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梦冬把碗放下,盯着面汤上浮起的油花,它们不停扭曲着,勾勒出奇形怪状的七彩轮廓。
“你来上海找过我,我知道。”
许久,她开口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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谭予去过上海,在他们大学的第一个学期。
那时候许梦冬忙到头脚倒悬,每天的日程大抵是学校、兼职的饭店还有经纪公司三点一线。
公司帮她接洽了几个剧本,都是投资不高的网剧,却也是当时的许梦冬能接触到的最高水平了。半个身子挤进娱乐圈,可没人告诉她娱乐圈那么那么大,她在边缘到不能再边缘的位置,这个圈子都繁华和奢靡都与她无关,她的愿望就是温饱,毕竟还有生活费和学费亟待解决。
她高中时朋友那么多,到了大学却成了孤家寡人。表演系的女孩子们大多数生活优渥,她们早已经有各自成熟的牢固的社交圈,许梦冬挤不进去,也没时间处理人际关系。
那时和她关系最好的人是钟既。
打算奔赴相同目的地的旅人,理所应当结伴而行。钟既也缺钱,但他比许梦冬厉害一点,仗着一张好皮囊,从高中时就接各种平面拍摄,当过网店模特,做过乐队,还去综艺节目当过托儿他也签了经纪公司,精挑细选过的,比许梦冬那家好了不知多少倍。
他们两个是班里唯二反骨,专业课不敢旷,那么大课能跑就跑,老师嘲讽他们——根骨不定,就心浮气躁想接戏赚钱,这条路走不远。
许梦冬把头深深埋下去,脸蛋臊得通红,钟既却死猪不怕开水烫,他笑呵呵地和老师套近乎——老师啊,我就没打算走多远,我入这行就是为了赚快钱的,人各有志,求您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谢谢您嘞。
他拽着许梦冬出去接私活,两个人都用假名,背着学校也背着经纪公司,去高尔夫球场当陪打,在射击馆作陪练,反正都是有钱人玩的东西,他们以青春和姣好面容兑换门票,赚钱,赚钱,疯狂赚钱。许梦冬去剧组拍戏,钟既会去探她班,钟既被公司安排上一档选秀节目,通宵练舞,许梦冬也会在深夜等在他公司楼下,给他送一杯热咖啡。
是战友,是同伴,他们互相亮过伤口,所以惺惺相惜。
谭予去找许梦冬的时候,上海刚刚迈入深秋。
在那之前他做过不少心理建设,他也有自尊心,被女朋友甩了还要上赶着去要个交代,求个缘由,他心里也有气,可这点怒气在得知许梦冬父亲出事之后就悄然消散了。
他担心许梦冬自己一个人扛不住如此巨大的家庭变故,一个小姑娘,肩膀能有多宽敞?即便他们不是恋人了,起码还是朋友,他想,如果她需要,他得帮帮她。
谭予从北京飞上海,找朋友的朋友的朋友,终于辗转联系上了许梦冬的同班同学,对方甚至对许梦冬这个名字略有陌生,仔细想了想才恍然:“哦,你说许梦冬啊,她都不常来上课的。”
谭予下意识皱眉:“为什么?她怎么了?”
“没怎么啊,”对方觉得莫名其妙,“她谈恋爱了啊,每天和男朋友出去,瞧不见人,也不知道忙些什么。”
终归是个沉不住气的少年。
十八岁,能有多成熟,能有多周全。
当下的谭予感觉自己被深深背叛了,上海的深秋天气不如北方寒冷,却也让梧桐叶子落一地,他踩着那些落叶,执着地在学校门口等了一整天,终于在深夜等到了许梦冬。
她又瘦了一些,穿一件卡其色大衣,整个人显出一些伶仃的姿态,她穿梭在秋风里,低头快步往宿舍走着,跟在她身后的男孩子戴着卫衣的兜帽,手上拎着许梦冬的链条包。
他们那样般配,路过风口,男孩会快走几步,挡在许梦冬身前,驻足帮她挡去那些被风刮起的猖狂灰尘。
从小优秀的谭予很少体会挫败。
但那天,他离开得无比落魄,几乎是落荒而逃。
并不是他觉得自己不如人。
而是在许梦冬心里,他早就排不上号了。
“后来我同学告诉我,有个高高的男生来找过我,还问我的近况,我就猜到是你了。”许梦冬说,“我得和你道个歉。”
谭予深深地望着她。
“我骗了你,其实从那年清明节,从我爸的事初见端倪开始,我就做好离开的打算了。”
那是四月份。
距离他们高考还有不到60天。
清明假期过后,许梦冬照常去学校,照常投入高考总复习,照常让谭予给她讲数学题,只是校服外套里的衬衣换成了高领毛衣。谭予一边看卷子,一边打量她,说,你咋还穿毛衣?不热吗?
许梦冬梗了梗脖子:“这才四月,天气预报说,过几天还有一场雪呢。”
小兴安岭要入春不是一件容易的是,四月落雪也是稀松平常,她用最轻松的语气和最自然的表情掩盖了衣领下的异样,那里斑驳紫红,全是指印。
许正石宠她,爱她,可那一天也是真的想要掐死她-
人性难以探究。
不要说是十八岁的少男少女,即便是如今,他们各自经历了许多事,却也难以窥得人心的精密框架。
许梦冬没有看谭予,自然也就没有瞧见他泛红的眼眶。
大男人,不能掉眼泪,可谭予看着许梦冬微微弓起的背,觉得自己一颗心也被剁了个乱七八糟,汩汩往外冒着血。
“你还有什么想问的,”许梦冬抽了抽鼻子,“就趁今天,一起问了吧。”
谭予沉默了很久,张口时声音不稳,他努力斟酌着用词:“所以你当初离家出走,考去了上海,不告诉我,也不告诉家里人,就是因为你爸爸。”
他深深呼吸,压抑眼底的湿意:“你想逃走。”
许梦冬顿了几秒,笑了:“对呀。”
她顺着谭予的话往下说:“你不要觉得我有多厉害,我只不过是比平常人的反射弧长一点而已,我用了几个月的时间消化这件事,后来终于想通了,既然我和这个家没有任何血缘关系,我的存在还会让我爸耿耿于怀,那么干脆我走,一切就都解决啦。”
“我不想成为累赘,可也当了那么多年的累赘,我甚至不知道我做错了什么,那个时候我劝自己,索性就自私一点。我也胆小,也惜命,我怕我爸真的被逼到走投无路,我怕他伤害我,我怕他寻了个什么机会,真的杀了我。”
“所以我要跑,跑得越远越好。”
“你一早就做好决定了。”
谭予深深看着她。
“是啊。”她擡头,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户落进她的眼睛,融成朦胧的一片光圈,“真的抱歉,谭予,你也是无辜的。我骗了你,高考结束我提出要和你在一起,其实从那时起我就做好了离开的打算。”
她说,谭予,你当我男朋友。
其实她真正想说的是,谭予,在我走之前,你当我的男朋友。
我们开心一天算一天。
从前是这样。
现在也是这样。
“我就没想过和你有什么好结局。从来就没这么想过。”
东北的春天绝称不上温柔。
它饱含未尽的凛冽和粗粝,冷风掠过,春寒料峭,那点阳光不足以融化冰雪。经年冰冻的土地如此厚重,需要多少温热来灌溉,才能长出禾苗,开出花。好像沉寂萧条了这么多年的东三省,到处都是斑驳的围墙,生锈的工厂机器,大庆油田密布的“磕头机”,鞍山钢厂曾经的辉煌
那些东西被冷了太久,已经麻木了。
许梦冬用手撑着额头,挡着自己半张脸:“你真的不要把我想得太好了,人都有逃避心理,也都有自私的时候。我爱我爸爸,我小时候生病,他背着我去卫生所,给我买黄桃罐头,那一幕我记了好多好多年。可当他伤害我的时候,当他出事的时候,义无反顾逃跑的也是我。”
她的眼泪一滴一滴往下落:“我就是这么个自私的人。”
谭予,你也是受我自私荼害的人。
我想和你在一起,但我不想和你有未来。
我遇到更好的人就会离开你,就和以前一样。
她胡乱抹自己的眼睛:“谭予,是我的错,我不能再害你一回了,咱俩断了吧。”
太阳渐渐下坠,垂入山际边缘,残阳半缕,风又刮起来了。
许梦冬一个人喋喋不休了很久,谭予始终不发一言,她说到最后都忘记自己说了什么,只觉得脑袋昏沉,鼻子和眼睛都发热。
谭予注意到她脸颊不正常的红,探手过来碰她额头,烫得厉害。
“你发烧了。”
“不能吧?”
“什么不能,”谭予站起来,“大冷天洗凉水澡,你不是惜命,你是嫌命长。”
他翻药箱找退烧药,就着自己的手喂给许梦冬,逼着她喝一整杯水,然后让她躺下,把枕头放平,被子掖到下巴底下,还把她的手机收走了。
“把药吃了睡一觉。”
许梦冬眼皮有点沉,她看着正在穿外套准备出门的谭予,
“你要去哪?”
“咱俩都断了,你管我去哪。”
发烧真不好受,许梦冬大脑有点迟钝,懵了一霎,又浅浅点了点头:“哦,那你注意安全。听说今晚又有雪。”
谭予没回答她,推门出去了。
从门外挤进来的一股冷风吹散她最后一丝清明,退烧药发作,整个人困得厉害,许梦冬稀里糊涂睡着了。这一觉睡了很久,而且并不踏实。
梦里光怪陆离,层叠扭转,全是自己的脸,还有谭予红着的眼。
床前灯光半明半昧,一如人心,也不是非黑即白。
人的烦恼来源于“不纯粹”,善良得不纯粹,恶毒得不纯粹,夹在当中不上不下才最难受。
经纪公司周总是怎么说她的?
说她是个重情义的人,是个能豁出去敢闯的人,可偏偏心里的底线始终横在那,是戳在她心里的一根针,痛觉时刻困扰她。
许梦冬没有告诉谭予,其实她远不如自己说得那么雷厉风行,那么飒爽。
那一天,姑姑从许正石手里把她救回来,她险些晕厥,坐在炕上缓了好一阵,始终是被吓傻的状态。
许正石回过神,酒也醒了,四十多岁的男人,跪在冰硬的砖地上求她原谅,
——“冬冬对不起,老爸错了,老爸不是人,老爸怎么能说这种话。”
——“冬冬,你是老爸的命根子啊!!!老爸不能没有你啊,老爸就只剩你了啊!!”
他拿起手边的烟灰缸,疯了一样往自己脑袋上砸。
厚重的玻璃烟灰缸,砸下去,额角登时冒血。
许正石哭喊着,老泪纵横,
——“我走投无路了啊!!我欠了四十多万!!还不上我就得去死啊!!”
——“我求求你了,正华,冬冬,我求你们了”
——“冬冬,你救救爸爸啊”
许梦冬在梦中哭出声,滚烫的眼泪滑下来,洇进柔软的枕头。
她怎么能不爱许正石。
那是她爸爸。
有没有血缘关系有什么要紧?
她一直当他是亲生爸爸,她是他最乖最骄傲的好女儿。
东北的冬天怎么这么漫长啊。
多年前清明时节的冷风,兜兜转转,再次刮在她身上,透骨的凉。
许梦冬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中途醒过一次要水喝,有人把水杯递到她嘴边,宽大的手掌盖住她额头,轻声喃喃:退烧了。
那声音好似从天边传来,很空,但很熟悉。许梦冬半梦半醒里意识到,那是谭予的声音。
她无法如自己所愿的那样,冷心冷血地抛弃许正石,彻底不管他。
也无法拍拍屁股毫不留情地离开谭予。
她还有第二个秘密没告诉谭予——在他想着她的这几年,她其实也去看过他很多次。在不拍戏的空闲,她用口罩帽子围巾全副武装,去北京,去谭予的学校,最近的一次,是陪他上了一节课。阶梯教室全是人,她偷溜进去,坐在最后一排,隔着错落人群盯望着他,哭湿了口罩和围巾。
人心太复杂了,不是骰子上的数字,摇到几就是几。
人间苦痛无限。
哪里是那么容易就说得明白的。
如果真的足够自私,很多烦恼就会烟消云散可真正能做到的又有几个人呢?
许梦冬一觉睡到后半夜,醒了。
其实还困着,只是她闻见了空气里的冷而涩的味道。从小生长在北国的姑娘,对雪最敏感,厂房宿舍又是平房,接地,她迷迷糊糊地坐起来,嗓子紧绷问了一句:“是不是下雪了?”
“嗯,下雪了。”谭予早就回来了,他自温暖的灯光里朝她走过来,“看雪么?”
“看。”
他去把窗帘拉开,窗外是空旷的基地院子,几盏照明灯映出雪花的轮廓,洋洋洒洒,安静而落。
落在白桦树梢,落在松柏枝叶,落在广袤寂寥却热烈多情的黑土地。
她的眼泪再次失守。
“哭什么,有脸哭。”
谭予抽了几张纸,递给她,一同递来的还有白白净净的小碗,搁着小勺,许梦冬接过来,看见里面一瓣瓣的黄橙橙的黄桃。
“我去镇上商店买罐头,人家没进货,就剩这最后一个黄桃的了,现在在你手上。”谭予挨着她坐下,“许梦冬,人不会永远都倒霉的。”
东北人生病可以不吃药,但不能不吃黄桃罐头。
许梦冬小时候生病,许正石背着她跋山涉水去卫生所打针,回了家也是这样,把冰凉凉甜丝丝的黄桃罐头喂她吃下。
你说感情怎么理?
你说人心怎么评?
许梦冬低头,忍住不让眼泪掉进碗里。
她想开口,却被谭予率先打断:“许梦冬,我不想跟你断。咱俩就这么耗着吧,耗到我也累了烦了,耗到我对你这点感情不剩了,可能我也就死心了。”
许梦冬擡头,看见谭予深邃但干净的眼,好像最澄澈的云彩,
“你是什么样的人,我知道,你自己心里也知道,你说当初是因为这事要跟我分开,我是不相信的。”
“但是你最难受的时候我不在你身边,这也是我该得的报应。”
他说,
“我知道你这故事没讲完,你一定还有事瞒着我。没关系,我还愿意再等等,等你把后面的故事讲给我听。”
“许梦冬,腐肉挖了才能长新肉,你别害怕。”
许梦冬埋头吃黄桃,听见谭予温声在她耳边。
他说:
“冬冬,就快好了。”
黄桃罐头会保佑每一个东北人。
雪花会照慰这片土地上每一个灵魂。
许梦冬眼前蒙着水雾,望向窗外。
这是今年的最后一场雪。
小兴安岭的春天终于,终于要到了。
一切就快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