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兴安岭林区封山育林已经二十多年,林区的人口越来越少,加上东北气候的特性,种地一年就一茬,土地大多都被闲置,人却闲不下来。
要吃饭,要过日子,怎么能闲呢?唯有自救,种植和养殖业成了林区新的发展方向。
许梦冬秉持干一行爱一行的精神,抱着小本本找谭予补课,了解菌种基地一年四季的作业规划——由夏到秋是生长季,由冬到春则是菌包加工。
她穿着无菌工作服到车间去看菌包加工的过程,机器把锯末子压成长条的塑料包,整整齐齐排列好,再由流水线运到菌房。
觉得有意思,她又缠着谭予讲的深一点,比如关于食用菌的生物知识。
谭予提醒她,有点难,她不服气,谁还不是上过大学的人呢?可当谭予把他自己的笔记成箱成箱搬到她家里时,她两眼发直。
许梦冬高中时是文科生,大学时是艺术生,根本就没上过生物和化学,她看见谭予的笔记上密密麻麻的专业名词,什么单糖寡糖,什么孢子,什么菌丝
谭予双臂撑着桌沿,把她圈在自己怀里,问她:“什么感想?”
许梦冬戳戳谭予的手背,干巴巴笑两声:“你字真好看。”
学习就到此结束。
许梦冬被迫接受了术业有专攻的事实。
三月初时,天开始暖和起来。
阿粥之前没来过小兴安岭,不工作的时候缠着许梦冬上山拍照,一边取景一边发出感慨:“冬冬,春天了,积雪怎么还这么厚。”
许梦冬笑她,没见识了吧,小兴安岭的冬天比其它地方都要漫长,节气上论春日虽已近,但四月飘雪也是常见。
她带着阿粥去了森林腹地。
溪水已经化冻,粲然阳光透过树梢照下来,切割成不规则的光斑,落在水面上似碎金耀眼。
这是许梦冬回家以后,迎接的第一个春天。
基地上忙得按部就班,家里忙得千头万绪。
姑姑给许梦冬打电话,说然然坚持要住校。
学校刚结束高考百天誓师大会,然然学习劲头很足,说是住校能节省更多时间来学习,许梦冬虽然心里存疑,但也只好表面支持,只是帮然然送行李去学校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嘱咐这丫头几句:“你最好是为了学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那点小九九。”
然然下了车,隔着车窗冲许梦冬吐舌头,还用眼神示意开车的谭予:“姐,你咋能说我呢?你和谭予哥不也是”
“停!”
许梦冬让她赶紧住嘴。帮她把行李送到宿舍,再整理好床铺,回来的时候,谭予说:“然然说得也没错,咱俩……”
“什么没错!”许梦冬立起眼睛,“咱俩上学的时候搞对象了???我跟你早恋了???你别偷换概念。”
一切都是高考完才戳破的。
而且毕业前就算许梦冬有那意思,直接摊牌了,谭予也不会接受,他那样正派,那样讲原则,在许梦冬看来甚至有些古板,他八成会冷着脸教育许梦冬,马上要考试了,你瞎琢磨什么呢?坐下,我给你讲讲函数。
就是这么一个人。
许梦冬窝在副驾驶上,拨弄着安全带上绑着的小小跳跳虎。
她坐了韩诚飞的车,看韩诚飞的车上绑了个草莓熊,猛男粉,怪可爱的,就想着也给谭予搞一个。
跳跳虎好,迪士尼所有角色里她最喜欢跳跳虎。
谭予也知道,所以他的钥匙圈上还拴着许梦冬高中时用过的跳跳虎挂链,都磨掉色了,他一直也没扔。
他时常念旧,偶尔伤怀,这些年他好好保存着许梦冬上学时用过的物件,大到她错题连篇的英语报纸,小到她遗失的发圈。
他把它们装进一个纸箱里,和他自己学生时代有纪念意义的东西放在一起,时不时拿出来看一看。
那样的夜晚只有昏沉灯光作陪,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有这么一天,许梦冬会坐在他的车上,亲手安装她选的配饰,女人的创造力有多惊人,原本线条冷峻的越野车,转眼就成了游乐场风格。跳跳虎朝他咧嘴,谭予有些无奈,除了跟着笑好像也没什么办法。
这段时间还发生了一件事——年前就跑国外去神隐的章启回国了,准备资料申请学校。
许梦冬收到章启微信时正准备直播,回复他说下播再聊。结果章大少爷在直播间怒砸了好几万,买了不知道多少土特产,扬言要把土特产当伴手礼带到澳洲去。
许梦冬权当他在扯犊子,结果后者可怜巴巴地发出邀请:
“冬冬姐,我帮你解决了一个月的销售额,你能不能出来陪我吃顿饭?”
“求你了姐,我失恋了,真的很难过。”
语音消息公放,谭予从电脑屏幕前擡起头,面无表情掠来一眼,语气十足欠揍:“又失恋了。不到半年失恋两回,真厉害。”
许梦冬听出字里行间的酸溜溜,攥着手机靠过去,肩膀抵着肩膀,轻轻拨弄他脖颈后面的小发茬:“那,我去不去啊?”
“随便。”谭予捉住她作乱的手。
他又不是拎不清的自私鬼,不会限制自己女朋友正常社交,只是顿了顿,告诉许梦冬:“去可以,我送你,我接你。”
许梦冬挑了个不直播的晚上赴了和章启的约。
章启和许梦冬讲述了自己和JK小女友的爱恨情仇,带着青春气息的酸涩恋爱故事,那些矛盾在许梦冬看来都没什么了不得,无非就是你管我多了,我了解你少了,你和异性看电影了,我又忘了情人节了一讲讲到大半夜,晚饭局延续到第二场,深夜喝酒局。章启絮絮叨叨,听得许梦冬头疼。
她受章太太所托,又担章启一声姐,干脆就真的摆出一副姐姐架势,询问章启的感情经历:“有钱有脸,性格也好,这样的男孩子一般不缺女朋友吧?”
言外之意,你每次分手都这么要死要活?
章启反问她:“那你也是性格好有钱有脸的女孩子,你分手了不难过?”
许梦冬卡壳了。
这一瞬间被章启捕捉到。“哈,姐,你不会就谈过谭予哥一个吧?”
深夜小酒馆,人不多,音乐是舒缓的蓝调。许梦冬捏着桌上薯角吃:“我那些花边新闻你不是都查过了吗?”
章启往许梦冬身后看了一眼,身子往后一仰,老神在在地笑:“查过,忘了,姐,你详细讲讲。”
“有什么好讲的。”许梦冬说,“和被拍到的差不多,无非是同组男演员,一起拍戏,低头不见擡头见……”
“哦,我想起来了,钟什么……钟既?”
许梦冬看他一眼,没否认,继续说:“嗯,其实我和他的情况有点复杂,我们……”
谭予就站在许梦冬身后,表情一言难尽,有点微妙。
“其实狗仔也没拍全,我和他……”
“许梦冬。”
谭予忍不住出声,直接打断她的后半段。
话音落下,像是掉进调酒杯的一大块方冰。
许梦冬惊愕回头。
章启锤着桌子大笑。
谭予本来是来接自己的女朋友回家的,却意外听见了女朋友聊起自己的前任。他并非大男子主义地要求许梦冬和他分开的那些年从未有过感情,可是自己亲耳听到,那感觉还是不一样,心里有点堵,也有点酸。
两个人一路无话地回了镇子。
谭予一般会先送许梦冬回家,然后再回自己的单人宿舍,可许梦冬到了地方不下车,朝谭予眨着眼睛:
“……太晚啦,阿粥可能已经睡了。”
“去你宿舍呗?”
她不自觉把音调放软,一副做错事求原谅的姿态,更让谭予心里窝了火……
“生气啦?”她轻轻戳他肩膀。
“没。”谭予将车掉头,往基地开。谁也不说话,车里的气氛诡异得可怕,许梦冬莫名紧张,紧紧抓着安全带,这种紧张在她被谭予拉着进房间,再被他腾空抱起重重扔在床上的时候彻底喷薄而出。
谭予的床上用品是她选的,珊瑚绒质地,纯色雾霾蓝,她双臂揽着谭予的脖颈缓缓向下,背贴在床单上,感觉到珊瑚绒的柔软和温暖。她在谭予耳边耳语:“你还是生气了。”
谭予的掌心扣在她腰肢上,倒春寒的寒凉夜晚,硬是被她倾吐出来的气息激出一身热汗,他埋在她颈窝,手肘撑着,怕压疼她,哑着嗓子:“我没有。”
继续嘴硬。
许梦冬觉得好笑:“我可以给你解释。”
“闭嘴。”他才不想听那些轻飘飘没什么重量的言辞,有什么意思,那些情绪用唇舌宣泄不了,得用点别的。
最好最好,利刃相接,你死我活。
“……隔音不好,我轻一点。”
轻得了?许梦冬在心里叹了口气,再宽宏的男人也终究是男人,哪怕他是谭予,此刻也是带了脾气的。
许梦冬不想在这种情绪里,她试图去推,推不动,谭予今天是真没打算放过她。
好像凭空掉进一场憋闷狎昵的虚妄里。
许梦冬高估自己了,她也太久没有过了,开局就输,森林溪水被春风一拂就缓缓化冻,淅淅沥沥,她在黑暗里细细描摹他眉眼轮廓,这种感觉很神奇,好像过往的复刻。
许梦冬想告诉谭予,她与他分开的那些年,她不是没梦到过他,梦见那年夏天,他们最酣畅淋漓的那几个月。她在他家里作威作福,他则用自己的方式向她讨要回来。热汗洒在她的脸颊,谭予捏着她的脸,逼她服软
这些许梦冬全都记得,不过脑海里的场景再怎么逼真,也就是旖旎一场春花梦,清醒了也就清醒了,如今睁开眼睛,谭予真实在她面前,她只需要微微仰首,就能使他们之间近无可近。
两个人都怕吵到隔壁。
谭予使了力气吻她,把她不小心溢出来的一小声吞入腹中,再从别处回报给她。
许梦冬深觉有那么一下,差点要了她半条命。
原来,原来,
失而复得竟是世界上最美好的字。
她很没出息地累到睡着,醒来的时候发现谭予在盯着她瞧,也不知道盯了多久。
五分羞赧,她把被子蒙过头顶。
“……我要去洗澡。”
宿舍的卫生间很小,也只有淋浴,她站在花洒下很久,让热水把深深的疲惫和谭予的味道都洗去,对着镜子擦头发的时候,微信响了。这个时候还没睡的,也就剩章启了,他发来坏笑表情包,询问许梦冬是否还活着?
许梦冬手上还有水,干脆把手机扔给谭予,下指令:“骂他。”
谭予才不屑,不给他拉黑已经是他心存善念了。
他背对着许梦冬,更换床单被套。
原来的那套已经没眼看了。
“住这吧。”他说。
“不然呢,天都快亮了,我还回去啊?”
许梦冬背后抱住谭予,把脸埋在他脊背,闻到和自己身上一样的沐浴露香气,让人心底软成一滩泥。
不止是心。
她整个人也快困倦到瘫倒了。
“我要睡了,帮我把衣服扔洗衣机,手机充上电。”她整个人缩进被子里,“晚安,不要和我抢被子喔。”
谭予揉揉她脑袋,去找手机充电器。屏幕一直亮着,停在章启发来的犯贱表情包,他看着烦,点了点,界面跳到了对话列表。
目光停了很久。
直到许梦冬唤他。
“谭予?”
“……来了。”
狭窄的单人床,他们的影子几乎叠在一起,许梦冬缩在谭予怀里,抱住他的腰,脚踩在他的脚背上。
“冬冬。”谭予轻声。
没有回应。许梦冬真是累狠了,很快就睡着。
“睡吧。”他俯首亲了亲她的额头。
对于今天的情绪上头和失控,谭予自知要负全责,但这不妨碍,他们都很享受这一晚。
一切都很好。
如果刚刚他没有看见她的微信对话框就更好了。
章启是怎么说的?
——“哦我想起来了,钟什么……钟既,是吧?”
谭予看着许梦冬睡梦中的脸。
她说,我可以给你解释的。
谭予那时并不想听,现在却后悔了。
他以为自己并不在意。可是此时此刻,他真的很想把许梦冬叫醒,问问她,这个钟什么的人,为什么一直在她聊天置顶的第一位?
即便他们上次说话已经是去年了。这么久,他的名字为什么还摆在明面上,摆在她每天都要看到的地方?
许梦冬睡眠一如既往很浅,且不安稳,她抓着他胸前的衣服,眉头微微皱起。
人性都有沟壑,是人就有缺点。
谭予注视着许梦冬的脸,第一次发觉,他原来并不如自己说得那样坦荡。
他也不是完全不在意她的以前。
他只要一想到许梦冬用爱他的模样去爱另一个人,在另一个男人身上付出同样的时间,更甚者,或许他们在一起的时间要更长……整个人就像被架在炭火之上。
他反复劝说自己,过去的都已经过去了,人在他怀里,这就够了……可还是不行。
谭予一直在自我熬煎。直到山顶天际泛起鱼肚白,他总算顿悟。
哦。
他终于知晓这一浪一浪汹涌而来、折磨他到无法入睡的情绪叫什么。
叫忌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