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予的父母都在学校工作,他们都不是土生土长的东北人。
谭予母亲是安徽人,父亲则来自江浙一带,那个年代,师范大学毕业还是包分配的,两人服从调剂,才来到了伊春,这个位于黑龙江东北部的五线小城,安家,定居,最后生下谭予。
这里生活节奏缓慢,学校家属楼的外墙是砖红色,夕阳余晖照在上面是暖融融的,金灿灿的,再往远处望,就是小兴安岭连绵斑斓的五花山。
大山物产丰富,什么都有——野生灵芝,野生木耳,鹿茸,松塔,颗颗饱满的东北大榛子,还有蓝莓,樱桃,悠悠果
谭予其实根本没进过林区山场,甚至从小到大都没去过伊春周边的镇县,这些东西,从小生活在城市中心的孩子们见过,吃过,却没真正探索过——探索它们的一年四季,了解它们的种植,生长,采摘,收获。
谭予了解这些的途径只有两条——一是语文书上的课文《美丽的小兴安岭》,二是从许梦冬的口中。
许梦冬和谭予不一样。
她从小住在镇子里,住平房,从小就漫山遍野地跑,她能轻轻松松用木沉香条引火,点燃灶坑,烧火做饭,她能帮姑姑秋收,扒苞米扒得又快又好,她还能和姑父一起进山,能徒手爬上那么高的松树,能在春天采一筐又一筐的野菜去集市上卖,贴补家用。
他们明明在同一个城市,却过着不同的生活。
家庭氛围和父母职业的原因,谭予从小受到的教育是沉稳踏实,含蓄内敛。而许梦冬
他就没见过她这么“野”的姑娘。
就是野,有野心,一心要往外闯荡,与此同时,她又是他见过的最美的姑娘。个子高,五官明艳又大气,所以高三那年她说自己要参加艺考,要考戏剧学院的表演系,同学和老师没人有异议。
许梦冬不会一辈子委顿在大雪封山的东北小镇里。
她会成为大明星,她会站的高高的,光芒万丈
一声喷嚏打断了谭予的思绪。
许梦冬就站在她眼前,背对着他,他们站在许梦冬小时候住过的家里。
她身上穿着他宽宽大大的外套,显得整个人纤细而羸弱,从刚刚在医院里碰见她之后,他第一次鼓起勇气认真看她,才发现她这些年瘦了太多。
“全是灰,太久没打扫了。”许梦冬扬手拂了拂。
镇上的平房构造都差不多,一般都有两个屋,左右各一间,其中一间是姑姑姑父住的,另一间是许梦冬的,初中她开始住校,屋就给了表妹然然住。现在一家人都搬去了市里,只有姑父采山时偶尔会回来落脚,住上一两宿。
“你先站外头,我收拾收拾。”谭予看了一眼她毛衣之下白皙纤细的脖颈,把她往外推,又怕她外面太冷,只好让她站在堂屋门口。
“不用收拾了,拿个东西就走。”
许梦冬没那么娇气,她走进姑父偶尔会住的那间屋子,果然,里面灰尘少些,她在炕沿找到姑父常拿的帆布包,一翻,身份证驾驶本什么的果然都在。
“你不用怕我近乡情怯,或是看这破败的小屋心里不好受,谭予,完全不会,我对这里没什么眷恋。”
许梦冬很自然地拿了帆布包就出去,反倒是谭予,脚步有些迟疑。
“走啊,”许梦冬半张脸都掩在外套领子里,瓮声瓮气地,“方不方便带我去看看你那个菌种基地?”
她露出一双晶亮清澈的眼:“我挺感兴趣的。”
这有什么不方便的。
谭予属实想不出有什么许梦冬提出的要求是他做不到的,做不到,拼命也得做,他乐意。从前是这样,现在还是一样,她开口,他就照办。
菌种培育基地不远。
当初建设的时候,选址是个大问题,移动厂房不保暖,而木耳对湿度和温度都有要求,最后只好征用当地废弃的平房,林区人家近些年搬走了不少,剩下的房子刚好就被租过来了。在窗户外裹上厚厚的棉被和塑料膜,用来保暖。
“那怎么没征用我姑姑家呢?反正也空着,还能赚你们一笔房租呢。”
许梦冬是开玩笑的,谭予却是认真在答:“你家的位置有点偏,而且左右邻居都还在,面积不够”
“哦”
许梦冬慢悠悠跟在谭予身后,有些小路不好走,冻土覆着还没融化的积雪,深一脚浅一脚,再擡头时,有新的雪花落下来。
果然,又下雪了。
谭予带许梦冬去菌房看了看,黑漆漆的,又带她去了农产品包装的流水线,这里就明亮多了,还有工人在加班。谭予给她解释:“最近临近年关,年货订单多,一年也就这个时节忙一些。”言外之意,其他时候都闲,销量跟不上产量。
进厂子之前要换消毒无菌的安全服,谭予先换好了,然后给她换。
许梦冬这时候就很乖,让擡手就擡手,让擡脚就擡脚,让进消毒间就进消毒间,谭予拽了拽她的口罩,露出她水汪汪的一双眼,把她往里推:“进吧。”
许梦冬参观了农产品包装的全过程。
看她小时候最喜欢吃的松子是怎样从松塔上颗颗敲打下来,炒制,再人工开口,然后包装成一袋袋。还有榛蘑,那是小鸡炖蘑菇的灵魂,也是极少数不能人工培育的食用菌,从山上踩下来,平铺晾晒,干干爽爽,邮寄到全国各地
许梦冬再次睁大眼睛:“我现在能在网上买到吗?”
“能。”
谭予出了厂房,把手机递给她看,正是谭予这个基地的网店,都是时令特产,可惜,销量都不高。
“有考虑过其它电商渠道吗?比如短视频平台,或者是直播带货?”
这么好的东西卖不出去,许梦冬看着都跟着着急。
“考虑了,也面试了几个主播,目前还没碰到合适的。”
“哦,那是要好好选。”
从厂房出来,雪陡然下大了,东北的雪就是汹涌,毫不客气,地上已经又盖住了一层。许梦冬接到了姑姑的电话,嘱咐许梦冬雪下大了,开车不安全,要不就在镇上老房子凑合住一宿,明早再回。住院手续明早再办也行。
许梦冬握着手机,回头望向谭予的方向,犹豫了一会儿,才开口:
“我姑怕咱俩下雪开夜车不安全。要不咱俩别走了?”
不知不觉又“咱俩”了,许梦冬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这微妙的变化。
“我姑父偶尔会在老房子住几晚,那里有被褥,还有电,应该不会太冷,”许梦冬清了清嗓子,“或者赶回市里也行,你开车我应该可以放心,实在不行,咱俩换着开。”
“走吧。”
谭予答应得比她预计的干脆,坦荡,“住一宿吧。”-
再回到老房子。
谭予从厂房的保安室借过来一个电热取暖器,俗称小太阳,架在屋子里,这样即便炕是冰的,也不会太冷。晚饭则是谭予车上的面包和牛奶,吃完,两个人简单用矿泉水洗漱过,铺好了各自的被褥,分别守着炕的两头。
东北的炕就是这样宽敞,能睡好几个人,许梦冬在炕的这头望那头,看见谭予已经关了手机,没有声响。
再挪眼,透过窗玻璃上的雾气看外面,能看到远处,厂房的灯在雪幕中一排排亮着,大门口两盏显眼的大红灯笼增色添彩。
这是她熟悉却又不熟悉的,东北的冬天。
身边那个人也是一样。明明曾经那么亲密,此刻却像隔了一层看不见摸得着的隔阂,许梦冬没什么抱怨的,他们分开太久了,分开时也说不上体面。
如今能像朋友一样说话聊天,已经是最好的结果。
犹豫很久。
“谭予,你睡了吗?”
“没有。”
“我想问你一件事。”许梦冬深深呼吸,空气进肺,像是带着冰碴子:“你恨我吗?”
沉默。
冬夜雪乡有多安静,她平躺着,甚至能听见窗外簌簌的落雪声。
不知过了多久,谭予叹了口气。
“恨。”
那时,许梦冬走了以后,谭予去过北京的戏剧学院,他拜托了许多老师,同学,同学的同学,想通过他们联系到许梦冬,哪怕只是见她一面,问清楚分手的原因。可是最终得到的只是一个出乎意料的答案——许梦冬当初报志愿根本没往北京报,她到底去哪了,谁也不知道。
连她姑姑姑父都不清楚,她填报志愿全程一个人,什么消息都没透露。
所以,恨吗?
当然恨。
恨她骗人。
恨她不告而别。
恨她在他为两个人规划未来的时候,悄无声息计划着离开,并为给他只言片语的交代。
后来再有许梦冬的消息,就是在网上了,万幸她没有取什么艺名,让他得以有机会窥探。
她在大学期间就频频接戏,无一例外都是质量很差的网剧,有的剧甚至很有争议,是那种靠火辣镜头博眼球的烂恐怖片。评论区很一致,都在疑惑这么年轻漂亮的一张脸,为什么要做自毁羽翼的事?
谭予的妈妈也给谭予打过电话,旁敲侧击地问他,还和许梦冬在一起吗?
是不是要劝劝她,以后的路还很长,不要这么急,这么冒进。
谭予不知道怎么回答,他只是一遍遍翻着许梦冬的微博,一遍遍看她演的剧,把有她的镜头重复来,又重复去,最后一拳砸在电脑屏幕上。
那是他人生里少有的失控的时刻。
许梦冬,你到底在干什么?或许是遇见了什么难事,或是被骗,或是一时没想明白?谭予自以为他是她最亲近的人,到头来,却跟个笑话一样。
空气越发粘滞。
许梦冬悠悠开口:
“谭予,你既然恨我,今天为什么还对我和颜悦色?我坦白,如果我们换位,我想杀了你的心都有。”
“我没想你原谅我,但有些事过去就是过去了,没必要提了。”
“我做的事,一件都不后悔。”
黑暗里,谭予睁着眼睛,喉头发干。
好样的。
她是在说,抛弃你,离开你,我不后悔。
许梦冬说完这句就没了声响,好像睡着了。谭予却睡不着,他骨头缝里都填满了焦躁,一颗心皱巴巴地疼,他不明白许梦冬大半夜跟他讲这些是为什么?他其实根本就不想听,听了还要窝火,恨不能把她拎起来狠狠收拾一顿。
就这么煎熬了一夜。
谭予根本没怎么睡,天蒙蒙亮就出去了,用雪铲清扫出门口一条小路,然后去邻居家借灶台和食材,给许梦冬做点早饭。
镇上的人家如今都认识谭予了,知道是他承包了镇上的菌种培育基地,不肯收他的钱,还和他聊了几句:“我看你早上从隔壁老郑家出来的?你认识他家人?”
谭予把一把细葱洒进挂面里。
“认识,我和许梦冬是同学。”
“啊,冬冬啊,”邻居大爷感慨一句,“那是个可怜孩子,从小寄人篱下的,虽说是亲姑姑,到底也不是亲爹亲妈,她心里不是滋味啊。”
谭予沉默着往灶坑里填了一把苞米棒。
许梦冬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身上盖了两床被子。
她睡觉不老实,总喜欢乱蹬,谭予怕她着凉,临出门前还把他的外套盖在她的脚上。
她坐起身,谭予刚好端着两碗面条从门外进来。
“醒了?起来吃面。”
爽滑的挂面,上头卧一个流黄的荷包蛋,撒一把细葱,再点两滴香油,热气噗噗向上升腾。谭予把筷子擦干净递给她,许梦冬就坐在炕头,双手捧着这碗面,长久地发呆。
他还记得她从小就不爱吃早饭,因为嫌麻烦。
面条除外。
她喜欢面条,就是这种简简单单清淡的鸡蛋面。
“谭予,外面雪厚吗?”
“厚,下了一夜,过脚踝了。”
许梦冬怔然往窗外望去,目光所及是白茫茫的一片,朦胧的,温柔的,厚实的,柔软的,能掩盖一切不光鲜的,晦暗肮脏的东西。离了东北,再难看到这样的大雪。
她突然兴奋起来,狼吞虎咽地吃完了一碗面,搁下碗就往外跑。
凛冽寒风像刀子割脸。
许梦冬也顾不上了。
她踉跄地往田埂地跑。
冬季休耕,黑土冰冻,覆盖着白茫茫一片,一望无垠,甚至有些晃眼睛,有一排排玉米桔的是玉米地,再往旁边是大豆,再往远,就是银装素裹的山脉了。
这是她从小最熟悉的东西,比闪光灯,镜头,摄影机还要熟悉。
许梦冬忽然就明白自己为什么在心理问题最严重的那段时间,疯狂地想要退圈回老家了。这里厚重的黑土之下有一条根,系在她的脚踝上,让她不论走得多远,走到哪,都对这里有所记挂。
家乡的大雪和炊烟在朝她招手,对她说,孩子,累了就回家。
她大口大口的呼吸,好像有巨大的旗帜在胸口里鼓动,叫嚣。
然后她听见了谭予跟过来的踩雪声,一步步,踏在心脏上。
她轻轻开口:
“谭予,你昨天说要招主播,你看我行吗?”
脚步声停了。
谭予站着,看着许梦冬似要融化在雪幕里的背影,眉头微微皱起。
“昨天没和你说实话,我和经纪公司解约了,现在是自由人,自后也不打算再拍戏了。”
“我想回来,留在东北,留在伊春,反正都是要找工作的,我想着主播也是出镜,我有经验,算不算符合你们的要求?”
“电商我没做过,但我也想把咱们家乡的东西卖出去,我想试一试”
许梦冬缓缓蹲下,最后像是脱力一般,坐在了满是积雪的田埂上。
谭予走到她身边来,伸出手:“起来,地上凉。”
许梦冬眼睛发酸。专业训练使她在拍戏的时候能三秒落泪,但那是技巧,这会儿她脑袋空空,眼泪却流得更狠。谭予看见她满脸沾湿,忽然就愣住了,理智断线一霎。
“谭予,”
他听见她的声音被冷风切割,碎成乱七八糟的形状:
“再收留我一次,行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