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罗拉一个人待在自己的房间里,亨利和子爵去钓鱼了,她请求亨利留她一个人待着,她需要为临行的出发做些准备。然后她坐到书桌前,对着信纸发呆,写下几段话,撕了又重新来过。
雷萨克先生推门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这幅景象。
弗罗拉以为是女仆,擡头一看,发现竟然是雷萨克先生,没有比这更能让她惊慌的了,她马上站起来,用书盖住了她正在写的东西。
弗罗拉已经有两天没看到雷萨克先生了,事实上自从她要离开诺菲尔花园的消息宣布以来她就没见过他了。看上去雷萨克先生并不镇定,虽然他堂而皇之地走进她的房间。
雷萨克先生在房间里转了个圈,最后选定在壁炉旁站定,那儿正好和弗罗拉的书桌隔着整间屋子。
“我知道这很唐突,不过你一向好心,一定会原谅我的。其实我想着要敲门来着,可我猜你准想不到是我,所以敲不敲门也不会有什么不同。弗罗拉你要原谅我,我必须找个机会跟你单独说说话,你的监视者们太缜密了,我没多少空子可以钻。”
弗罗拉面色苍白,她趁着雷萨克先生唠叨的功夫整理了一下情绪,她努力表现得镇定如常,冷淡而疏远。
“您要跟我说什么?”
“弗罗拉,告诉我,你是不是因为我的缘故才要离开诺菲尔花园?”
弗罗拉问自己,是吗?到现在她被人问了太多,自己都糊涂了,她是为了躲避雷萨克先生才离开这里的吗?“不。我但愿您别这样想。哈瑞福德需要我,我想回去。”
“不,别回去。在那里没人需要你。我想跟你谈的就是这个,请你别回去。如果你是想远离我,只要你发一句话,我马上就离开。事实上,我已经跟乔治辞行了,和你谈完之后我可以马上离开诺菲尔花园,一刻钟都不耽搁,只要你不想,你就再也不用见到我了。”
弗罗拉垂着手站立在那里,看上去并没有因为雷萨克先生的发言而如释重负。雷萨克担心,他的宣告来得太晚了,也许他真的已经毁了弗罗拉在诺菲尔花园的美好生活,她在此地已经别无留恋,只愿离开,与他是否离开已经无关了。
过了许久,弗罗拉才说:“雷萨克先生,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更合适,”她的声音微弱而有些嘶哑,“我知道您这番话都是出自对我的关心,在此之前,乔治和我谈的时候已经转述了您对我的这番关心,我一直在考虑如何向您表达我的谢意。”
弗罗拉顿了顿,再说下去的时候就顺畅了许多。
“我知道您认为我在哈瑞福德并不幸福,或者不如说我在诺菲尔花园受到的重视是哈瑞福德所没有给予我的,但是我可能跟您想的不一样,哈瑞福德对我来说,是我生活了十几年的地方,我熟悉那里的一草一木,无论那里的人们怎么看待我,他们都对我很亲切,我怀念那里,那里对我来说是家,甚至比诺菲尔花园更亲近。乔治说您已经猜到了一些事,所以您该能理解我本来没想到还能被哈瑞福德重新接纳,所以这次对我来说是一个机会,我希望回去,我希望时间会消除子爵大人的疑虑,无论亨利还是老夫人,对我来说都是非常重要的人,我其实不能忍受和他们从此陌路。所以,我希望您明白,回到哈瑞福德对我来说并不是痛苦的事,您也不要怀抱不必要的愧疚,甚至从某些角度来看,我还要感谢您……反正,您只要知道,我并不是因为您的缘故才离开这里,您不必为了我改变您的计划,这都是不必要的。”
雷萨克很少听到弗罗拉一次说那么多话,他猜想这番话在他来之前她已经反反复复地想过很多遍了。他忽然感到很空虚,两天来他思前想后的事情,几句话就被弗罗拉化解掉了,原来她并不需要他。
他听到弗罗拉又说:
“我一直还有个顾虑,我观察到您和乔治之间的友谊非比寻常,这种友谊让人敬重,我最不希望的事就是因为我的缘故让这份情谊生出任何罅隙。所以您计划把我留在诺菲尔花园,而永不在我面前出现,那不就是说永远不会再拜访这里了吗?这是我最不希望看到的。我想乔治也不愿意失去您的友谊。所以,这种话再也别说了。”
雷萨克离开壁炉,向弗罗拉走近两步,他说:
“不,我说的是如果,如果你不想再见到我——弗罗拉,你是这样想的吗?无论在哪里,你都不想再见到我了吗?我想知道。”
弗罗拉低下头,因此雷萨克看不清她的面孔变了什么颜色,或者眼睛里是什么样的神情。他禁不住又向前走了两步,靠得更近些。
过了一会儿,弗罗拉才说话,“我当然愿意再见到您。”她擡起头,面对雷萨克露出一个微笑。
她虽然这样说着,也微笑着,但是雷萨克却看到她眼睛里的痛苦。这痛苦是因我而起吗?雷萨克觉得自己这样想并非自负,可是与往日不同,他看到他人眼中的痛苦,自己的心却不能无动于衷。雷萨克又向前走了两步,看到弗罗拉露出畏缩的表情,他又转身在原地打起转来。
“弗罗拉,我跟你完全相反,你总是为别人考虑,我却总是只为自己考虑。在你面前,我不知该有多惭愧,可惜我还是很难改变我的任性。我明知道待在你身边会带给你痛苦,可我还是任着自己的愿望,想待在你身边。到底是为什么呢?你说愿意再见到我,可我怎么总觉得,若自此分别,就再也见不到你了呢。”
弗罗拉不知如何应对这样的话,便沉默了,她和雷萨克的性格截然相反,她但愿自己也能像雷萨克先生一样直白地表达自己的愿望和感情。弗罗拉忽然觉得无比哀伤,只是好在这种哀伤似乎减轻了她心头的重负。她忽然觉得自己能够应付这样的局面了。
“我需要点时间,但肯定有一天,我跟您待在一起也不会痛苦了,我向您保证。”她觉得这话说起来真是滑稽,忍不住真心笑起来。
雷萨克停止了自己的转圈行为,他看着弗罗拉的笑容,满心矛盾。
“不,这不是我希望的。”他话一出口也觉得自己荒谬了。
果然弗罗拉回答:“雷萨克先生,您真是一个任性的人。”
她还是笑着,眼睛里是无奈的温柔,雷萨克觉得自己沉溺在这样的眼光中,即将要遭受灭顶之灾。
“是的,我就是一个任性的人。”
雷萨克仿佛拿定了主意,他几步走到弗罗拉面前,把她围困在书桌前,不让她逃避,他问弗罗拉:
“还是那个问题,弗罗拉,我问过你,你爱我吗?”
弗罗拉瞪大了眼睛,已经顾不得羞涩,她无论如何想不出谈话怎么会急转直下出现这样的问题。她不知道做何反应,只知道心脏已经停止跳动。
“上一次我这样问你时,我对答案确定无疑,这一次,我却没那么肯定,你明白,这段时间以来你躲避我,我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惹得你厌恶我了,告诉我,你还爱我吗?像你当初爱上我那样,没有改变。”
弗罗拉心痛如绞,她想不出雷萨克为什么如此折磨她,她胸口起伏,却觉得没有空气进入胸腔,这一刻她相信她是恨他的。她的眼圈不禁红了,可是她掐着手指不让自己流下眼泪。
“您,不该问我这个问题。”弗罗拉努力让自己表现得强硬一点,却发现自己的声音虚弱无比。
可是雷萨克先生却不放过她,他把手放在她的脸颊上,逼迫她和他对视。
“回答我,我问这个问题是有道理的。回答我,弗罗拉。”
弗罗拉嘴唇抖动,却发不出一丝声音。
雷萨克再也克制不住自己,他低头吻上弗罗拉的双唇,弗罗拉感觉自己像灵魂出窍一样,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无法推开他,只有控制不住地颤抖。
雷萨克轻轻叹了一口气,又加深了这个吻,这时弗罗拉已经完全在他的怀抱里了,密密地贴合在他的身体上。弗罗拉的眼泪还是掉了下来,流进了他们的吻中,可雷萨克似乎却意识不到,他只是吻得越发激烈,弗罗拉开始感到疼痛和身体里像燃烧一样的火烫。她禁不住发出一声呻吟。
雷萨克终于放开了她,但没有远离她的嘴唇,他轻声说:
“弗罗拉,嫁给我吧!”
再没有比这个问题更突兀的了,这让弗罗拉清醒过来,她忽然生出了力气,把手撑在雷萨克的胸膛上,阻止他继续吻她的企图,她努力擡起头看他的眼睛,看到他眼睛里饱含着情欲,闪烁着亮晶晶的光芒。
“如果你还爱我,就嫁给我吧。你要保证,一直一直这样爱我。永远不变。”
然后,雷萨克又低头吻了下来,弗罗拉闭上眼睛让他吻了。
过了好一会儿,雷萨克终于放开弗罗拉了,他这才注意到弗罗拉的异常。
“亲爱的,你怎么不说话。”
弗罗拉闭着眼睛,伏在雷萨克胸膛上,她那么安静,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轻轻撑起身体,和雷萨克拉开距离,然后后退,又后退。
“我,我想说,我不能答应。”
雷萨克震惊地看着她,不敢相信他听到的话。
弗罗拉又后退了一步,然后跌坐在椅子上。
“我很惊讶,当然没法比这更荣幸了,我从没想到过您会提出求婚。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您为什么会提出求婚。我不敢相信……”
雷萨克听了,吐出一口气,多少有些放下心来,他跪下,伏在弗罗拉膝上,转过弗罗拉的下巴,让她看着他。
“没什么不敢相信的,我是在向你求婚,我要你只属于我。”
可是弗罗拉眼睛里的神情让雷萨克迷惑了,他看不明白她在想什么,为什么还有那么沉重的痛苦。
“我很混乱,我很抱歉,我想不明白,为什么?我还是觉得——不,我不能接受。”
“为什么?”雷萨克开始有些恐慌了。他抓住弗罗拉的手臂。
“您怎么会想到跟我求婚呢?”
“因为,因为——”这可不是雷萨克预想的谈话,他一向不爱解释自己的行为,他烦乱地站起来,“因为我不想让你回哈瑞福德,如果你不愿意留在诺菲尔花园,那就嫁给我。这最简单不过,不是吗?我可以给你一个家。你可以从此独立,不再需要依赖任何人。”
“我从不知道您需要一个妻子。”
“是的,我从没想过。我一直抱定独身的想法。弗罗拉,别告诉我你想听那些情人间的甜言蜜语、山盟海誓,我可不会说。我只是想保护你,既然乔治不愿意承担这个责任,那么我来。而且,我知道,你是爱我的,对不对?”
弗罗拉停顿了许久,才说:
“我,我不清楚。”
雷萨克没想到自己听到这样的答案,他怀疑自己被玩弄了,禁不住怒气上升。
“弗罗拉,我要给你的婚姻是我从未给予过别人的承诺,你也不会再遇到比我更优越的求婚者了,不要胡思乱想了,你只要说‘是’就好。”
弗罗拉擡起头,“我恐怕我并不像您想得那样爱您,所以我不能。”
“为什么,弗罗拉,为什么?”雷萨克禁不住又走上前去抓住弗罗拉的肩膀,“你不要那么倔强,别欺骗自己。”
弗罗拉的眼泪又被雷萨克摇落了下来,可是弗罗拉没有回避雷萨克的目光,“我没有,就是不要欺骗自己,所以我才不能说‘是’。”
弗罗拉的坚定让雷萨克退缩了,他倒退几步,在屋子中转了几圈,他想不出自己怎么会得到这样的回答。
“那么你就是舍不下亨利诺顿了?”他压抑不住自己声调中的愤怒。
弗罗拉听到这句话,瞪大了眼睛,一时她气得说不出话来,之后她的声音也高扬了起来。
“为什么?为什么谁都拿亨利来指责我?!你们凭什么这么侮辱我!”
说完她再也忍不住,趴到桌子上失声痛哭。雷萨克被吓着了,他未见过这样激动的弗罗拉,他上前想去安抚她,手还没有碰到弗罗拉的头发,就被弗罗拉挥开了。
“请走开,让我一个人待着,求你!请走开!”
雷萨克退后几步,无措地站立了一会儿,弗罗拉还是呜咽着“走开”,他只好快步离开了房间,留下弗罗拉一个人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