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末,还差几天就是元旦。
许梦冬在黑龙江伊春林都机场落地。飞机下降盘旋的时候,她透过飞机小窗往下瞰,认出连绵蜿蜒的银白山脉,是刚下过一场雪的小兴安岭。不知怎么,一颗多年悬着的心忽然就落回了实处。
大多数行李早已经邮寄回来,此刻搁在她脚边的就只有一个二十六寸行李箱。
姑姑和姑父来机场接,约好了似的,全程没有询问许梦冬任何关于工作上的事。他们不知道许梦冬在娱乐圈到底实绩如何,拿了什么奖,只知道这些年她遭了不少罪,节食得了胃病,吊威亚拍戏伤了腰,被变态粉丝潜入家里偷拍,往床上放死老鼠
得知她和经纪公司解约,退圈回老家,姑姑姑父都松了一口气。
哪里都不如家里好。
晚饭就在家里吃,算是接风,一桌子家常菜——酸菜白肉血肠,炸蘑菇,尖椒干豆腐,全都是许梦冬爱吃的。现在不用控制体重了,她大口大口扒着米饭,顺便听姑姑和姑父闲聊。
“要我说,你今年就别干了,现在采山不挣钱,在市里随便找个保安打更的活,一个月也能两千多,还清闲。”姑姑往许梦冬碗里夹肉,话是冲着姑父说的。
姑父没擡头,闷声道,“采山采山,我当一辈子采山人了,离了山我什么也不会干。”
采山人,是指在林区里采集山货的人,是小兴安岭地区延续了许多年的行业。
伊春百姓们靠山吃山,一年四季,大山都有馈赠。暖和的时候有野菜,野生木耳,天冷一些就是山核桃,榛子,灵芝。采山人把辛苦采来的山货装满一个又一个编织袋,然后拉到市场上售卖。
辛苦,勉强养家糊口。
姑父是老采山人了,许梦冬小时候一直和姑姑姑父住在离林区近的镇子里。不夸张地说,她从小到大的学费生活费,一根笔,一个本子,都是靠姑父采山赚来的。
每一页纸都在浓郁的松油里浸泡过,是苦涩的。
而像她一样长大的林区孩子,数不胜数。
“镇上人都往市里跑,你可倒好,冬冬给咱们在市里买了房子,你还要回镇里。”姑姑还在抱怨:“镇上那老房子还能住人么?有好日子你不过,有毛病。”
姑父嘴笨,不说话了,半天憋出来一句:“再干最后一年,把然然明年上大学的费用挣出来,然后就歇了,我也累了,现在上树打松塔,腿都打颤颤。”
然然是许梦冬的表妹,姑姑姑父高龄得女,在市里高中读高三,这会儿正一手拿筷子,一手拿手机,单手敲字敲得飞快,不知道在和哪个同学聊天,饭也顾不得吃。
姑姑厉声:“郑超然!”
“知道了知道了。”表妹悻悻把手机收了起来,埋头吃饭。
许梦冬原本是没参与饭桌话题的,直到姑父提起另一茬:“村里新建了个菌种培育基地,那也招工,我研究研究,去那也行,工资给得不少。”
姑父想起什么,看向许梦冬:“现在负责的那个基地的,是冬冬以前的同学。”
许梦冬擡头:“谁?”
“姓谭。”
许梦冬一愣。她从小到大的同学里姓谭的,怕是就那么一个。
姑姑也想起来了:“啊,谭什么?我记得冬冬读书时候有个关系特别好的男同学,是不是就姓谭?经常送你回家的那个。”
许梦冬被一口蒜酱辣到,急忙喝了一口水。
“嗯,谭予。”
“啊对对对,就是他。”姑父说。
许梦冬很久没见过谭予了,和她离家读大学在外闯荡的年头一样久。
但在漫长的分别之前,是更加漫长的形影不离,和朝夕相伴。
许梦冬认识谭予是在初中。
许梦冬家在镇子上,学校却在市里,有些距离,来回不便,她就申请住校,一个星期回家一次,坐大客车。和她一样的还有几个女孩子,都是从周边镇县来市里读书的。夏天还好,冬天天黑的早,班主任担心这几个女孩子安全,就把谭予推了出去,勒令他,确保把每个女生都送到家,然后自己再坐最晚的大客车回来。
谭予没法拒绝。
一来他是班里个子最高的男生,男生要照顾女生,这是每个东北家庭都有的“家训”。二来,班主任是他老妈。
就这样,谭予护送一队女生,这一送就是三年。
许梦冬家最远,在终点站,她嘴闲不住,一路上缠着谭予天南海北的聊,从动漫聊到综艺,从英超聊到NBA,那时候还没有社牛这个词,谭予只是觉得这丫头话是真多,能不能安静会儿啊?
后来他们上了同一所高中,谭予的护送职责又自动续约了三年。
尽管这次没人勒令他了。
是他自愿的。
“那孩子人不错,挺稳当,挺踏实的,我听说是研究生毕业就回伊春了,在镇上建了菌种培育基地,种木耳和灵芝,现在出去见过世面的孩子,很少有愿意回咱们这穷乡僻壤的。”姑父说。
许梦冬还在出神,听到这,随后咧了个笑:“还是家里好。”
她不也是一样?
绕了一大圈,最后回到起点-
家里两个卧室,许梦冬和表妹然然住一间。吃完饭,许梦冬先去洗澡,出来的时候发现卧室门关着,她刚想推开,却听见房间里有说话声。
“我听三班的人说了,ta替你抄的英语报纸。”
“ta就是喜欢你,别解释了,上次篮球比赛ta还给你送过水”
“我不管,再被我抓到一次,咱俩别好了”
许梦冬手停在门把上,干脆站在门口擦头发,直到房间里安静下来,才轻轻推门进去,装作什么都没听见的样子。
反倒是表妹然然吓了一跳,原本还捧着手机发消息,见有人进来,慌里慌张把手机往身后藏,再看清是许梦冬,松了一口气:“姐!你吓死我了!”
许梦冬憋着笑:“马上高考了,小心考砸了你妈揍你。”
然然更局促了,攥着手机小心翼翼地问:“姐,你别告诉我妈”
谁还没有过青春期呢?许梦冬很理解,也没有告状的打算,只是故意冷下脸提醒:“你心里有数就好,自己前途重要。”
“我知道我知道!”
然然咧嘴笑,亲亲热热挽上许梦冬的胳膊,
“姐,还有件事想求你,你给我几张你的签名照呗?要to签,我班里同学听说你是演员,都想要你签名。”
许梦冬哭笑不得:“我又不红,要我签名照干嘛?”
“那也是圈内人呀!”
许梦冬不知怎么反驳这个“圈内人”的定义,她只是个糊得不能再糊的女演员,毫无咖位可言,出道至今演得最重要的角色是一部仙侠剧的女三号,其余大部分时间都在跑龙套。
恰好,然然是那部戏里的男女主的cp粉,无比相信剧中炒作的粉红泡泡,打电话给许梦冬刨根问底,问他们到底是不是真的情侣?
许梦冬怎么回答得来着?她说,你姐至今没和女主搭上话。
圈子是同一个圈子,可根本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
“我和经纪公司解约了,以后不会再拍戏了,不是演员了。”
“那也没关系,我同学都知道你,你就多帮我签几张嘛。”
许梦冬拗不过,去行李箱翻出一些公司好久前给她印的明信片,用黑笔在明信片背面挨张写了些“学业有成”“金榜题名”之类的祝福语。
晚上十一点,然然背了两篇文言文才上床睡觉,手机放在床头充电,许梦冬听见她压低了声音发消息:“明早早自习考背诵,你千万别忘了,还有,早上给我带一个煎饼果子,我要加烤肠的。”
电话那边的男孩子说了句好,后面又说了什么,许梦冬就听不清了,语气倒是很温柔。她轻咳一声:“赶紧睡觉了。”
“知道啦姐。”
手机屏幕的亮光熄灭了。
房间陷入静谧的黑暗。
东北城市暖气足,窗外是数九寒冬,冷风呼号,屋子里却是温暖如春,许梦冬只盖了棉花被的一角也并不觉得冷。姑姑给她准备的枕头是老式荞麦壳的枕芯儿,翻个身会沙沙响,有淡淡的令人安心的味道。
许梦冬回家的第一晚,睡得很安稳。
还做了一个梦。
她梦见自己回到了高三那年的寒假。
她报考戏剧学院,寒假要参加艺考,坐几天几夜的大绿皮火车,哐当哐当过山海关,到北京去。北京的冬天没有黑龙江那么冷,可她一下火车就在车站被小偷划了包,准考证和钱包无一幸免的。警察让她给家里人打电话,她坐在派出所的长椅上思来想去半小时,拨给了谭予。
后来是谭予来北京找她,“护送”她补办了准考证和临时身份证,帮她找旅店,陪她去考试。
那场考试延时了。许梦冬忘不了她从考场出来,一眼就看见了等候在人群里的谭予,他在室外站了几个小时,脸颊通红,敞开羽绒服,怀里暖着一杯加满糖的珍珠奶茶,还温热着,塞到她手里。
再坎坷的人生,也总有那么几段心想事成的顺遂时光,像是苦水里泛出来的一点甜。
只是许梦冬的那点甜,好像都是从谭予那索要来的。
离开他以后这些年,她再没体会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