顿:“好。”
他不想多嘴,但还是忍不住:“不想去祭扫的话,就跟姑姑说呗,或者”
“没有,”许梦冬打断他:“和这没关系,爷爷奶奶对我很好,我也很想他们,不是因为这事儿”
那是因为什么呢?
谭予把杯子搁在一边,坐在床沿靠近她的一侧,使劲儿掰了她的肩膀,逼她正对着自己:“我记得我跟你说过,遇到事情了,你要告诉我。”
许梦冬擡头,被打湿的睫毛一簇一簇:“告诉你有什么用呢?”
她眼神不复平时清亮,添了几分凄迷:“不是所有事情你都能帮我解决的。”
“你怎么知道不能呢?”
你怎么知道不能呢,许梦冬。
谭予忽然觉得憋闷,此时他的委屈和许梦冬的重量相当,且清清楚楚写在眼睛里。许梦冬看到了,于是蓦然住了口,不再争论。
隔了一会儿,她起身:“送我回家吧,我回去睡。”-
那么多的心灵鸡汤和成功学都告诫人们,要心胸宽广,海纳百川,方能百毒不侵,活得自在。
许梦冬做不到,她的心太小。
小时候学校组织春游,她就总会在前一晚激动到失眠,如今游玩的兴奋喜悦变成了堵心烦恼,效果却是一样的,她在隔天的直播里出了错,算错了优惠价格,阿粥也没注意,直接挂了小黄车,走了几十单,损失了一笔钱,不多,但让人焦躁。
她心事重重地睁着眼睛熬了一晚,无论如何也睡不着。
第二天便是清明,一早顶着林间露水上了山。
阿粥注意到许梦冬不对劲,于是问谭予:“你俩吵架啦?”
谭予没回答。
他时刻关注着大门口的动静。
一般到后山祭扫,不到中午就能下山了,远远望着山腰,已经有袅袅青烟如缕,细细飘扬。中途他被工人叫走商量新款包装袋的事,聊的有点久,从厂房回来却被阿粥告知,许梦冬早就回来了。
“去你宿舍了,说是先去洗个澡。”
可能是上山出了汗,草籽沾满身,谭予没多想。
他回了宿舍推开门,听见卫生间哗啦哗啦的水声,许梦冬把鞋子脱在外头,连拖鞋也没穿,是光着脚进去的。再看,门口搁了个大黑塑料袋,平时装垃圾的那种,看着是要扔掉的,口袋没扎紧,谭予弯腰打算扎紧扔出去,却不经意看见里面的内容
——许梦冬的衣服,从里到外,内衣,毛衣,外套全都团成了一团。
谭予看出来那是她前几天刚买的牛仔拼接棉袄,喜欢的要命,才穿了几次,怎么就不想要了?
他把口袋放回去,没急着扔,坐在床沿等。
十分钟。
二十分钟。
四十分钟
水声一直没停。
许梦冬一直没出来。
宿舍的热水器是老式储水的,洗这么长时间,热水早没了,谭予觉得不对劲,心里有点慌,走上前去叩两下卫生间的门:
“冬冬?”
“唔。”许梦冬闷声应了一句。
谭予松了一口气:“冬冬,你怎么了?”
“我没事。”她说着,又隔了一会儿,水声渐渐平息,卫生间的门被推开,许梦冬走出来,她周身竟一点热气儿都没有,身上的水珠都是冰凉冰凉的,森森冒着寒气。
谭予惊愕。
她一点衣服都没穿。
浴巾,毛巾,什么都没披,整个人素寡着站在那,脚边积了一小滩水,毫不夸张地说,像个游魂。
这还不是最让谭予骇然的。
他看见许梦冬身上大大小小的红道子,前胸,后背,手臂,肩膀明显是刚用指甲挠的,有些伤口深,甚至还往外冒着血珠。
最严重的是脖子。
她那么纤细的,不堪一握的脖颈,全是血痕,乱七八糟,交错缠织,像是一张骇人的网,网住谭予震惊的眼神。
“看我干嘛?又不是没见过。我忘拿浴巾了,递我一下。”
她手还不停,还在抓挠着自己,没什么血色的脸朝谭予笑笑,手遥遥一指,示意谭予,
“门口那袋衣服帮我扔了。全是味道。”
她顺着谭予的视线,低头看了看自己,然后好心给他解释,
“不好意思啊,吓着你了是不?
“我闻不得那烧纸烧香的味儿我”
“我总想起我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