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会到凌晨三点才结束,到四点,雷萨克还在屋中踱步。他礼服也没有换下,又给自己倒了杯酒,他希望自己能醉倒,可偏偏头脑无比清晰。他就是放不下一个身影。这简直是一种罪恶。他一时想明天就去跟乔治亨德尔辞行,提前结束他的拜访。一时又想等天明,马上就跑到弗罗拉面前,只求见到她跟她说说话。
所以当他从窗户外望出去,看见楼下通往玫瑰园的小径上飘过一个白色的身影,他的第一反应是他出现了幻觉才觉得那是弗罗拉。然而他再一想,确认酒精并未让自己丧失理智,转念便放下酒杯,冲出房门,向玫瑰园走去。
玫瑰园里静悄悄的,只有微弱的虫鸣,静得仿佛能听到露水滴落的声音。当雷萨克开始怀疑自己果然是发神经了,就在花园一个角落的长凳上看到了弗罗拉。
她坐在那里,像是要变透明了一样,听到他的脚步声,她擡起头来,看到是他,目光却依然迷茫,一时雷萨克以为弗罗拉是在梦游。
他轻轻走过去,像怕惊醒了一样,叫了一声:“弗罗拉。”
“雷萨克先生,”弗罗拉低下头,回应了他,听声音只是疲惫却分外平静。
雷萨克在她身边站立片刻,最后还是挨着她坐下了。
“雷萨克先生,您不离开吗?这次您打算什么时候离开呢?”
雷萨克很惊讶弗罗拉会主动跟他说话,只是对这个提问,他无言以对,因为他刚才一直在问自己这个问题都没有得到答案。
雷萨克只好说,“你怎么会在这里,这个时候坐在这里会着凉的。”
“我睡不着,”弗罗拉说,“我大概是在做梦吧,否则您不会出现的。那么晚了,您怎么也不睡呢?”
“弗罗拉,你希望我离开吗?”
弗罗拉静了静,雷萨克以为她不会回答他了,却听她说:
“我没有权利希望或不希望。”
“你要我离开吗?”
“是的,我希望您离开。”
然后雷萨克又听到了眼泪掉落的声音。他不确定自己是不是错觉。在黑暗中他无法看到她的面孔,这时连月光都隐去了,为即将到来的黎明做准备。
雷萨克只好站起身来,他站了又站,然后说:
“我会离开的。不过我不能把你留在这里,你待在这里会生病的,我送你回房间好吗?”
弗罗拉开始一动不动,雷萨克以为他们会僵持到天明了,弗罗拉才站起身来。雷萨克先生把手臂送给她挽,弗罗拉顺从地接受了。
半途,弗罗拉忽然说:“每当我要把您想得很坏的时候,您总是表现得那么温柔,这真的很残忍。”
雷萨克想了又想,终于说:
“我希望你别把我想得太坏。我从内心从未有过不尊重你的想法,就是因为太尊重了,所以我才……我希望你能理解我。如果按照我的意愿,我宁愿……”雷萨克没有说完,因为他也不知道自己宁愿怎样。
到了弗罗拉的房间外,随着回到温暖的地方,弗罗拉似乎也恢复了温度。她站在门口向雷萨克先生道谢。
“我很抱歉,我又举止失当了,给您带来困扰。我承诺过要去改善的。我很惭愧——”
弗罗拉还要继续说下去,雷萨克打断她,他忍不住又想用手去碰弗罗拉,弗罗拉一惊,躲开了。雷萨克讪讪地放下手,他不想离开,觉得还有很多很多的话想说,却说不出口。最后他快速拉起弗罗拉的手,吻了一下,转头离去了。
第二天,弗罗拉果然生病了,着了风寒,好几天没有下床。明明在一幢房子里,雷萨克却无法见到弗罗拉,所有的消息只能通过和娜塔莉闲谈才能知道。雷萨克答应了弗罗拉要离开,可还是下定不了决心向乔治提出提早结束拜访。他这样安慰自己,起码等弗罗拉病好了,他见上一面再走不迟。可是弗罗拉迟迟不出房门,看上去又并非病得那么严重,这从娜塔莉轻松的态度上可以推断出来。事实上现在雷萨克只好与娜塔莉谈谈弗罗拉才能聊以慰藉,他们把弗罗拉那件舞裙的笑话说了有一百遍还不厌烦。因为弗罗拉把自己着了风寒归结为穿得太少了,那件“伤风败俗”的舞裙让她伤了风。娜塔莉对这个俏皮话得意极了,总是挂在嘴边上。
雷萨克这才知道去年冬天弗罗拉一个人待在哈瑞福德,他也以为她跟老夫人一起待在伦敦。亨利诺顿在上公学,她一个人被留在了哈瑞福德,为什么,雷萨克只能隐约猜想其中的理由,但是不必怀疑的是,这一定就是弗罗拉变得悲伤的原因——她又一次被遗弃了。
对于弗罗拉是否被哈瑞福德的人亏待了,雷萨克先生一点不吝于向娜塔莉提供佐证,他谈到在哈瑞福德的亲历见闻,谈到哈丁镇上的人们怎么看待弗罗拉,甚至谈到他初次结识弗罗拉时也没人给他介绍,这个虽然并没有完全如实,但他很清楚地以自己为例证联系到其他外来人对弗罗拉地位的困惑。他很惊讶,乔治和娜塔莉对这些一无所闻,甚至都不知道弗罗拉牌打得很好。那么哈瑞福德有什么好呢?雷萨克不能不说是亨利诺顿很维护弗罗拉。对此乔治和娜塔莉倒是有所感觉,因为亨利每周都有信从伦敦来,而从哈瑞福德的来信却只有弗罗拉刚刚到达的一封,还是联名写给乔治、娜塔莉和弗罗拉的。
除此之外,雷萨克又陷入百无聊赖的境地。他对什么也打不起精神来,只一心等着弗罗拉病好见他一面。可是他脑子又空白一片,不知道见到弗罗拉之后说些什么。而眼看着他预定的拜访期限快要结束了,弗罗拉似乎下定决心要熬到他离开诺菲尔花园才出门不可。若真如此,雷萨克也别无办法。
这一天,他终于被乔治说动,去参加绅士们的钓鱼活动。可是半途,他连鱼钩都没有放下,就已经厌倦了,提前告辞回来。回到主屋,迎候他的管家告知他娜塔莉夫人也出门去了,只有弗罗拉小姐起床了,一个人待在晨间的起居室。
雷萨克先生快步走到起居室门口,又停下了,他听到自己心脏迸跳的声音,大得像敲门声,他赶忙深吸一口气,平定一下。他害怕自己匆匆忙忙的,又把弗罗拉吓得躲了起来。他轻轻地推门进去,第一眼,他以为是没人的,弗罗拉已经离开了,一瞬间失望的情绪沉重得让他自己也害怕起来。接着,他就发现了弗罗拉。
弗罗拉半卧在凸肚窗前的软榻上,看着窗外,并没有完全梳妆,头发松散着束在一起,穿着晨服,披着围巾,被裹得严严实实的,只有手露在外面。她用手指摸着额头中央,眼神飘散,不知在想着什么。不知为什么,反正雷萨克就是很肯定,弗罗拉正触摸的地方就是他曾吻过的地方。
忽然,弗罗拉意识到屋里有人,转头发现是他,第一反应就是把手指收回,攥成拳藏在胸口,这个动作更应证了雷萨克的猜想。
“你好些了吗?”雷萨克一时不知道该如何称呼弗罗拉,他从未在白天里称呼过弗罗拉的名字,可是如今梅齐小姐这个称谓却那么干涩,让雷萨克说不出口,他只想称呼她的名字。
弗罗拉点点头。没有出声。一绺头发垂下来挡住了她的额头,忽然她意识到自己衣衫不整,连忙试图整理一下自己,可是看样子是徒劳的了。
雷萨克在她身边坐下,不自觉地玩弄起她围巾的穗子。
雷萨克发现自己每次待在弗罗拉身边都失去了说话的愿望,只有满心平静,其实她要是不那么为难或者慌乱就好了,他只想和她待上一会儿,并不需要说什么话。这种平静下来的心情,对于近日来的雷萨克来说,真是宝贵得无以言表。
“我以为您跟乔治他们一起去钓鱼了?”
雷萨克明白弗罗拉不是在提问,而是在解释她何以走出房门。
“若是知道我待在这幢屋里,你就不会走出房门了,是吗?”
“不,不,我只是……”弗罗拉的否认和她想整理一下自己的努力一样徒劳。“只是娜塔莉不许我再窝在房间里了。”
“我会离开的。”雷萨克下定决心,“弗罗拉,所以你不必再躲我。我只是有些话想跟你说说。”
弗罗拉擡起头来,终于肯望着他了。雷萨克不由自主地凝视着这双眼睛,如果可以他觉得自己可以一直望着这双眼睛也不厌倦。可是弗罗拉很快转过头,躲开了他的凝视。现在她的耳朵又暴露在他的视线下,红得像一片新绽放的玫瑰花瓣。他又想亲吻这朵花了,当他意识到自己在纠结于这个念头时,他把自己吓了一跳。
“雷萨克先生,”弗罗拉出声打破了沉默,雷萨克意识到起码这时他们是一样的局促,而幸好现在弗罗拉比他要清醒得多,“我很抱歉说了那么任性的话,那天晚上,还有舞会上的行为,我应该向您道歉才是。我不想再给您增加更多困扰了,所以才会躲避您,但是请您不要误会我这是逼您离开。我没有这个权利,您是乔治的客人,从某种意义上我也是。我一直在想,我现在明白了,躲开您并不解决任何事情,我需要纠正的是自己的行为,而不是您的存在。这是我的错。所以请您忘了吧,忘了我说过的任性的话。”
“弗罗拉,”雷萨克继续把围巾的穗子扭结成团,但是试图整理自己的思绪,“这不是错误。”
“如果我现在脑子更清楚一些,也许我能说出更多确定的道理,不过即使我现在这样,我还是很肯定地知道一件事,那就是,这不是个错误。”
“你那么纯真,坦诚,我想这就是我受到吸引的地方。我希望我也可以像你一样怀着纯洁、坦诚的感情,可惜我恐怕不能。但无论如何这都不是一个错误。我从来不把这看作一个错误,即使我现在都没法犯下这种错误了。等你像我一样饱经世事沧桑之后,你就知道了,你现在拥有的这种感情绝对不是个错误,你会怀念你曾经拥有过这样的感情的。”
弗罗拉并不十分明白雷萨克说的话,但她十分专注地听着,那种语气和神态是她从未在雷萨克先生身上见过的。虽然她现在多少已经了解,他可以表现出多种多样的性格,但是此刻,不知道为什么,弗罗拉却很肯定,这恐怕是她见过的最真实的雷萨克先生。
注意到弗罗拉不再回避他的目光,雷萨克不由得被弗罗拉的眼睛所吸引,他停下来又不说了,凝视着弗罗拉。弗罗拉不知道那双眼睛要说什么,只知道那里面似乎有无数的话要说,她惧怕希望,可又不由得受到吸引,这一次她没有移开视线。雷萨克轻轻地执起她的手,放到唇边,见弗罗拉没有拒绝,雷萨克深深地叹了口气,展开弗罗拉的双手,把脸埋了进去。
弗罗拉不敢动,浑身僵硬。她以为自己才应该是最虚弱的,但是看上去雷萨克比她更虚弱,更需要休息。他把自己的脸埋在她的手里,继而埋在自己的围巾里,身体半侧,将将要靠在她的腿上了。可是弗罗拉不敢动。也许这是能安慰他的唯一方法了,弗罗拉意识到,同时她又觉得好笑,真正应该被安慰的不更应该是自己吗?
雷萨克希望这一刻时间就这样停下来吧,他什么都不需要,只想这样好好睡上一觉。如果可以,他不是还那么冷静和清醒的话,他更想抱着厚厚的围巾和衣袍下的身体,似乎除此之外,没有什么他需要的了。
可是最后他还是清醒了过来,因为他意识到弗罗拉因为动作僵硬,撑持得太久,禁不住手臂开始颤抖起来。他擡起头来,看到弗罗拉困窘又迷惑的样子,清醒了过来。
“对不起,我——其实一直以来,真正任性的人是我才对。”
雷萨克先生站起身来,“我要离开了,我必须离开了。”他向弗罗拉行了一个礼,他看到弗罗拉迷惑的表情,事实上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干嘛,“弗罗拉——弗罗拉梅齐小姐,我必须得告辞了。”
弗罗拉垂下头,睫毛遮住了她的眼睛,她没有表示反对,雷萨克多希望她能表示出任何一点反对的意思,他就可以不走了。可是她没有。
雷萨克先生站在那里,知道自己该离开了,却移动不了脚步。
终于,弗罗拉还是擡起头来了,眼睛是湿润的,目光盈盈,却没有眼泪。她说:“再见,雷萨克先生。再见。”并把手递给他。
雷萨克握住那只手,并不想放开,也不想去亲吻,因为他知道他亲吻过后,那只手就会抽走了。他几乎不能直视这样的弗罗拉的眼睛,可又没有办法掉开视线。
这时,屋子的门忽然被推开了,管家走了进来。看到他们这样,静了几秒钟没有说话。雷萨克先生不得不放下弗罗拉的手。管家通报:“弗罗拉小姐,您有访客。”
他话音还未落,亨利诺顿就出现在他身后,他高声说着:“还是让我自己来通报吧。给你一个——”这时他才看到雷萨克先生也在场,声音顿时停住。可是弗罗拉已经飞奔过来,扑在他的怀里,他便顾不得其他,紧紧把弗罗拉抱住。
雷萨克看着这姐弟二人热情相拥,禁不住和亨利诺顿一样敌视彼此,他嫉妒地看着亨利在他面前肆无忌惮地亲吻弗罗拉,弄乱她的头发。刚刚弗罗拉从软榻上跳起来,从他身边擦身而过,散开的头发划过他的手,他就也想这样抚弄她的头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