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罗拉以为最艰难的事情是说出“不”,等她说出“不”之后,她才发现还有更艰难的事情等着她。
没有人打算轻易接受别人的拒绝。你要是以为男人们会在女人说出“不”之后,就会乖乖地自认运气不佳,退出女士们的视线,那就怪了去了。更何况世间还广泛流传着一个非常糟糕的认识,以为女人们会为了表现淑女风范,总是会先拒绝绅士们,等绅士们再三表达了坚定的愿望之后,再勉为其难地接受,方能显示作为淑女的教养和身价。这种拿自己的幸福开玩笑的事情,自然不会是当事人的主意,一般这种谬论都是出自最荒唐的想象,只有最远离的人才会对跟自己毫无干系的事情做出这种想象,还把它当做了真知灼见。
弗罗拉更是发现光凭自己以往的教育,她显然缺乏这方面的教养:如何拒绝一位绅士的求婚。如何做得委婉不让男士们觉得太挫败,同时又能坚定地表达自己的主张——我是不会嫁给你的。这本来就是一件矛盾的事情,弗罗拉不想冒犯任何人,可是她决心说出“不”就是对绅士最大的冒犯了。
弗罗拉耐心听完平脱先生的长篇大论,这种时候平脱先生再没有遏制自己的才能,把学识和口才发挥了个淋漓尽致,这篇求婚的发言若是落在纸面上,即可成书,成为一篇完美的“正确而高尚的婚姻”训导书。然后弗罗拉自以为聪明地引用了平脱先生的见解,委婉地说,她以为自己实在达不到平脱先生理想的高度,为了避免未来让平脱先生失望,她很遗憾必须要拒绝这么优雅而慷慨的求婚。
一开始这并没有让平脱先生感到挫败,甚至他还以为自己很满意弗罗拉的回答,这不正说明弗罗拉是他要选择的理想对象,谦逊,首先是谦逊才是最大的美德。平脱先生安慰弗罗拉,没有人生来是完美的,但是唯有谦逊才能帮助我们了解到自己的缺憾,从而为实现更完美的人生铺垫道路。弗罗拉认识到自己的不足是好的,有这点认识就足以保证在未来的婚姻道路上弗罗拉不会让平脱先生失望了。
这时他们走在诺菲尔花园最平坦的一条林荫路上,诺菲尔花园通向山谷的小路由于地势所限都很曲折,只有这条路最舒缓平坦。弗罗拉就预先估算好了这不是一趟轻松的散步,也不是一场轻松的谈话,所以才选了这条路,要是在折磨自己脑筋的同时还要折磨自己的腿力,对于这几天过得无比艰难的弗罗拉来说,就不胜负荷了。
可是她还是算错了一点,这条路非常长,而平脱先生的宣言又讲得太久,他们已经走得离主屋太远了,弗罗拉没法狠狠丢下一句“请听清楚我的回答,我不会嫁给你的!”然后转头跑回主屋藏起来,把烂摊子丢给乔治和娜塔莉去收拾。可是,正像她选错了路一样,弗罗拉其实没有办法这样做。她只好沉默着继续走下去,绞尽脑汁地想该如何说出更坚决的拒绝,并且也能让牧师先生保持尊严地理解她的意思,接纳这个结果。
平脱牧师对求婚这种事也没什么经验,但弗罗拉的沉默不同寻常,平脱牧师在激情澎湃的发表完演说之后多少也冷静了些,现在也回过味来,这怎么也不该是一般女士被求婚后的表现吧,虽然弗罗拉性格娴静正是他所看重的,可是一般来想,这种特殊时刻也应该更热烈一些,更——怎么说,激情澎湃一点。平脱牧师现在怀念弗罗拉平日里的笑容来了,虽然普通一点,但今天实在太不普通了,平脱牧师想起来,今天从一见面起弗罗拉就没有笑过,面色也比不上平日里好看了,形容憔悴。平脱牧师想,看来古代明哲说的不错,恋爱是让人头脑昏聩的毒药,思念让他把弗罗拉的形象想象得太完美了。毕竟她也不是妙龄少女了。牧师想,很可惜,确实没有什么是完美的。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平脱先生,您对我的赞美让我愧不敢当,所以我要说的话也许会让您失望,我但愿您能明白,说出这番话,对我的痛苦并不啻于我将要给您造成的痛苦。”
弗罗拉终于又开口说话了。可是平脱牧师发现,自己并不想再听下去了。
“弗罗拉小姐,我不明白您为什么要提到痛苦。要知道我们生来就因为被逐出伊甸园而要遭受宿命的痛苦了,我要是给你带来更多的痛苦,那绝对不是我的愿望。我的初衷是带给您快乐和幸福。若是您不能以快乐的心情回应我的请求,那我只能说我很遗憾,看来我做出了错误的决定。”
弗罗拉这下知道自己的信息传达到了,她松了口气,只是她太没有经验,这种时候不知道见好就收,却泛滥起通常爱犯的软心肠来。平脱先生带给她的烦恼不重要了,她开始可怜起平脱牧师了。
我为什么不能答应嫁给他呢?弗罗拉忽然这样问自己,甚至想谴责自己。这样的人还配不上你吗?你又有哪点可以配得上这样的人,为什么非要任性而为,让大家都失望呢?如果现在答应了平脱先生,不是谁都可以松一口气吗?娜塔莉会很开心,因为她是媒人;乔治会很开心,因为他认为平脱先生虽然作为情人略有欠缺,可是作为丈夫却是最明智不过的选择;子爵大人会很开心,因为这才是他想要的,彻底解决她的问题,让哈瑞福德彻底摆脱弗罗拉的办法。当然,亨利不会开心,她没法让他开心;雷萨克先生呢,一定会气坏了吧,可是她不愿让他开心。
想到这里弗罗拉又混乱了,她赶紧打住自己的胡思乱想,然后发现她的沉默让平脱牧师更不满了。他现在变得像在主持葬礼时一样严肃了。弗罗拉意识到,自己怎样都该给牧师更进一步的回应才是。
“这不是一个错误——”弗罗拉一开口就把自己吓了一跳,她意识到自己在重复雷萨克先生曾对她说的话,她赶忙改变思路,如果她自己顺着这句话说下去,还不知道牧师先生会怎样想她呢。
“我很荣幸,您不知道我有多荣幸您能想到我。我不配受到这样的擡举。我以前没有受到过这样的擡举——”弗罗拉想,这也不算是谎话吧,毕竟雷萨克先生的求婚是彻头彻尾的不成体统,除了羞辱她以外,没有显示出任何一点尊重。“我更没敢期望自己能得到这样的擡举,以后恐怕也不会得到这样的荣幸了。所以我拒绝了您的提议,以后多半会受到惩罚吧,我不值得原谅,即使我忍不住一再请求您的原谅。”
这番话说得那么诚恳而谦卑,就连刚刚硬起心肠的平脱先生也不由得被打动了,他觉得这几日里困扰他的不理智又占了上风,他忽然站住脚步,拉住弗罗拉的手臂。
弗罗拉吓了一跳,她看到平脱牧师从未有过地失去了从容,脸都涨红了,很辛苦地说出这些话:
“如果我没听错的话,你觉得自己不该拒绝我,既然你觉得不应该,为什么不应允我呢?”
弗罗拉无言语对,她为自己羞愧,一时也动摇了。她不是在哈瑞福德就下定决心了吗?不管是谁来第一个求婚,一定答应对方,不再让自己成为任何人的负担。
看到弗罗拉犹疑的态度,牧师先生又不由得生出希望,他温柔地唤出弗罗拉的名字,并一边试图把弗罗拉拉进他的怀中。
也许他只是深情款款地呼唤她的名字,温柔地恳求弗罗拉,以弗罗拉的性格,谁也保不准这次求婚的结果会是一个什么样的结果,会让哪些人失望。可是这次牧师先生克制不住自己的冲动,又过于鲁莽了,他想拥抱弗罗拉的举动把弗罗拉吓坏了。她飞快地挣开,那一瞬间,她终于知道自己为什么无法接受了,她不能接受这个男人的接近,那么她又怎么能接受这个男人作为丈夫呢。
弗罗拉克制住自己转身逃走的冲动,和牧师先生拉开三步远的距离停住了。她僵立在那里,身体颤抖,头脑却清醒了。
两个人之间尴尬地沉默了许久。直到弗罗拉认为牧师也平静了下来,才敢开口说话:
“曾经有人告诉过我,如果我不爱一个男人,却接受了对方出自真心的求婚,是对男人最大的羞辱和不负责任。我以为这句话很有道理,无法反驳。请您不要嘲笑我提到爱情这个字眼,对您来说,相对于理智的可信赖,过于感性是人性的弱点吧。可是我就是没法克服这一弱点,对于女人来说,恐怕很难克服这个弱点。我很抱歉——”
牧师没有说话,过了许久,他才示意弗罗拉一同往回走,并恢复了以往彬彬有礼的举止,和弗罗拉保持着合情理的距离。他们又走了许久,弗罗拉想牧师大概这辈子都不会原谅她,不想再跟她说一句话了吧,这时,牧师却开口说话了。
“我很感谢你那么仁慈,没有说出那句话,你不爱我,我想这就是给我的回答吧。原谅我那么迟钝,一直没有领会你的意思。我很遗憾,我只能说我很遗憾,你有这个弱点,我没法帮你克服这个弱点——”牧师顿了顿,说出这句话时声音比别的都更低,“我没能让你爱上我,这真是太遗憾了。”
“我很抱歉。”对此,弗罗拉只能用更微弱的声音再次说出这句话。之后,两个人都回到了克制的状态中,努力加快了脚步,幸好无论什么路途,回程都比去程显得短一点,他们很快走回了主屋。
牧师不打算进去和主人家打招呼了,他恭敬地请弗罗拉代劳向主人家致以他的问候,尤其是向娜塔莉的关怀表示谢意。他们打算彬彬有礼地告辞,最后牧师执起弗罗拉的手,犹豫了一下,终于忍不住表达了他最后的疑问。
“我知道自己的地位身份没有您以往交往的贵人们高贵,但我一直认为人的价值不由地位头衔所决定,而是由智慧和头脑所决定。这恐怕是我一直以来怀抱的最不谦逊的念头。我想知道,即使我从未想过这样去判断您,弗罗拉小姐,您比世上大多女人更优越之处就是淳朴善良,但是我还是想确认,我被拒绝并不是因为我的地位和身份低于您对自己伴侣的期望吧?”
“不!”弗罗拉从未这样想过,可是她悲伤地意识到她无法证明自己。对此她也不能再说更多了。
“那我就满意了。我想您是正确的,我虽然不看中感性对于我们的意义,但也没准备接受一个不爱我的女人做我的妻子。您若是不爱我,就应该拒绝我。我一直以来都看中您的判断力,您这次没有做出错误的判断。谢谢您,弗罗拉梅齐小姐。”
牧师说完这番话,飞快的吻了弗罗拉的手,转身走了。弗罗拉站在门口,看着牧师先生的身影慢慢消失在车道尽头,她觉得自己永远不配再得到幸福,才能够惩罚自己带给别人的痛苦。
不过这个经历给弗罗拉了一条很重要的经验,最体面的拒绝别人的求婚,原来是坦率地告诉别人,我不爱你。这是任何一个人都无法拒绝的理由,是任何一个有理智的人都能够合情合理地接受的理由。从某方面来讲,它比任何理由都更充满善意,并有效率。只是不知道,这条经验放到雷萨克先生身上是不是就会失去效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