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爵坐在弗罗拉对面,他们的马车正驶往哈瑞福德。子爵一直观察着弗罗拉。弗罗拉满脸疲倦,眼睛下面的青色阴影已经几天没有消失了。这几天过得多半够弗罗拉受的,她眉间出现了一道以前没有的细纹,看上去一下老了好几岁。
他们离开诺菲尔花园,当天到达伦敦子爵府,稍作修整,第二天送亨利回了学校,紧接着他们就启程回哈瑞福德了。
弗罗拉并不需要子爵护送,看上去也不希望和子爵同行,但子爵恰好要回他在德文郡的庄园,正好顺路把弗罗拉送到哈瑞福德。这也是亨利诺顿的希望,他自己不能陪弗罗拉回哈瑞福德,但由子爵陪护,送弗罗拉回去,他更赞同这样的计划。和子爵一同旅行,比只身带一个仆人,一路上会受到更好的照顾,虽然弗罗拉一点也不在意这些事,可是她不愿再辜负亨利的好意,便顺从了这样的安排。
在子爵府,弗罗拉和亨利进行了一次长谈,子爵还没有机会了解谈话的具体内容,但看上去一切顺利,对于他们行程的变动,亨利没有任何激烈的反应,乖乖地答应回学校里去了。子爵再一次觉得自己低估了弗罗拉对亨利的影响力,当弗罗拉摆出不好看的脸色时,亨利似乎只有低头服从的份儿。当然也可能是因为亨利看出弗罗拉现在不好过,所以才体贴地不违抗她的要求。
现在一切按照子爵计划的样子进行了,可是子爵还是不满意。他观察着弗罗拉,总觉得这个女人会给哈瑞福德的未来带来巨大的隐忧。
算起来这些事的发生也不过在一周间,弗罗拉却觉得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当他们终于行驶在去往哈瑞福德的道路上,弗罗拉才敢于去回想过去一周发生的所有事。她呆望着车窗外过路的风景,却什么也没看在眼里,她回想过去一周发生的事,却发现自己已经疲惫得什么都想不起来了。弗罗拉有时意识到子爵在观察她,可她已经无力在意了。
在诺菲尔花园的最后一天,她因为在意别人的看法,还坚持着装作什么事都没有,和雷萨克先生最后一次一同出现在晚餐桌上。子爵坐在男主人的右手,雷萨克先生坐在女主人的右手,因此弗罗拉只有坐在雷萨克先生的旁边,乔治的左手,亨利坐在娜塔莉的左手,子爵的旁边。她和雷萨克先生一句话都没有说。餐桌上的多数人都食不知味,更缺乏话题改善凝重的气氛。大家都最感兴趣的话题,却没法摆在桌面上讨论。
弗罗拉希望娜塔莉原谅她拒绝了牧师的求婚,却不知道娜塔莉的兴趣早就转移到雷萨克和她的暧昧上;弗罗拉害怕子爵知道牧师求婚被拒的事,却不知道子爵也更感兴趣地观察着她和雷萨克之间的举动;亨利表现出对什么都不关心,乔治想表现得什么都不关心。雷萨克想什么,弗罗拉猜不到,她希望自己不在意;可她没法伪装得更好,跟他说上几句礼貌中应当说的话。雷萨克更是毫不在意什么礼仪或别人的猜测,沉着脸,也没有跟她说一句话。只有子爵和乔治简单交换了一下对第二天的天气和道路状况的看法,娜塔莉好心地想跟亨利聊聊学校的事,可是亨利没精打采,这个话题也就进行不下去了。弗罗拉想隐瞒很多秘密,却没意识到桌上大部分人对这些秘密都心知肚明,虽然各自了解的程度多少不同。
“梅齐小姐,我可以问一个问题吗?”
过了好一会儿,弗罗拉才意识到子爵正在跟她说话。她不知道自己发呆了多久,也没发觉子爵早就放下了手里的书本,盯着她的脸看了有一刻钟之久。子爵不得不提高声音又重复了一遍问题,才唤起了弗罗拉的注意。
“抱歉。”弗罗拉打点起精神,把视线从车窗移开,转回头面对子爵大人。她心里一点都没有真诚的歉意,她不想跟子爵大人同行,怕的就是这个,又要挨子爵大人的训导和审问了,弗罗拉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足够的意志力抗住这个,但为了感谢子爵大人令她逃离诺菲尔花园,她也该以同等的诚意回报子爵大人的大度才是。
“我听说,你拒绝了雷萨克先生的求婚?”子爵问。
有时候弗罗拉觉得子爵大人并不完美,他总是堂而皇之地插手别人的隐私,却毫不惭愧,总是摆出一副理所应当他有权利获得答案的样子。
“是的。”弗罗拉乖乖承认,既然大人已经知道了,那就没什么好隐瞒的了。弗罗拉猜想,多半是亨利告诉了子爵这件事。亨利信任子爵,向他倾诉烦恼的时候大概也不会考虑弗罗拉根本不想子爵知道这些事。
“我可以知道为什么吗?”
弗罗拉心想,我能不回答吗?可惜她知道,子爵大人只是客气的措辞,她没法不回答。为什么?她努力筹措一个合理的答案,足够简洁因为她不想再多说这件事,足够诚恳,这样子爵大人才能够接纳。还是不要提什么爱不爱的问题了,第一这不够诚实,第二子爵大人多半也会嘲笑这种理由。最后,弗罗拉说:
“因为我怀疑雷萨克先生是否有足够的诚意对待这个求婚,是否有足够的责任感认真对待婚姻,作为他的妻子,虽然荣耀,可是否能幸福,对这些问题我都持否定的看法。”
“很理智的回答。不过一般女士都不这么看。成为雷萨克先生的妻子,你将有机会进入伦敦最上流的社交圈,有大把的金钱可以挥霍,雷萨克对女人一向慷慨,他又是一个有十足魅力的男人,你会成为伦敦众多风流贵妇们嫉妒的对象。这些对女人来说还不够完美吗?”
弗罗拉想了想,“我没有想到这些,若是之前想到这些,我只会更坚定地拒绝掉这种婚姻。我毫无资本成为伦敦的贵妇,我也不会适应那样的生活,成为别人嫉妒的对象会是幸福的源泉吗?这实在是太可笑了,大人,您一定不是真这样认为的。”
弗罗拉接着又说,“大人,我请求您不要怪罪我拒绝雷萨克先生的求婚。我以为您应该比我更了解雷萨克先生的为人,应该能够判断出雷萨克先生并不适合做丈夫。请您原谅我的自私,我到底没法接受这样的婚姻。我知道您期望我赶快结婚,这样才能更快结束亨利的奇思怪想。我愿意做任何事去达到这个目的,只要您要求——”
“只是不能以牺牲自己理想的婚姻为代价?”
“是的。”弗罗拉低头承认。
“所以我才要怀疑你的诚意。任何事?最简单的办法已经被你否定了。我想知道,梅齐小姐,您理想的婚姻到底是什么呢?”
弗罗拉忍不住转过头躲开子爵大人的视线,看着窗外,她轻声重复出自己对雷萨克冲口而出的话:“尊重和爱情。”
“那么我现在倒要问另一个问题了,梅齐小姐,你又是为了什么拒绝平脱先生呢?难道平脱先生没有向您献上他的尊重和爱情吗?”
“我——”弗罗拉回答不上来。
“或者是平脱先生有什么地方让你发觉不够正直诚实的?”
“不,当然不。”弗罗拉知道自己躲不开这个问题,只好说,“因为……我不爱他。”
她就知道子爵大人听到这种答案会露出那样的表情。男人对女人的感情从来都是不屑一顾,认为那种丰沛到多余的感性是一种神经上的障碍和缺陷,这种观点在子爵身上表现得更为突出。
“那您爱雷萨克先生吗?”
弗罗拉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从子爵大人嘴里吐出这样的话,她睁大了双眼,忘记了自己得回答这个问题。
幸好子爵并没有紧紧相逼,他自顾说下去:
“那么让我们来这样假设,你爱雷萨克,但是雷萨克不具有高尚的品质,不足以托付终身;牧师先生具有高尚的品质,也有足够的诚意和尊重,但是你不爱牧师先生。看来,要想让你接受,就必须同时符合这样两条,你既足够爱对方,对方也足够高尚真诚,才能满足你‘尊重和爱情’的原则。要我说,梅齐小姐,这样看来,基本上您能结婚的希望很小了,几近于无。”
虽然不堪忍受被子爵这样剖筋脱骨地分析,但弗罗拉也不能不承认子爵说得头头是道,比她自己想得清楚多了。她也同意自己要是怀抱这样的想法,多半是没有机会结婚的,她对能结婚的未来也不抱任何期望。最后她想来想去,还是把她保持独身的想法,以及她的父亲所做的安排告诉了子爵,虽然她知道子爵不会高兴听到这件事。
“这么说,若是你不结婚,过了三十岁你就能拿到独身的年金,好奇特的安排。你父亲确实是一个与众不同的人。原来这就是你的计划?”
弗罗拉承认。
“可是这只解决了你自己的问题。梅齐小姐,这并不解决我的问题。”
子爵的不满弗罗拉非常明白。虽然弗罗拉有足够的资本可以自立,不用依靠哈瑞福德,甚至也不用依靠诺菲尔花园,但只要她一直不结婚,无论她在哪里,等亨利二十一岁成年之后,就没有任何力量可以阻碍他去追求弗罗拉了。这种不名誉的爱情和婚姻还是在威胁着哈瑞福德。
弗罗拉心想,她能说自己保证不会纵容亨利胡来吗?她这样保证,子爵又能信任她多少呢?平心而论,她自己又有多大把握能纠正亨利的感情呢?她没有信心,所以她便什么都没有说了。
“其实雷萨克并非是那么一个不名誉的人。”
隔了半晌,子爵忽然说出这么句话。看到成功吸引了弗罗拉的注意,他自顾接着说了下去。
“雷萨克风评不佳,但并无落实的劣迹。毋庸置疑,雷萨克吸引了很多女人爱慕他,不过他倒是很少招惹身家清白的未婚少女,他交往密切的女性圈子大多都是已婚,而且那个圈子的道德标准跟一般人的标准又相差很多。我不知道你对雷萨克到底了解多少?”
弗罗拉承认不多,她暗示了一个名字,以及她获得信息的渠道来源。
“是的,卡洛夫勋爵夫人,这是最接近丑闻的一件事了。”
隔了一会儿,子爵才开口继续说下去。通过他下面透露的事情的私密程度来判断,弗罗拉猜刚才子爵是在犹豫是否要向弗罗拉透露这些事。但看来子爵一旦下决心说出来,就知无不言了。
“茱莉亚卡洛夫和我是表兄妹,和雷萨克是远房堂兄妹,无论怎么说,我们都是一般而言的那种青梅竹马。茱莉亚是雷萨克的初恋,他们两个人从小就情意绵绵,我们的家长也并未特别阻止。据我所知,雷萨克应该是跟茱莉亚求过婚的,可是被茱莉亚拒绝了,茱莉亚后来选择了卡洛夫勋爵,勋爵是长子,成年后就拥有了独立的财产,更别说他还将继承父亲的伯爵头衔,在北部卡洛夫家族是最有势力的几个贵族家庭之一,在上议院也很有影响力。茱莉亚选择做勋爵夫人,这是很可以理解的事,毕竟当时雷萨克除了出身世家以外,既没有头衔也没有财产。所以雷萨克也没有怨恨茱莉亚,像我们这些自幼生长在这种家庭的孩子,这种选择是合情合理的。本来雷萨克也应该去娶一个有钱的富家小姐,像贵族家庭的次子一般会选择的那样去做。这种机会他并非没有,可惜他没有这样做。很多年,他甘愿做一个浪荡子,继续混迹于茱莉亚所在的社交圈,并不隐晦他对茱莉亚的感情,那个圈子里的人都知道,他宣称他今生唯一的爱情只属于卡洛夫勋爵夫人。成婚前我就认识卡洛夫勋爵,他野心勃勃,充满活力。茱莉亚做他的夫人从各方面说都再适合不过了。茱莉亚很快就在伦敦上流社交圈建立起了自己的声誉,笼络了一大批时髦人物,这些人对卡洛夫勋爵在政界的发展都各有用处。对于雷萨克的存在,勋爵的态度更像一个法国人,觉得自己的夫人受到追捧是一件很有面子的事,因此并不把雷萨克当成一个问题。他们很多年就这样相安无事,雷萨克依然是茱莉亚最信赖的闺中密友,也是她的座上常客。事情到底是怎么发生变化的,我也不太了解。直到那一晚,卡洛夫勋爵深夜邀我到家中,说有急事拜托,我才知道当晚他们在埃塞克公爵府的宴会上发生了争执。据卡洛夫勋爵简略的描述,当晚茱莉亚请求雷萨克带她私奔,但是被勋爵及时发现并阻止了。他想请我去找雷萨克面谈,转告雷萨克,他给雷萨克两个选择,要么决斗,要么请雷萨克马上离开伦敦,在卡洛夫把茱莉亚送回北部之前不要回来。我没有被告知更多的详情,但我猜在这其中雷萨克要付的责任并没有茱莉亚大,否则勋爵不会给雷萨克第二个选择,惟有决斗才能挽回名誉。我看得出勋爵并不真想决斗,他甚至暗示我请求雷萨克接受第二个选择,事实上,后来雷萨克并不需要我努力说服就选择了离开。我想他也认为这是对茱莉亚最好的选择,只有这样才能最大限度地保护茱莉亚的名誉。他当晚就离开了,我想就是在那之后你在哈丁镇结识了雷萨克。后来,茱莉亚先是被送回北方,然后很快被送去了国外,勋爵还留在伦敦继续他的事业。因为这件事,茱莉亚不明不白地从伦敦社交圈消失了,对勋爵的声誉不能不有所损害,但我想勋爵无论如何不会离婚的。这是我所知道的关于这件事的全部真相。雷萨克被卷入这种丑闻,不能不说有他自己的责任,可也不能由此说明他道德败坏。他当时选择离开,是很明智、顾全大局的选择,对他来说,做这个选择并不容易。”
弗罗拉听完这个故事,一时回不过味来,她想她还需要很多时间慢慢去想象这个故事。她问子爵:
“您告诉我这件事,是想说明什么?难道您是在试图说服我接受雷萨克先生吗?”
子爵坦率承认:
“我觉得说服你接受雷萨克比说服你接受牧师先生更容易些。”
弗罗拉第一次意识到子爵原来是这样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人,他意志坚定,轻易不会转移,却希望别人的意志随着他的意志转移。弗罗拉不禁有些气愤:
“但您确实觉得雷萨克先生会是一个能给别人带来幸福的人吗?我不相信,以您的观念和原则,会看不到雷萨克先生性格上的缺陷?”
子爵沉默了,没有回答。过了一会儿他才说:
“不错,你拒绝他拒绝得合情合理,我不该再勉强你。”
弗罗拉惊讶地吐了口气,她没想到也会有这样一次,是她说服了子爵大人,而不是从头至尾被子爵大人教训,但紧接着她就发现自己错了。
子爵又说:
“这么多年来雷萨克从来没向别人求过婚,光凭他向你求婚这一点,确实足以说明他的诚意了。”
弗罗拉对子爵怒目而视,这个人看来从来不会被别人说服。
“难道您认为以雷萨克先生的骄傲还会再次向我这个无名小卒提出求婚吗?在我已经拒绝过他两次之后。”
弗罗拉希望这个残酷的事实能让子爵大人断绝为雷萨克先生撮合的念头。
可惜,虽然子爵并不知道他们的第二次谈话,很惊讶弗罗拉能够坚决拒绝雷萨克两次,但这还不足以令他轻易放弃他的念头。“只要你还回诺菲尔花园,凭你哥哥和他的交情,你总还会有机会见到他的。”过了一会儿,他又自言自语似的说道:
“两次,真有意思。我要是把雷萨克两次求婚被拒的事情透露出去,不知道有多少人想要认识一下你是何等人物呢!”
然后子爵便不再说了,让弗罗拉独自陷入沉思。他相信弗罗拉再多思考一下,就会明白自己的损失了。就是圣女贞德也会后悔的。后悔是人性中非常有趣的一种成分,很多情况下贫贱不能移、富贵不能屈的,经过深刻的悔恨之后,什么样的倔强都能改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