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梦冬之所以对这电话号码有印象,是因为在她绯闻最多的那段时间,公司隔三差五就要给她出一封声明或律师函。虽然作用聊胜于无,但落款就是法务办公室,附联系电话,看多了也就熟了。
电话一直在震。
许梦冬其实猜得到公司找她什么事,但她不想理,手机就搁在炕席上,嗡嗡嗡,她挂断,对方就再打来,大有不罢休的意思。许梦冬坐在炕沿,烦闷半晌,按了接通。
果然。
法务办公室代表公司名义向许梦冬提出警告。
话筒对面是一道男声,以密集的专业术语向许梦冬重复她经纪约中的内容,包括但不限于:甲乙双方可以协商一致以书面形式解除本合约,但乙方解约后三年内不得从事演艺相关业务,包括配音、及网络直播等。
“许女士,公司这边监控到您最近在从事直播电商工作,所以要提醒您,您和公司的合约原本是十年,而您在第八年提出解约,所以按照合约规定,您不能”
许梦冬没有耐心听下去,直接打断:“抱歉啊,我问一下,谁让你给我打的电话?”
对方明显一愣:“没有谁,监控前艺人动态也是部门的工作内容之一”
“哦,我还以为是周总让你打的,”周总是经纪公司一把手,也是当初签下许梦冬的人。
许梦冬语速快,但她其实特平静,和对方说:“你去问问周总吧,他会给你解释的。”
就这么挂了电话。
许梦冬坐在炕沿发呆,她想起很久以前刚和经纪公司签约入行的时候。
表演系有规定,大一大二的学生是不能签公司,也不能在外面接戏的,这是对学生的一种变相保护,但事实上,不用等到大一开学,高考结束刚拿到录取通知书,许梦冬就被经纪公司找上门了。
对方先是拿出了她艺考时被抓拍的照片,大力夸赞她有多么多么上镜,多么多么有潜力,然后摆了一份合约在她面前,还表示条件不满意可以再谈。
对方告诉许梦冬,新人是要抢的。
当有第二家,第三家,第四家经纪公司找上她时,许梦冬才理解了这句话。
这些公司有大有小,许梦冬忘记自己那时的心境了,只记得她那时候缺钱,一笔很大的数目,二十万。
而且很急。
她告诉所有与她洽谈的公司,我可以签,但我要二十万,现金,马上。这笔钱可以从我以后赚的钱里扣,片约,演出费,或是其他什么,无所谓,那是以后的事了,总之我现在就要拿到这二十万。
公司前景,我的未来,职业发展这些全都往后放,只要你不让我杀人放火,谁给我钱,我就和谁签。
绝大部分公司都觉得这小姑娘疯了,要么是见钱眼开,要么是没诚意,逗他们解闷儿呢。
只有一家。
名不见经传的小作坊,老板姓周,据说是其他行业的小公司转型过来的,旗下艺人数量为零,如果许梦冬愿意来,那她就是第一位签约艺人,所有资源都将以她为先,虽然也不是什么好资源。
许梦冬依然坚持:二十万,你先给我,我就签。
那位姓周的老板回去想了一个礼拜,把钱打到了许梦冬卡上。
他没有询问一个十八岁刚高中毕业的小姑娘要这么多钱是要做什么,大抵是因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沼泽要渡,他只苦笑着告诉许梦冬,这笔钱是我自己掏腰包的,公司目前一分钱盈利都没有,你来了,可要给公司好好赚钱。
许梦冬拿了钱,问他:“你就那么笃定,我将来能赚钱?漂亮的人那么多。”
周老板大笑:“的确,这个圈子里漂亮很重要,但不是最重要的。我愿意信你是块璞玉,是因为你身上有股劲儿。”
“什么意思?”
“你唯目的论,能豁的出去,这样的人才能在这个圈子里活下来。”
许梦冬那段时间的确给公司赚了不少钱。
她大一接了第一部戏,校园剧,爆了,她不是主角,但身价也跟着水涨船高,后面又接了几个网剧。
她接戏不挑剧本,给钱多那就接,一方面是因为她要自己负担学费生活费,太缺钱了,二是因为她所在的经纪公司的确不专业,像个皮包公司,没有人给艺人做规划,连经纪人都是个半吊子,只能靠自己。
许梦冬就带着阿粥,亲自去一个又一个剧组面试,一笔一笔片酬拿回来,公司拿大头,她跟着喝口汤,不多,但也还凑合。
这种顺遂光景持续到第四年,那年,许梦冬大学毕业。
她其实还算幸运,入行第四年才见识到这个行业里的阴暗面——奢靡金贵的饭局,身不由己的宴会,她和一众小艺人一样,是饭桌上的一道菜。许梦冬自认为酒量不差,但那天莫名其妙就倒了,然后被人推搡着扶去酒店房间。
她撑着最后一丝精神,打了与她同进房间、对她上下其手的老男人一巴掌,然后光着脚逃出生天。
那一巴掌打断了她的艺人路,打碎了她虽不大红大紫却顺遂无忧的未来。
她忘不了她慌张地给周总打电话,只因那饭局是他邀她去的,他是她的伯乐,也是她为数不多信任的人。
而周总是怎么说的?
他带着醉意,在电话里骂她不懂事,别人都行,怎么就你不行?我真是看错你了,我以为你能豁出去的。你知道你打的那个人是谁吗?名头吓死你!他生气了我们都别混了。
最后是:
许梦冬,你以为你很高贵吗?你当初为了二十万就能把自己卖过来,现在又装什么呢?你去把那位陪好了,你能赚一百倍,一千倍!你去不去!
许梦冬大脑一片空白。
她光着脚,站在上海的街头恸哭。
上海滩的秋天,街边金桂香,一轮明月挂在陆家嘴日夜不歇的灯光幻景之上,温柔又慈悲,如同情人眸,那是小说里描绘过的场景,也是无数女孩子梦想过的人生。许梦冬也不例外。
真好,外面的世界真好。
只是这一夜,她忽然无比想家。
脚底传来的冰凉麻木,让她好想家乡的大雪。
十月末,小兴安岭应该已经下过初雪了,她能想到树梢结霜,冷淞连绵,能想象出那样磅礴泼天的一场雪,洋洋洒洒落下来,盖住人间喧嚣,万物动人而安静。
雪花很冷,但它能一眼望穿,干干净净,明明白白。
人不就应该是干干净净,明明白白的么?
她自认自己没有做过什么错事,凭什么,从一处换到另一处,苦痛还是不肯放过她呢?
既然人间苦海,漫溢无边,毫无章法,那她的逃离又有什么意义呢?
许梦冬后来想,就是从那一晚起,她在心里种下了一颗想要回家的种子。
之后的几年,她更加压榨自己,不断接戏拍戏,无缝进组,成了个拍戏机器。不沉淀的后果就是这么多年她的演技没有任何进步,但许梦冬不在乎,能赚钱就行了。她用了四年时间完成了别人八年的工作量,同时又配合公司炒作,和其它男艺人炒绯闻,以自己一身骂名为代价,完成公司赚钱的目标。
当她把解约申请递到公司的时候,周总似乎已经料到了。没有为难她,还把她原本的十年合约以双方签协议的方式调整成八年,这样一来,许梦冬不算单方面解约,而是到期不续约,一些解约条款对她则不会生效。
唯一的条件,他想问问许梦冬,当初她那么急着要二十万,是为了什么?
“我当时以为,你对金钱有很大的渴望,但现在看来好像不是。”
他对许梦冬说,自己终究还是看错人了。
“你的确是个能豁的出去的姑娘,但你又有底线,这底线不上不下,让你难受。”
以前难以启齿的事,如今时过境迁,好像也不是那么难说出口,许梦冬如实讲了自己拿了那二十万的用途,换来了一阵长久的沉默。
许久。
“你没发现吗?你太容易信任别人,又太为别人着想,感情就是你的命门。”周总说,“冬冬,有这个命门在这,你永远也别想飞黄腾达,做人上人。”
把心挖出去的人,没了心的重量,才能一飞冲天。
许梦冬对自己了解充分,她这辈子都做不到。
什么时候重情义成了贬义词了呢?她不知道,也不屑去改变,你坚持的东西终有一天会给你反馈,可能是正向的,也有可能是反噬,自己选的,受着就是了。
但总有人,总有那么一群人,他们会和你做出同样的选择。
你们被世俗的眼光划分到同一阵营,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也能过得自在,最重要的是,安心。
离开了,又回来了。
放弃了,又拥有了。
许梦冬回头看向人群。
空旷的基地厂房,笑闹声是有回音的。
他们最终还是没去市里吃饭,韩诚飞提议,就在基地聚餐好了,二月二龙擡头,万事皆宜,大吉大利。顺便庆祝许梦冬的直播平台粉丝量更上一层楼,过了今天,以后会越来越好。
不知道韩诚飞从哪个村民家里搬来一套老旧的音响,麦克风上的灰那么厚,放出去的音都劈叉,嘶拉嘶拉的,韩诚飞也不嫌弃,还把老婆孩子从市里接过来一起玩。
阿粥哄着小朋友。
工人宿舍搬来了菜和肉,现场包饺子。
还有工人在和家里人打视频电话。
韩诚飞拉着谭予要唱歌,用他蹩脚的闽南话唱《世界第一等》。谭予嫌他傻,甩甩手要跑,被几个搬啤酒的工友抓了回来。
许梦冬远远看着这些,坐在操作台上,两条腿晃啊晃。
她发觉那年身上沾染的上海街头的深秋冷意,直至今日终于彻底驱散干净。
“梦冬妹子,你来一下!”韩诚飞喊她。
许梦冬跳下操作台,又被谭予拉住:“别去,他没憋什么好主意,找你打牌呢。”
“打就打呗。”许梦冬笑,“你怕我输钱啊?”
她的裙子及小腿,杏色裙摆摇晃着。
离开时满身棱角,如今锋芒被裹藏,多添温柔内敛,这是时光的力量,不过她的底色永远是鲜艳的,浓烈的,泛着耀眼光亮,不会被湮灭的。
谭予揽了一下她的腰,难得服软:“我牌技有点烂,打不过他。”
“那我来啊!”许梦冬咯咯笑着,“我厉害呀,不光打牌,赚钱也很厉害。”她还记得自己直播销量突破新高的事儿。
她眉眼弯弯,
“谭予,我来养你一辈子,也不是不行。”
她嘴比脑子快,还没意识到自己画了个多大的饼,说了多么出格的三个字。
一辈子。
好像她真打算和谭予有一辈子似的。
谭予听见了,却也不想提醒她,只把她捞过来,往怀里一合,贴着她耳边:
“那我记住了。”
“别反悔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