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家早已在门口迎候弗罗拉,他告诉弗罗拉,亨德尔先生在书房等她,想见她。弗罗拉虽然浑身乏力,但是心想总要给乔治一个交代,把他们早上未完的谈话结束,便打起精神,衣服也懒得去换了,直接走到乔治的书房,推门进去。
她发现在那里等她的,不是乔治,而是雷萨克先生。
弗罗拉转身就走。无论她怎样要求自己坚强,但才刚刚隔了一个晚上,她还远没有坚强到可以直接面对雷萨克先生。可惜她还没走到门口,就被雷萨克先生叫住了。
“弗罗拉,请你别走,乔治想让我们谈谈。”
弗罗拉说不上到底是雷萨克先生声调里的恳求,还是他的话让她停下了脚步。
在她面前还有一步就可以碰到屋门了,打开这扇门,这幢房子里有几十间屋子,像小时候一样,她打定主意藏起来不让任何人找到也是可能的。或者她可以恳求乔治,让她在离开之前不要再见到雷萨克,她相信乔治一定也不会勉强她。弗罗拉想象着这些可能,觉得每一种可能都那么鼓舞人心,比待在这里更具有诱惑力。然而她还是没有擡起手拉开房门。
趁这个功夫,雷萨克已经走到她背后了,挨近她,近到弗罗拉想,若是她现在直接转身,面对的就是雷萨克先生的怀抱了。不知道为什么这让她想起刚刚牧师先生想要拥抱她的企图,弗罗拉胸膛里陡然升起一股针对雷萨克的怒气,这怒气给了她力量,让她觉得自己能够抵抗雷萨克先生了。
她没有擡头,转身绕过雷萨克先生,走回书房中央,她左右看看,最后选择在壁炉前站定,她擡起头面对雷萨克先生:
“先生,请吧,您要跟我谈什么?”
雷萨克看到弗罗拉针锋相对的架势,望而却步的同时不由得怨恨起来。他走到乔治刚放酒的桌台前,想给自己再倒一杯,手碰到酒杯,又放弃了。
“谈谈你为什么拒绝我。”雷萨克转身面对弗罗拉,话说出口他才意识到自己的声调里包含了多少冷嘲热讽,这种态度他倒是很习惯拿出来对待惹他讨厌的人,而不是弗罗拉。“这不是求婚者的权利吗?即使被拒绝,也应该得到一个合理的解释吧。”可是雷萨克先生无法阻止自己继续用这种声调说下去。这可不是他预想中的对话。
弗罗拉一时没有回答,雷萨克猜她多半没想到自己会问她这个问题,看上去她有点动摇了。
“或者你也可以先来跟我分享一下你拒绝牧师先生的理由,小姐们对这种事不是向来有一次经验就能驾轻就熟,同样的理由也许可以拿来参考呢。”
雷萨克知道自己的表达有问题,可是他忍不住想确认弗罗拉已经拒绝了牧师先生,他必须先得确认弗罗拉确实已经拒绝了牧师先生。
可是听了这话,弗罗拉一下就振作了精神,两眼灼灼地瞪视着雷萨克先生。
“是的,就跟拒绝您的理由一样,我不爱他,所以不能嫁给他;我也不爱您,所以我也不能嫁给您。”
雷萨克被挫败了。他后悔不及,不该提出那个问题,可是他已经听到了他最不想听到的回答。
“是吗?”他毫无意义地回应着,找了一个位置坐下了,试图通过这些举动掩饰他的张皇失措。下一步该怎么办,他怎么那么愚蠢,在刚才和乔治等待弗罗拉回来的时候,为什么没有想好要跟弗罗拉说什么呢。他不是准备再一次提出求婚吗?或者道歉?可是现在他还能翻过牌来,换上一张面孔,求弗罗拉原谅他,怜悯他,答允他吗?他做不到。
“恐怕并不太一样吧。对牧师先生,您说了实话,对我,您却说了谎。”
弗罗拉一瞬间整个脸都涨红了,雷萨克摸不准这是因为羞愧,还是因为愤怒。
“如果说,这两件事上有什么区别的话,”弗罗拉的声音颤抖可是响亮,雷萨克现在猜她多半是因为愤怒而脸红了。“那也是对于牧师我给予这个回答,心怀歉疚;而对于您,我毫无愧疚。”
她平定了一下自己的情绪,再张嘴的时候,比雷萨克预想得更镇定、理智。
“如果一个人出自真诚的感情,向女士求婚,即使女士并无心引起这种感情,无法回报与对方,对这样的求婚也会心怀感激,并因为不能回报对方而心怀歉疚,这不是最合常理的事情吗?无论您怎么凭借您高高在上的姿态嘲笑我们,我都一心尊重牧师先生,感念他的心意,他是堂堂正正的绅士,他的提议只会让我感到荣幸,是对我的擡举,我因为尊重他的至诚,才不能接受他的提议,因为我不能回报以同等的感情。而对于您的提议,从头至尾就不是一个高尚的绅士所为,您的求婚,如果您非要这样定义这件事的话,一文不值,因为它并非出自一颗真挚的心,没有真诚的感情,又如何让人回报以同样的尊重,以感谢的心情来回应您的慷慨提议呢?”
“哦,是吗?看来拒绝我比拒绝牧师先生要容易得多了,既然我的提议这么不值一提,一文不值!”雷萨克似乎觉得这个词分外好笑。
“是的。”弗罗拉不甘示弱的回答道。
“也许区别所在并不像你所说的吧?”雷萨克忍不住气,站起身来,趋近弗罗拉,“弗罗拉,你还太稚嫩,对人性包括你自己都不够了解。对于我跟牧师先生的区别,我不能接受您的说辞,在我看来,我们的区别不过就在于,一个愿意向您屈身俯就,满嘴跑着“我爱你”的陈词滥调,谄媚地来求得你的怜悯;而我,却诚恳地不愿意说出任何超出我内心真实感情的话,所以既无法得到您的认可,更无法有幸得到您的怜悯。我觉得,您太小看真诚这两个字的意义了。弗罗拉,你让我失望了,你不过也跟世上大多女子一样没见识,没头脑。”
弗罗拉从没被人这样羞辱过,她浑身颤抖,眼泪又涌了上来,可是她太激愤了,眼泪还没掉下来就被她的怒火蒸发尽了。
“那您应该感到庆幸,幸好我们之间有个足够明智的人,拒绝了您的求婚,否则像您这么有见识、有头脑的绅士,怎么能够忍受娶一个没见识没头脑的女人!您该感谢我拒绝了您才对。”
雷萨克听了这话,愣了一下,他看上去似乎摆不好脸上的表情,他想笑,可是心头的怨恨还远远没消除,可是他还是忍不住想笑。最后他快走几步,突然到弗罗拉面前,抓住她的肩膀,他低着头,停了几秒没说话。弗罗拉的背已经靠在壁炉上了,她盯着雷萨克先生的领结,一动不敢动。
“弗罗拉,弗罗拉,”雷萨克的声音就在她头顶上响起,他像在呻吟一样叫她的名字,“我拿你怎么办呢?!我不想跟你吵架啊。”
弗罗拉头脑发木,刚才和雷萨克针锋相对的勇气一下子跑光了,她心快要跳出来了,耳朵里发出嗡嗡的鸣响。她不知道自己在期盼什么,同时又意识到,她不该期盼什么。难道她就是被雷萨克先生说中了,在期望雷萨克会说出“爱她”那几个字?
“弗罗拉,答应我吧,求你。”现在雷萨克的声音就像在耳语了,他贴得她那么近,她不仰头是看不到他的脸的,可是她又完全没有勇气仰起头看他的表情。然后,弗罗拉才意识到雷萨克在轻轻亲吻她的耳朵,她的身体一下被点燃了一样。不知从哪里生出的力气,弗罗拉一把推开雷萨克,她用的力气大到把雷萨克推得一个踉跄,倒退几步才站稳。这时弗罗拉已经跑到书房中央,胸膛起伏气喘吁吁,摆出一副随时就逃跑的架势。
雷萨克正沉醉在实现了内心埋藏许久的夙愿的甜蜜中,被如此暴力地打断,怨恨陡增,他的坏脾气又上来了。
“弗罗拉,不要再欺骗自己了!你不适合玩这种猫捉老鼠的调情游戏。够了,停止吧!承认你爱我,接受我,我在向你求婚了,你还想怎样?!”
弗罗拉想也不想,话就冲口而出:
“我从未说过我爱你!从头至尾都是你在自说自话!你不要再自以为是了,我不爱你!我不爱你!你还想怎么羞辱我?”
“不,你说谎!我不相信!”
“你不相信是因为你是一个彻头彻尾、狂妄自大的混蛋!”弗罗拉不敢相信这样的字眼从自己口中冲出,可她控制不住还在继续说下去,“你不会爱人,自然也得不到别人的爱,不会有人爱你的!”
弗罗拉看出她的这句话获得了超乎寻常的效果,雷萨克的气焰一下子被打压下去了,可是这些还不足以弥补她刚感到的羞耻,更不足以弥补从认识雷萨克的第一天起他带给她的羞耻。
“从认识您的第一天起,我就从未奢想过要嫁给您,经过这一段时间的了解,我更认为您是世界上最不适合做丈夫的人选,任何一个有理智的女人都不应该接受您的求婚。除了您的地位和财富,您还有什么可以提供给您的妻子,您的自私自大只会给女人带来不幸。我绝对不会接受一份没有尊重和爱情的婚姻,您就是高贵富有到有如所罗门王,也不能令我答应嫁给您!”
弗罗拉一通话说完,她自己都惊讶自己竟然口齿可以这么锋利,似乎雷萨克先生也一样惊讶。但更多的,他脸上的表情是沉重的挫败感。他试图重新拾起自己平常里傲慢的样子,可惜这尝试并不太成功。
“好,好精彩的发言,弗罗拉,我不得不称赞一下你的口才。你让我完全信服了,你说得真够彻底的。”
弗罗拉无言以对,她看出雷萨克已经没有话再跟对她说了,她僵硬地行了一个屈膝礼,希望雷萨克能够领会这其中的讽刺意味,转身向门口走去。她手触到门的那一刻,她听到雷萨克又在她身后唤她的名字,“弗罗拉——”
等了片刻,却没有其他言语。弗罗拉硬起心肠,说:
“您对我的羞辱已经够多的了,您还想怎样,可以放我走了吗?”她知道雷萨克不会回答的,说完便拉开门出去了。
过了一会儿,乔治脸上带着古怪的表情从另一个门走进书房,看到雷萨克抚着额头,颓废地倒在沙发上。“真是精彩的发言,这样的求婚,让人大开眼界。”乔治一点都不同情雷萨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