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梦冬睡得好,醒得也早,一觉起来是早上七点,揉揉眼睛推开房门却发现,家里就剩她和姑姑两个人了。
“然然去上学了,你姑父起早又去采山了。”
许梦冬哑着嗓子哦了一声。
“我去早市,你在家?还是跟我一起?”
许梦冬:“带我一个,我也去。”
之前网上火过一个话题——早市,是东北人生活幸福感的来源。关于这一点,许梦冬十分同意。
一块钱一碗的豆腐脑,卤汁里面是满满当当的蛋花木耳和虾皮,裹满软糯红豆馅儿的炸糖糕炸麻团,现包的酸菜包子牛肉烧麦,一笼一笼摞得老高,袅袅白气升腾而起
姑姑给许梦冬买了串糖葫芦,像小时候一样,边走边吃。走了一会儿,又看见买肉蛋汉堡的,圆圆厚实的形状,里面是鸡蛋和肉馅,三块钱一个。
东北不成文砍价规则——凡是三块钱一个的东西,必定可以五块钱俩。许梦冬心满意足地扫了五块钱,得到两个刚出锅的肉蛋汉堡,放在手心里捂着。
姑姑走到卖鱼的摊子前,回头问许梦冬:“中午想不想吃炸带鱼?”
“想!”许梦冬嘴里塞满了,连连点头。
旭日北升,人间烟火。
许梦冬吃完糖葫芦,擦擦手,站在街口,对着人来人往熙熙攘攘的早市拍了张照片。连滤镜都不用加,晨光足以衬托眼前热闹一景,还有姑姑手上拎着的一大袋子砂糖橘。
她把照片发在微博上,定位伊春,附文案“回家真好啊doge”。
很快就有几条评论。
这个微博号是公司给许梦冬注册的,从她出道开始就一直在用,如今积累了十几万粉丝,除去因为之前的风波骂她的,剩下的活跃用户都是熟面孔。大家并不知道她已经和公司解约打算退圈了,还以为她只是单纯地回家休假,顺便过年。
许梦冬苦笑一声,也不做解释。
充实的一早上,惬意又舒适,可惜的是,这惬意的一天并没有得以完整。
中午许梦冬帮姑姑炸完带鱼,刚端上桌,还没开吃,姑姑就接到了电话,说姑父在林子里打松塔,下树的时候没踩稳,摔下来了。好在不算高,并不严重,镇上卫生所没有检查设备,现在转到了市里医院,还是要拍个片子才放心。
许梦冬反应比姑姑快,先一步下楼,到小区门口拦出租车。医院离家很近,十分钟就到,许梦冬是下了车去推医院玻璃大门的时候才察觉出寒意,原来她出门太急,连外套都忘了穿,此刻身上就只有一件V领毛衣。
更让她陡然生寒的还在后面。
她在三楼检查室门口看见了送姑父来医院的人。
八年时光足以让少年成长成男人,谭予变了,好像青葱的白杨树镌刻了些风霜雨雪的痕迹,长手长脚,肩膀更宽了,脊背更直了,头发剪短了,大概是个子高的缘故,他穿了一件黑色冲锋衣往那一站,就显眼得让人难以忽略。
他手里握了一摞检查单子,正在微微颔首听护士讲话,然后询问了些什么,灯影就歇在他浓密眼睫下,高挺鼻梁,神色淡淡。
他应当是看见她从电梯里走出来了的,可他并没有多意外的神色,只是静静看了她一眼,像是平静无风的湖面,只一眼,又迅速收回了目光。
奇怪,像是知道会碰见她。
这样一对比,久别重逢,不淡定的倒是许梦冬了。
她定了定神,缓平呼吸,才走过去-
姑父伤的不重,下树的时候还是脚着地,有了缓冲,只是脚踝扭伤了,艰难走出了林子,站在盘山道边上拦车,恰巧,拦到的就是谭予的车。
姑姑先是抱怨姑父:“逞能!就逞能!这下好了,伤筋动骨一百天,养着吧!”
然后转头向谭予道谢:“小伙子,你送老郑过来的啊?谢谢你啊。”
谭予竟有些局促,只点了点头。
许梦冬轻咳一声,及时站出来打圆场:“姑,这是谭予,我同学这是我姑,还有我姑父。”
谭予其实是认得的。
从前上学时送她回家,一送就是六年,撞见过几次,匆匆几面。后来谈恋爱了,许梦冬也不让他见她的家里人,好像是不希望别人知道她和姑姑姑父生活在一起,不想让别人觉得她的家庭有什么不一样。她不说,他也就不问。喜欢一个人,和她的家庭有什么关系?
这次顺路把人送到医院,也是纯属巧合。
“医生说要住几天院。”谭予语气自然,像是很自来熟的找到了自己的位置,“我先下楼去缴费。”
哪能真让人家去付钱呢?
姑姑推了许梦冬一把,许梦冬快步上前,追上谭予的脚步。
医院人不多,他们并排站在电梯里,谁也不说话。许梦冬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她料想谭予应当和她一样。她悄悄透过身旁电梯镜面墙的反射看谭予的侧脸,他五官轮廓分明,颌骨是很锋利的轮廓,眉睫浓而长,冬天最冷的时候,他的眉毛上会冻结薄薄的一层雾凇。她看见过,也踮脚亲吻过。是凉的,冰的。
不合时宜的走神,许梦冬被自己滑坡的联想吓了一跳,赶紧敛回视线。
“回来过年?”
谭予率先打破寂静。
许梦冬揪了揪自己毛衣下摆,并不打算如实坦言:“算是吧。”
谭予也没有追问,好像对她的答案也并非十分关心,只是出于久别重逢的老友之间的客套。
然后。
然后就没话说了。
许梦冬在谭予的陪同下交了费,又上楼去拿X光的片子。姑姑让许梦冬先照看下这边,她要去镇子上把姑父的行李拿回来,身份证件什么的还都在行李包里,办住院手续都需要。
“姑,我去吧。”谭予又站了出来。
“怎么好再麻烦你?”
“没事。”许梦冬并没有感受到从自己身后头顶上方投来的目光,只是听见姑姑说:“那让冬冬跟你一起去。”
也是应该的。
许梦冬没拒绝。谭予车停在楼下,只是她坐车上的时候揶揄了他一句:“我姑,又不是你姑,你跟着瞎叫什么。”
“那我该称呼什么?”
谭予系上安全带,不接她茬,默默把车内空调拉高,出风口吹出缓慢而均衡的暖风,让穿着单薄的许梦冬稍微暖和了些。
这车是一辆黑色越野,倒是很符合谭予的气质,就是内饰比较简单,什么也没有,车前挡放了个透明文件夹,扫一眼,能隐约看见上面[菌种培育基地规划]和[农产品商标注册规则]的字样。联想到姑父说的谭予现在正在做的事,好奇发问:“你怎么想回来搞种植了?”
谭予目不斜视:“本科和研究生读的就是农林,专业对口。”
“哦。”
许梦冬想起来了,谭予当初被她骗了,她说自己要去北京的戏剧学院,谭予也就报了在北京的农业大学,结果她一声不响改去了上海,不告而别。
当初有多潇洒,如今就有多难堪。
许梦冬把头扭向窗外,干巴巴地接话:“我记得小时候镇里菌农很多啊,家家户户都种木耳,市场还没饱和吗?还要再建基地?”
“不会饱和的。”谭予说,“东北黑木耳声名远扬,现在有太多注水打药的假货了,更便宜,真正的好木耳却卖不出去,基地现在在培育新品种,生长周期更短,更迎合市场,也能打击那些假货。”
“还有山货,现在货源有,销售渠道却太少,我在计划注册商标,看看是否可以借助电商,把农产品卖出去。”
“想法不错。”
许梦冬尴尬点评。只是想闲聊的,没想聊这么深,涉及到专业知识,她完全不懂了,索性闭了嘴。
市里到镇上一个多小时车程,此刻已经是傍晚。
东三省的冬夜来得这样早,又迅猛,刚刚还看见天际有橙光夕阳,转眼间就沉寂到山的那一侧去了。
黑幕降临,气温又低了几度,低垂的夜空不见星月,从小在这里长大的孩子都会看天,这意味着,很快又要有一场大雪。
“这路修了啊?”
快到镇子口,许梦冬好奇地把手拢起在眉上,透过车玻璃往外望。
这条路她记得,以前上学的时候,每次回镇子,大客车都会经过这里,那时候还没安路灯,唯一的光源是车前的刺眼的两束远光,雪花在光里摇晃着坠落。
如今路修了,平整宽敞,有路灯,有绿化,甚至还有在营业的便利店,许梦冬咋舌,如果把她扔在这里,她怕是都找不回从前的家。
“前年就修了。”谭予侧头看她一眼,眼里光线却不似车外明朗。
“变化也太快了。”
“不是变化快,”谭予说,“是你太久没回来了。”
这个太久,是否有具体的时间概念?
其实是有的,从许梦冬十八岁上大学,拎着两个装山货的大编织袋子踏上去上海的火车的那天起,她就没回过镇子。
那几年,就算放寒假过春节她也不回家,宁愿找小剧组当群演去,或者干脆就在学校附近的餐馆打零工。姑姑给她打电话,她就一味搪塞,说自己太忙,总之就是不回去。
再后来,她毕业第二年,她用所有积蓄给姑姑姑父在伊春市里买了楼房,就更没理由回这个偏僻闭塞的小镇了。
她对这里没有任何留念。
却不知在她走后,有人却回来了,替她守着这里的一切。
车在老家门前缓缓停下。
从这个角度可以看见不远处镇口的巨大石雕,上面镌刻地标——秀河镇,秀美山河的意思。她解开安全带,想要去拉车门,却没拉动。
“等下。”
谭予脱了自己的外套,扔到她膝上:“穿着吧,外头零下三十多度。”
加里绒的冲锋衣外套,什么味道都没有,没有香水味,没有烟味,就只有干干净净的、烘烤过的谭予的体温。
以前也是一样的。
他送她回家,会把校服外套给她穿,把她裹得里三层外三层,像只行动不便的企鹅,他再满意地拍拍她的头。
“家里和上海比不了,冷。”谭予说。
家里当然没法和北京上海那样的大都市比。
这里没有繁华的商圈,没有居高位的gdp,没有便捷的线上外卖,没有迷人眼的夜生活和缱绻情调。这里有的只是冰原,铁锈,重工业留下的黑烟,还有铁骨铮铮的茂密山林,厚重的黑土掩盖了这里曾经作为共和国长子的辉煌,一场又一场的大雪落下,终是什么也不剩了。
许梦冬曾经逃离过,又回来了。但回来的原因到底是什么,她自己也没想明白。
她抓着外套,思绪游离了半晌,然后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
“谭予,你为什么要回来?”
她只是十分好奇谭予的答案。
作为同样离开过,又归家的旅人。
谭予沉默着,只是深深看了她一眼。
车内温黄的顶灯将他眸色映得更加深邃。
“没什么,念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