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许梦冬看见韩诚飞,顺嘴就问了一句:“咱们基地招员工还有试用期这一说吗?”许梦冬就没在职场环境里呆过,但是常识多少懂一点——一般来说试用期间工资会打折,她担心阿粥的生活。
韩诚飞先是愣了一下,然后笑了:“你肯定是没有的。”
“那阿粥呢?”
“你的人,工作起来也不用磨合,没啥毛病,那就一起都按正式入职算呗。”
许梦冬松了一口气:“好,谢谢韩老板。”
“谢啥,你可折煞我了。”
韩诚飞想来想去觉得不对劲儿,下午寻了个机会旁敲侧击地问了谭予。
谭予看见许梦冬在不远处和阿粥聊天,俩人拆了一包晚上直播间要卖的松仁酥糖,翘着二郎腿边吃边唠,时不时蹦出一阵响亮的大笑,这么一笑把谭予和韩诚飞也逗笑了。
韩诚飞拍着谭予肩膀:“梦冬妹子变了挺多,刚认识她的时候觉得她开朗是开朗,但心里可藏事儿了,你以为你跟她走得挺近了,但其实她还距着你千里之外呢。”
“谁是自己人谁是外人,她心里画着一条线呢。”
谭予擡眼:“扯淡。”
他没否认韩诚飞对许梦冬的剖析。
韩诚飞善于和人打交道,三言两语能摸人底,这是能耐,但谭予就是莫名不想让他分析许梦冬,换句话讲,这么多年了,连他都未必真的明白她。
他曾经以为自己是世界上最了解许梦冬的人,他们一起长大,一起度过半个童年和一整个青春期,他把自己身上一寸寸血肉的生长脉路都给许梦冬看了,知根知底,就应该是这样的。
后来他们都长大了。
十几岁刚成年的小伙子,一身火气,他把许梦冬牢牢锢在身下的时候也这样想过,做了就做了,怕什么,反正他从头到脚从骨到皮都是属于许梦冬的,他被她打上了铅印,这辈子不会有别人了。
初初探索时不是那么顺利,许梦冬眼里有湿润的泪水,却咬紧牙关不肯喊疼,反倒是用一双水冽的眼睛目不错珠的看着谭予,仿佛是献祭。
然而那一瞬间的裂痛还是令她急急抽了一口气。
大脑空白半晌,又缓缓吐出,努力仰首去咬谭予的肩膀,声线像拉扯到极致的风筝线。
她说:“谭予,我真的好喜欢你,真的。”
谭予的手指埋入她汗津津的发:“我知道,我知道”
怪就怪那时的谭予太年轻,太稚嫩,初上决斗场,他一边心疼她,一边又忍不住诱惑地只顾使蛮力,攻城略地。
都怪他,一切都怪他。
谭予在后来的许多年无数次自责,许梦冬那时明明已经做好离开他的决定了,他却没有读出她眼里的另一层。
眼泪并非全然出于爱意。
那分明是决绝的告别。
他其实一点都不了解许梦冬,一点都不。
从前是,现在也是
啪。
暖黄色的台灯亮起,照在谭予的侧脸上,映衬他高挺鼻梁和额角的汗水,他将许梦冬扶起,在她腰后垫一块枕头,然后将宽大手掌覆在她纤细的脚踝上,另一只手握紧她的前脚掌,帮她按一按,揉一揉。
许梦冬疼得七扭八歪:“我二十六,虚岁二十七,又不是七十二,怎么这么容易抽筋啊”
做完的余韵还没消散,气还没喘匀,脚趾就抽筋,疼得瞎哼哼还能有更煞风景的事吗?
“你就不能轻点儿么,”她把锅甩给谭予,用另一只脚踹他肩膀:“都赖你,搞起来就没命似的,你干脆弄死我得了。”
谭予垂着眼,抓住她作乱的脚。
“嗯,我的错,怪我。”
等许梦冬好些了,他起身穿了外套,去隔壁房间点开灯,隔壁房间是空的,堆放杂物和快递,他在一堆快递箱里翻出一个大的,拆开,里边是泡脚桶和中药泡脚包。
“今早送来的,我给忘了。”
他去煲水,热气腾腾的开水慢慢注满木桶,中药包丢进去立马泛出苦涩药味,许梦冬皱眉头:“喝中药喝多了,一闻这味儿我三叉神经都疼。”
“那也得坚持,”谭予握住她脚踝,不费劲儿把她整个人拖到床沿来,“咱们这边太冷,我妈说你体寒,多泡泡脚。”
许梦冬小心用脚尖点着热水,擡头逗谭予:“你知道[我妈说]这三个字是雷区吧?”
“什么意思?”
“就是妈宝男的常用句式。”
“随你怎么说,”谭予看许梦冬满脸拒绝,伸手试了试水温,确定不太烫,帮她一点点把脚沉进水面以下,“给我扣帽子,你最擅长了。”
谭予当然不是妈宝男,他那么幸运,生长在多少人最梦寐以求最羡慕的家庭环境中——父母都是读书人,有读书人的豁达明理,却没有读书人的迂腐和故步自封,谭予懂事以后做的每一个决定都是由自己做主的,从小时候书皮要包什么颜色,到研究生毕业以后毅然决然地回乡,谭予父母从没有任何干涉,你觉得好,那就好,孩子总要长大,人总要为自己的选择负责任。
许梦冬的两只脚晃啊晃,于水面荡起波纹,她的笑四散在哗啦啦的水声里,如同将声线也沾上湿漉漉的尾调:“咱俩的事儿,你和叔叔阿姨说了吗?”
“说了。”
“怎么说的?”
“实话实说呗。”谭予这样回答。
如何实话实说的呢?
许梦冬盯着墙上的谭予的影子。
他会告诉自己的爸妈,我和冬冬重新在一起了,但是我们只是谈恋爱,将来一定会分手?
他会给谭父谭母打预防针,说我和冬冬绝对不会结婚的,知道你们着急让我成家,但请先给我几个月或几年时间,让我和冬冬不计未来和后果,先快活一阵儿?
即便是再开明的父母,听到这样的混账话也会发飙的,说好听的是谈恋爱,这就是一层遮羞布,扒了这层布,跟py有什么区别?
许梦冬知道谭予肯定不会这样说的,即便他自己不在意,他也得保全她的名声。这是东北的五线小城,不是北上广,不要讲“开放性/关系”这种事,就连不婚主义都是大逆不道。他不会将她搁在口舌纷争里。
许梦冬还想说点什么,却被谭予率先打断,转移了话题:
“从下个月开始缩短一下直播时长吧,晚上早点下播,你下了播还要对货单整理数据,凌晨才睡觉,总熬夜你的身体受不了。”
许梦冬:“这是谭老板给员工的命令?”
“你可以这样理解。”谭予低头笑起来,“过一下当老板的瘾。”
“做你的梦吧。”许梦冬毫不留情,“直播这摊事我说了算,你不懂电商,用户习惯培养起来再改就难了。再说了,上夜班算个什么事儿啊,你看看基地打更的刘大爷,快七十了还昼夜颠倒呢。我这么年轻,要想赚钱就得辛苦。”
她又讲起自己拍戏的时候:“小演员赚的少还没人权,我要是赶通告,一天只睡两三个小时都是家常便饭,每天靠速溶咖啡续命。别担心我,我熬得住,早习惯了。”
谭予蹲下,擦干她脚上的水,装作不经意地问:“你最近缺钱吗?”
许梦冬乐了:“这话问的,我什么时候不缺钱?”
谭予起身,把水倒了,又把许梦冬手机拿过来。她手机壳卡通款花里胡哨的,握都握不住,在她眼前晃一晃:“给我解锁。”
“干嘛?”
许梦冬解了锁,递过去,看见谭予添了一张银行卡在她的支付选项那里,设置成默认。
“花钱从这里出。”
他说:
“还有你之前给韩诚飞的那几万块钱,我没让他动,回头转给你。直播电商这一块本来就预留了资金的,不用你掏自己的。”
许梦冬扬眉:“干嘛啊?”
她抓起谭予的手,盖在自己脸颊上,感受他修长指腹上的温度,温温热热的,微微湿着。
“可不用,”许梦冬有信心,“按照这个发展趋势,到今年夏天,我的直播就能达到之前定好的小目标,说好了的,到时候我都能养你了。”
谭予顺势掐了掐她的脸,又俯身,嘴唇碰碰她的额头:“怕你累。”
“哈,完全不累。”
许梦冬说的是实话,赚钱,哪里会累?而且是一笔一笔看得见的入账,比她以前拍戏时劳务费被公司以各种条款抽成的感觉好太多了,她有点愈战愈勇的架势,尤其是听见工厂的大娘打包时的闲聊,说自己上个月计件多了,给上大学的孩子多打了五百块钱生活费,许梦冬也跟着高兴,那种带着大家一起赚钱的感觉,踏实,还安心。
俩人躺下,谭予熄了灯,把许梦冬捞过来,下巴搁在她发顶。
她在黑暗里听见他闷闷低沉的声音:“冬冬,遇见事了要跟我讲。”
许梦冬回抱住他,像抱着个大暖炉,从头到脚都熨帖,她咯咯笑:“这也是我想说的,谭予,你可别被我发现你藏了什么,或者有什么事骗我,你知道,你瞒不了我。”
“嗯。”
三月初春,积雪未化,纸剪似的月亮安安静静挂在山巅之上。
基地院子里那么静,静得好像杳无人迹,但谁都知道,那山脚下的房舍人家错落,其实各家都有各家的烦心事,悄悄藏于暗处,无可言说。
许梦冬一直没睡,在黑暗里睁着眼睛,许久,轻轻,轻轻,叹了口气。
得到的回应是将她搂得更紧的谭予的臂膀。
他同样清醒着,心里有那么一股悒郁气,不知从哪来,也不知到哪去。
谁也不说话。
谁也不忍心打搅这安静的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