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6章.Educare
Olivia发来九月纽约时装周有关适应性时尚的秀场报道、十一月的万圣节轮椅戏服改造、十二月的无障碍鞋履需求及功能调研……等等活动和项目的最新资料,毫不吝于向宋零诺分享在大洋彼岸发生的一切,她还问宋零诺,你最近快乐吗,有推动你想做的事情吗,有找到更多志同道合的伙伴吗?
宋零诺说,每一步都不容易。
Olivia说,如果一件事很简单,那么就不值得我们去做。
宋零诺笑了。
她说,我们每周通个电话,我想让你知道我在做的事情,你能给我很大的鼓励,好吗?
Olivia答应了。
睡觉前,宋零诺抱着被子看Lino战队前两天刚打完的季后赛最后一场小组赛的回放视频。无论和管宁谈多久的恋爱,宋零诺对这个游戏的理解水平依然低下,她就跳着看看管宁穿得正儿八经上台bp的样子,再看看7az扎着小鬏鬏全神贯注打比赛的样子。看完比赛回放,宋零诺继续去微博和B站围观这两天的联赛新瓜。
Lino俱乐部在更名后首次打入国内联赛四强,本周末即将踏上半决赛的战场,却在这时候爆出了7az长期霸凌队友的惊天大瓜。放瓜的人有视频,有大量队内微信聊天截图,有签着教练管宁大名的7az选手违纪罚款单,甚至还有李微实去年把某个被7az霸凌的“受害者”送去市精神卫生中心治疗重度焦虑症的证据。
在这场乌烟瘴气的舆论大战中,针对7az的各类不堪入目的辱骂、攻击和不相关的谣言多到不可计数,要求7az禁赛的声音更是淹没了Lino俱乐部在各平台的官号转评区。
宋零诺在手机上捣鼓了一会儿,然后把手机扔在床头,关灯睡觉。
次日清晨,闹钟还没响,宋零诺就被没完没了的来电振动吵醒了。她摸到手机,费力睁眼,居然是管宁。她确认时间,五点零七分,他估计是一夜没睡。电话接通,管宁说话时的鼻音比往常都要重:“微博用户‘七爱籽我是你的茍’是你的小号?”
宋零诺立刻清醒。她昨晚一开始留评的时候忘切号了,但是马上秒删评论,切了小号再重新去吵架。她打开手机,发现自己大号的私信已经爆了,全是辱骂和攻击。就那么两三秒的功夫,居然也能被人抓住她掉马。
管宁把挂宋零诺掉马瓜的帖子发给她看。
人家不光扒了她这个注册了一年多的小号,还扒了她这个小号在赛事相关的各类超话里发过的帖子,尤其是屡次帮7az冲锋的各种发言。
宋零诺没什么不好承认的,“嗯。”
管宁扒拉着“七爱籽我是你的茍”的发言记录,气得太阳穴一跳一跳地疼。
有人辱骂7az是联赛之耻,宋零诺怼人:“7az的事放在其他男选手头上算什么事?如果都按要求7az禁赛的标准去要求竞男那贵赛事可以别办了。”
有人表示对7az原地脱粉转黑,宋零诺嘲讽人:“有的竞男睡粉家暴劈腿性骚扰未成年各种瓜一个不少但是粉丝不听不信全是谣言,换了竞女就是她怎么这样滤镜碎了一地难以接受我粉不下去了,也未免太好笑了。”
有人评价7az转型队内指挥位之后发挥一直不稳定,人品瓜肯定会影响她打比赛的心态,要求俱乐部就算不让7az禁赛也必须下她首发,宋零诺阴阳怪气:“对对对,竞男打得再菜都能回锅肉,战队白养一年给机会,归来仍是少年稳坐首发,竞女一失误就直接下首发饮水机退役一条龙,剧本我都帮你们写好了哦。”
有人攻击7az给俱乐部带来的公关效应大于成绩价值,她能打比赛是吃了性别和残障身份的红利,宋零诺引导转移攻击对象:“7az是管宁招来的,明明是他和俱乐部在吃7az的身份噱头红利,管宁招来的选手又不好好带,耽误人家的职业生涯,我看让他执教不如让他去食堂做面条。”
有人顺着开始骂管宁偏袒7az,宋零诺给人提供新思路:“管宁就喜欢像他一样的选手,他当年在役的时候也没少在队内打过架,不会竞男和竞男打架就是热血少年兄弟情,竞女和竞男打架就成队内霸凌了吧。”
……
宋零诺看了快两年的比赛也没怎么看懂过,但竞圈吵架搅混水的本事她倒学了不少。管宁不去想俱乐部和队内现在是怎么评价他找的这个女朋友的,他挂掉电话,上床躺了会儿。
在选手们起床前,管宁拿着邓标平对7az事件的处理意见去敲李微实办公室的门。他不相信邓标平的意见没提前征得李微实的同意和支持。
出了这种事,管宁的主张是让7az开直播公开道歉,微博发一份手写自我检讨,俱乐部再跟着发一篇声明说清楚现在队内一切融洽,然后这事就过了,周末的半决赛照常让7az首发上场。电子竞技是个极度慕强的圈子,只要能登上巅峰,不论选手身上有多烂的瓜也有人成群结队地追着粉。但7az不肯公开道歉,更别说手写检讨书,她宁可不上场比赛也绝不低头。邓标平的态度则是尊重选手的想法,让主教练管宁重新做半决赛的人员部署。
李微实在吃苹果。她知道管宁因何而来,“你不满意老邓的态度?”
管宁毫不遮掩脾气:“7az能打几年?大赛事的大奖杯对她这样的选手意味着什么?你让她在这种事情上任性?”
李微实说:“7az过完年就二十岁了,她不是小孩子,她有权利为自己的选择承担结果。”
管宁知道李微实跟完这个赛季就要离开俱乐部,去全心全意地办她的新学校,“你把这家俱乐部当你的玩具,你把这群小孩当你的试验田,你尝试过了,影响过了,搜集够你要的结论了,然后你就不管结果了?”
李微实把苹果核丢进垃圾桶。她说:“管宁,‘教育’的英文是‘educate’,它的词源是拉丁文‘educare’,意思是‘引出’。人可以被‘引出’,但不能被要求成为某个特定结果。”
宋零诺午饭后收到7az的微信——这是她第一次收到对方主动发来的微信。7az问她下班之后有没有空去基地,她有事找她。
宋零诺看看日程表,再看看时间,回复说好。
明早有个关于适应性时尚项目二期上市的跨部门会议,宋零诺在整理资料时收到戴培敏的邮件,书面告知她该项目的总体协调员工作已移交给别的同事,宋零诺不用再参加会议。
这么临时而突然的通知让宋零诺不解。她去找戴培敏,问:“培敏姐,是我哪里做得有问题吗?”
戴培敏说:“你做得没问题,这只是常规的工作调整。”
宋零诺又问:“只是这一次的会议不用我参加吗?后续的工作和会议还是由我负责统筹协调对吗?”
戴培敏说:“你今后都不用参与该项目的工作和相关会议了。”
宋零诺愣住。
戴培敏把话讲清楚,“这不是我的决定,而是Vivian的决定。我是执行者,没办法帮你。”
以前找施谨,宋零诺只要转个身就能看见施谨是不是坐在位子上。现在找施谨,宋零诺要等林评排出一个施谨能见她的空档。
傍晚时分,宋零诺等在施谨办公室外。夕阳和晚霞的光芒照进施谨的办公室里,隔着冰冷的落地玻璃墙,宋零诺只觉坐在里面的女人十分陌生。
林评终于通知宋零诺能进去了。他告诉她只有十分钟,然后帮她推开门。
宋零诺走进去,开口叫人:“Vivian.”
施谨示意她坐,嘴角有浅淡的微笑,“什么事?”
眼前是跟了这么久的老板,对方说话时的语气和表情和从前没有什么区别,可宋零诺却无法再像从前一样什么话都对老板讲,“培敏姐说您把适应性时尚二期的总体协调员工作转交给了别的同事,我想知道原因是什么?”
施谨说:“出于平衡部门各团队工作的考虑。”
老板的空话说了就像没说,宋零诺问:“我可以继续留在项目上做别的工作吗?我认为我能够为该项目的成功做出贡献。”
施谨说:“我认为没有这个必要。”
和之前收到员工严重违纪警告信和被周苏锐减商务资源一样,宋零诺明白这次也是老板对她刻意隐瞒私心的惩罚。可是这次与前两次都不同,这次是适应性时尚项目本身。克制不住的委屈在宋零诺的心底蔓延,她努力撇开私人情绪,只讲事实:“二期项目我已经跟了十五个月,离产品上市还有三个月,我不认为现在这个时间点把我的工作交给别人做会有更好的效果,我也不认为部门里有谁能比我更热爱这个项目。”
施谨看着宋零诺,“一个项目的成功对公司而言固然重要,但更为重要的是公司在该项目上的资源和经验不会被挪用及复制。你必须清楚,这些是公司的资产,而非员工的资产。”
宋零诺也看着施谨。老板话中有话,指向明确。这个项目是零诺时尚的项目,从来不是宋零诺的项目,她的付出和心血所凝结出的果实,也并不能任由她采摘。施谨是聪明的老板,宋零诺想走的异心既然没能成功瞒过她,那么她就不会允许宋零诺再占这家公司一丁点便宜。
施谨说:“你还有其它事情要和我说吗?”
宋零诺说不出什么。
她只记得两年前,为了吸引她转岗,施谨曾说过无论如何都会全力支持她去做适应性时尚项目,那时相信了这句话的自己是多么天真。
姜阑问施谨都处理好了吗,施谨说处理好了。
当初让宋零诺去纽约工作半年是姜阑的决定,当时谁也没预料到以宋零诺的性格会在回国后想要离开公司,所以没让她签任何承诺回国后继续服务公司至某规定年限的纸面协议。韦霖辞职创业的事情一经披露,更坐实了宋零诺这段时间在筹划什么。考虑到宋零诺今后的创业方向,为了规避将来被陈其睿问责管理失职的风险,宋零诺必须被剥离出适应性时尚项目。姜阑此前的管理疏漏,现在由施谨替她补上,这件事处理完,施谨和姜阑的友情只会有增无减。
姜阑说:“小孩是不是很难接受,觉得世界刻薄残酷。”
施谨说:“如果她连这么点刻薄残酷都应对不了,她又有什么能耐做她想做的事情。”
风口浪尖上,7az请假不参加晚上的训练,而是去基地外的理发店剪头发,还给头发染新的颜色。宋零诺陪着她做这事,觉得这小孩的心理素质真是分外强大。
染完剪完,7az把一头蓝毛重新扎成两只小鬏鬏,让宋零诺找家餐厅带她去吃饭。于是宋零诺找了一家和管宁去过的不远的夜宵店。这家店门口宽敞,没台阶,方便7az进出。
入座后,宋零诺从衣兜里掏出湿纸巾,7az也从膝盖处的口袋里掏出湿纸巾,宋零诺见状便没递过去。小孩穿着已经洗得褪色发旧的“无畏WUWEI”轮椅裤,宋零诺没问她怎么不穿品牌今年寄送的新裤子。
吃着饭,7az问宋零诺:“你是不是心情不好?”
宋零诺确实没什么胃口,“你为什么这么问。”
7az说:“心情不好的人才会用小号上网发疯。”宋零诺那个小号的名字起得也太蠢了,现在已经成为队内的公开笑话了。
宋零诺不想承认,但也没法否认。
7az把一小碗冰汤圆推到宋零诺面前,让她吃甜的,“我听叶叶说了你要创业的事。你想做的事情被别人抢先了,你想找的伙伴也被别人抢走了。”
这些只是影响宋零诺情绪的一部分,另一部分是施谨对她有异心的处理手段,但宋零诺没法对7az说,就算说了7az也不见得能懂。她把汤圆搅来搅去,不吃一口,“嗯。”
“宋零诺,”7az说,“你是个大骗子。”
来自这个小孩的言语攻击不是什么新鲜体验,宋零诺没有太大反应,“我怎么了?”
7az说:“你去年为了让我配合你拍纪录片,跑来给我做什么‘职业规划’,说你这么努力做这件事是为了得总裁奖,为了升职加薪,为了给奶奶更好的生活。你拿你自己做例子,告诉我应该怎么当好一个打工人,怎么为将来退役后在俱乐部的长期生存提前做打算。可是你现在呢?你要把自己搞成一个穷光蛋,去创一个赚不了什么钱的业。你当初说的话都是假话,你是个大骗子。”
宋零诺被骂得不冤,她当初的确无法预料到今天,“对不起。”
7az说:“这顿饭你买单。”
这店不贵,宋零诺同意了。
7az又点了一碗冰汤圆,“你接下来要怎么办?”
宋零诺要做的事很难,一个没读过大学只会打游戏的小孩大概率听不懂,可7az是宋零诺要做的事情最终会影响的目标受众之一,她尝试用尽可能浅显易懂的方式解释:“我会成立一家公司,向服装和时尚品牌企业提供商对商的服务,以影响和推动服装无障碍设计和适应性时尚的商业主流化,以商业化创新手段解决残障女性穿衣问题。”
7az问:“具体做些什么呢?”
简单的回答显然无法满足7az。不论对方是否能听懂,宋零诺都得展开讲目前的规划:
短中期内以帮助品牌拓展新的市场领域、同时提升品牌形象和社会责任感为目标,为企业客户提供服装无障碍设计的专业咨询,包括产品设计、用户体验和市场定位;如果客户有明确的开发意愿,则为客户提供创新的、定制化的从概念到原型的全套设计服务,包括材料选择、功能性设计和样品制作;搭建自有的第一方用户洞察数据库和研报,有偿向企业提供付费订阅服务,提供基于数据和真实用户反馈的市场洞察,帮助企业更好地理解这一细分市场;为提升企业内部对残障友好设计的理解和能力,向企业客户员工提供关于无障碍设计和残障意识的培训课程。长期目标则是结合公司积累的专业知识和企业客户的资源,合作开发新的产品线或改进现有产品,共同创造市场领先的产品,以及向外拓展跨界跨行策略合作和品牌联名的机会,以进一步提升企业客户的市场影响力和社会责任评分。
7az果然听不懂,“太复杂了。”她问,“这么这么多的事情,你的公司要招多少人才能做完?”
宋零诺实话实说:“我没什么钱,初期我准备招以在校大学生和年轻职场人为主的实习生和兼职志愿者。”
7az又问:“那你怎么可能做得了你说的那些事情?”
宋零诺说:“那些是我要达成的目标,不是我此刻拥有的现实。人总要望向去不到的地方,才能有前进的动力。”
7az继续问:“你的公司能赚到钱吗?”
这个问题非常挑战,宋零诺说:“初期很难,因为现在行业不成熟,我必须先用提供免费服务的策略赢得企业客户,再在证明业务价值之后转向收费服务,这个周期不会短,所以在公司实现收支平衡、能够自我造血之前,公司需要依靠外部捐助和投资才能生存。”
7az“哦”了一声,擦擦嘴,让宋零诺买单。
宋零诺扫码支付八十七块钱。
7az摸出薄荷糖,分给宋零诺一颗,“叶叶没选择你,她有替补吗?”
宋零诺摇头,这又不是战队,有首发还有替补。这是她的创业启动拼图中最关键的一块,没有合适的人,就做不成对的事。
7az擡手抓了抓小鬏鬏,“你不想问问我吗?”
宋零诺一时没反应过来,“问什么?”
7az说:“加入你的公司。”
宋零诺愣了两秒,随即问:“以什么身份?”
7az说:“叶叶说,你要找一个残障伙伴,是因为你需要残障人士给你的公司背书,证明你做的事情有我们一起参与决定,我理解的对吧。如果是的话,我可以做这个角色,不过不能影响我训练比赛,所以只能是兼职顾问性质。我这两年打职业存了一点钱,如果我拿出来给你,我是不是就是你公司的股东之一了?我看网上是这么说的。”
宋零诺看着一头蓝发、扎着两个小鬏鬏的年轻女孩。
7az也看着宋零诺。
好半天,宋零诺才说:“你这是提前为自己退役后的长期生存做规划吗?你将来退役后不想留在俱乐部了吗?”
“你以为我退役之后想像汪明明那样当个赛训分析员,还是像管宁那样当个教练?”7az很不以为然,“你不会真的以为我是一个年轻版本的WeiS吧?我从来没有像过他,因为他各方面都没我能打。”
宋零诺轻轻笑了。她想了想,“我刚才解释了,我构想中的商业模式无法快速赚到钱,而且就算赚到钱,社会企业的大部分盈利都会用于解决更多的社会问题或是投入公益项目,股东分红占比会很低。”
7az问:“你觉得我是那种干什么都为了出名赚钱的人吗?”
宋零诺知道不是,7az之所以当职业选手打比赛是为了让妈妈“擡得起头”。
7az说:“我之前很讨厌你,也很讨厌你们公司的适应性时尚系列产品,因为你们做的裤子方便又好看,可是像我一样的女生大多都买不起。”她顿了顿,“就像这次骂我逼我禁赛的那些人,他们只看到我打人,但不知道我被这个环境打了多久。”
有些话只能由当事人说,而有些话宋零诺只能听。
7az继续说:“我就是,就是想将来有一天,所有像我一样的女生都能买得起我现在穿的这种裤子,不用像我一样有天赋,也不用像我一样幸运,不用打比赛,不用赢奖金,就可以买得起。如果你能做到,我就加入你。”
陪7az回基地的路上,宋零诺留意脚下的路。偶有小坡或不平的地面,都被7az熟练地克服。夜宵店明明离基地不远,可冬夜里的前路似乎漫长而不确定,宋零诺有义务再一次强调:“我要做的事情很难。”
7az说:“我过完年就二十岁了,我不是小孩子,我有权利为自己的选择承担结果。”
就像她面对大规模要求她禁赛的网暴一样。宋零诺问:“你不准备为打架的事情公开回应,连本赛季半决赛和很有可能的决赛的上场机会也不要了吗?”
7az说:“我不适应这个环境。”
这句话她曾在去年的纪录片中讲过一次,片名《我不“适应”》正出于此处。应该适应的从来不是她,而是他们。
宋零诺想说,我们不要适应旧环境,我们要创造新环境。可是去往新环境的道路有多么艰难险阻?要忍受多少冷眼和嘲笑,要吞下多少愤怒和委屈,要面对多少曲解与抵制,才能向想要到达的地方前进一寸?她没有一丝资格对生存环境远不如她的7az提任何要求。
在离基地还有一个路口的地方,7az停下来,“如果,我是说如果,我能继续打比赛,夺得联赛冠军,那么我的知名度和影响力会帮助到你想要做的事情吗?”
宋零诺想说,是“我们”想要做的事情。可她没有纠正7az,“嗯。”
7az没说话。
告别前,宋零诺把衣兜里的湿纸巾掏出来,塞进7az膝盖处的口袋里,“如果你想继续打比赛,你不光会夺得联赛冠军,还会夺得全球赛冠军,以及所有S级赛事的冠军,完成大满贯,多次淋着金雨被评为世界级FMVP选手,在赛后采访用英文对所有网暴过你的黑子们铿锵有力地说,‘Youallhavetorespectmyfuckingname——’”
她话还没讲完,7az就已经笑得东倒西歪,“好傻。”她抹了抹眼角笑出的泪水,“拜拜。”
Lino半决赛那天宋零诺没去现场。她在家一边放着赛事直播,一边梳理“ProjectNEW”的进度。
辞职信和离职交接文档已经起草好,初创期的商业模式几经打磨终于确定,7az的加入也让团队的核心缺口得以补足,现在唯一滞后的是资金的筹集进度。
宋零诺把自己的家底掏空,加上管宁借给她的钱,刚好够赔公司的内部达人解约费。之前刘辛辰听说管宁掏钱,立即表示也要借钱给宋零诺。然而按照宋零诺所构想的提供免费pilot服务包以赢得客户的策略,就算她收下这笔借款和7az的入股资金,也无法支撑多久。
左算右算,宋零诺扔下计算器。半决赛刚好进行到关键时刻,宋零诺专心致志地看这个她至今也玩不好的游戏,几分钟后,巨大的“VICTORY”在Lino战队选手背后的液晶大屏上跳出。
挺进国内联赛总决赛,是Lino战队更名前后的所有队史上离捧起冠军奖杯最近的一次。
直播比赛画面中,7az猛地一把摘下耳机,大声笑着叫着,和身边已经跳起来又坐下的队友撞了撞拳。这一刻无人会再想起她在赛前的直播公开道歉和发在微博上的手写检讨书。
导播切镜头到备战间,主教练管宁年轻的面孔没有什么表情,冷静得不像是众人熟知的那个管宁。
宋零诺看见赛事直播间有弹幕在刷:WeiS是不是在想他自己的二十岁?
半决赛三比一击溃对手,邓标平允许管宁在回基地备战总决赛之前去找一趟女朋友。
在男朋友的出租屋里,宋零诺看着管宁狼吞虎咽地吃完一大碗面。此前宋零诺的小号发言的确让管宁恼火,但他只要一想到今天这场让一追三、逆风翻盘的热血一战,就无论如何也对她气不起来了。他的羽绒服和比赛执教穿的西装扔在地上,身上只有一件短袖,宋零诺伸手去摸他的右手臂,感到他从手腕到肘部都在发抖。
和直播备战间画面里的冷静不同,年轻男人所有激昂亢奋的情绪都被宋零诺握在手心里。
一步之外即是冠军,这条路管宁走了整整八年半。他看着宋零诺,那个没说出口过的愿望和梦想依然简单粗暴:他想带队夺得冠军,他还想让宋零诺在台下看着他和战队一起捧杯淋金雨。
管宁问:“总决赛那天你来吗?”
宋零诺说:“我请了几天年假,要回老家看奶奶。”
管宁没说话。
宋零诺低下头,牙齿轻轻地咬住他的手臂皮肤。
情绪仍在极度亢奋中的管宁差点疯了。
床头灯亮着,宋零诺趴在管宁的背上。过了会儿,她翻了个身,他也翻了个身,她枕在他的右手臂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摸他的手腕。
管宁问她饿不饿,宋零诺摇头。管宁问她创业的事情筹划得怎么样了,宋零诺说在想办法找钱。她投了一个社创社区推出的加速器项目,又投了一个公益机构专门用于扶持青年社创者的fellowship,但都没入选。为了吸取总结失败经验,她辗转加入了一个多达三百人的国内社创者微信群,在里面见到了各种不同方向的社创年轻人,其中有做事实孤儿和单亲养育支持的,有做医疗健康和食品安全的,有做农村戒毒社区康复的,有做应急救援和防溺水的,有为独居/孤寡/残障老人提供每日免费餐食的,有带动大众共同改造维护老旧小区公共空间的,有为重残儿童家庭提供康复和特殊教育的,等等。与这些社会议题相比,宋零诺专注做的适应性时尚领域显得十分“无足轻重”,她的社创提案没能入选那两个资助项目便不奇怪了。
现实的残酷必然会带来挫败感,宋零诺把脑袋埋在被子里,“衣服很重要,衣服能给人以自尊。不是我做的事情不重要,而是我没做对,我应该找到更有效的方法改变大家的认知。”
这话是在给她自己鼓励。如果从这些渠道筹不到款,宋零诺就只能去找她认识的为数不多的高净值人士筹款——这是她最不愿意做的事。
管宁对她做的事半懂不懂,只能给她以态度上的支持,他问她在公司最近工作怎么样。宋零诺想到施谨,闷了半天才告诉管宁,她的决定和隐瞒大概是被老板发现了,所以老板切断了她所有的资源,并且在工作中全面边缘化了她。
说到这事,宋零诺心里面直发堵,“我挺难受的。我让她失望了,她也让我失望了,她肯定知道我的感受,她也肯定知道我知道她的感受。我说不出来,我就是特别特别难受。”
说着,宋零诺把脑袋又在被子里埋得深了点。管宁听出她的鼻音,擡手摸她的头发,“你一定能做成你想做的事。”
宋零诺很想说,你也一定能夺得冠军——但她说不出口。
此前未决的疑问现在仍然横亘在她心间,如果管宁夺冠,他的热爱便不再未竟,那么她还会继续爱他吗?
她能那么真心地祝愿7az拿到大满贯,却无法对管宁说出一样的祝福,这太讽刺了。
唯有身周萦绕的苦且清香的稻梗气味在提醒着宋零诺,起码她现在仍然是爱他的。
可是她每一次的“爱”,又究竟是什么呢?
宋零诺休年假的申请很快被施谨批了。
和姜阑吃饭,施谨没提宋零诺。一餐饭吃到尾声,姜阑感慨社创种类繁多,宋零诺想做的事是最难筹款和募资的,也不知道小孩能不能克服种种困难。
施谨说,你我事情做都做了,也不必假慈悲了。
姜阑也就不再多说什么。
下班后,老王送施谨去接李项尧,再送两人回施谨这个月刚搬的新家。
彭甬聪开门,看见一大一小再加一只卡通行李箱,一时愣住。施谨解释说,李微实这几天随队备战总决赛,不放心保姆,托施谨帮忙照顾几天小孩。这事施谨先斩后奏,彭甬聪被顶在杠头上,不得不配合。
FIERCETech上市路演在即,彭甬聪这两天除了准备出国诸事,还抽空给庞箐打了两通电话,象征性地征求他妈的意见,一是和施谨求婚的形式,二是和施谨签婚前协议的必要性。
庞箐问,你怎么不问你爸?
彭甬聪说,我问我爸?我爸但凡有点脑子,当年都不会被你拿捏成那样。
晚饭吃好,彭甬聪看着施谨帮李微实带小孩。他想到施谨那一摞育儿和教育类书籍,愈发确定她有着成为一个母亲的强烈渴望,于是不由自主地在脑中给他和她将来的孩子起名字。继而他又想到还未拿出来谈判的婚前协议,如果施谨要求孩子跟她姓,彭甬聪不是不能同意,毕竟胡烈的女儿就姓陈,只是施谨必须让渡出其它权利作为交换,譬如至关重要的忠诚条款。
李项尧洗完澡,坐在地毯上玩玩具。施谨去书房开电话会议,让彭甬聪帮忙看着点小孩。
几大盒积木在地毯上堆得像小山,李项尧埋在里面翻来翻去,翻出三个积木人仔,又给她们做了个小房子。
彭甬聪蹲在一边,一条腿跪下来,试着陪她一起搭积木。三个积木人仔全是女的,两大一小,被李项尧摆成一个圈圈,坐在小房子前面。彭甬聪伸手拿走其中一个大人,换成一个男积木人仔放回里面。
李项尧伸出小手抗议:“No!”她把被彭甬聪破坏的场景重新复原。
彭甬聪觉得好笑,不再干涉三岁小女孩自由发挥创意,“这是你吗?”他指着其中那个小人仔问。
“尧尧,妈妈,小施。”
李项尧一个挨一个地给彭甬聪介绍她的人仔世界。
施谨家里没儿童房,李项尧晚上跟她睡主卧,彭甬聪只能被迫去客卧。等小孩先上床睡着后,施谨才去客厅,彭甬聪正在帮忙收拾一地的玩具。
“李微实女儿的爸爸是谁?”彭甬聪突兀发问。
施谨说:“不认识的人。”
彭甬聪硬生生地消化这句话的含义,他此前想当然地以为未婚的李微实是和前男友生的小孩,根本不曾拓展过别的思路。
彭甬聪两天后要出发,三周半的国际长差,施谨帮他做了一份行李清单,还帮他把每天每小时的行程表仔细核对了一遍。女朋友在外即将调岗集团分公司总裁,回家对他的细致用心程度仍能如此,即便施谨从未亲口对他讲过“爱”,可彭甬聪分明感受到了被爱。
求婚戒指已经买了,价值是他三个月的现金薪水,单据被他放在施谨的书桌一角。他了解她的性格,惊喜对她无用,他必须让她提前知悉他在规划的事情,如果她没有反对的态度,那么等他这趟出差回来,该走的形式也是时候走了。FIERCETech一旦成功上市,她就没有理由再拖延和他商谈婚事——除非她从未想过要和他结婚。
洗完澡出来,彭甬聪看见施谨站在他还没收完的行李箱前面,他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但他知道她肯定会想他。
彭甬聪出发前一天,施谨请了半天假,除了带李项尧玩之外,还顺路买了一只新手机。
晚饭吃好,施谨陪李项尧画画,然后带她一起洗澡。彭甬聪正在处理客户的邮件,施谨留在沙发扶手处的手机响了。他看一眼屏幕,是赵莹,于是叫了一声施谨。施谨在洗手间应声,让他帮忙接一下。
彭甬聪接起赵莹这通电话。赵莹打电话是问施谨过年怎么安排的,这次她倒没主动问彭甬聪要不要去家里坐坐,叫他有点意外。两人聊了几句,赵莹没提婚事,彭甬聪也就没讲,横竖他出差回来是要去一趟昆山当面和赵莹沟通的,也不差这几周。
挂了电话,彭甬聪掂了掂施谨的新手机。就算要调任零诺教育总裁,她也还是讲实惠的习惯,换手机没换该品牌最新的一代,而是选了性价比最高的。想着,他甚至怀疑施谨根本不会戴那只戒指,按照她的性格大概率会在谈完婚事后叫他去退掉。
这时接连有两条新微信进来。
或许是刚换手机还没来得及完成各项设置,微信新消息横幅提示并没隐藏内容,彭甬聪没有足够回避的时间,也没有想要回避的心态,他接连看清了两条消息。
李微实:“[图片]”
李微实:“小施,送你一朵冬天的小花。”
浴室里的水声没停,夹杂着小女孩的笑声。
新手机还没来得及设置面容识别,甚至没设置锁屏密码。彭甬聪的拇指轻松一划,施谨的隐私毫无保留地摊开在他面前。
施谨没顾上设置密码,却没忘记完成旧手机的微信聊天记录迁移。彭甬聪在她的通讯录里找出陈永叙和赵沛杰,分别点开施谨和两人的对话记录。他没发现施谨对他隐瞒任何他已知晓的事实。
返回微信主界面,彭甬聪从上到下地翻看头像明显是男人的用户近期和施谨的对话记录。他没发现一丁点异样。
这时又有新微信。
李微实:“队里小孩的情绪都太亢奋了,我今晚又要工作到很晚,你别等我。我想尧尧,也想你。”
彭甬聪点开李微实的对话框。
他的理智在嘲笑他,告诉他此刻的不适感是多么荒唐且可笑。然而他的潜意识却在敦促他跳入这场荒唐和可笑当中。
两个女人的对话大多是日常相关,也有不少彼此的工作。
彭甬聪看见一周前,李微实和施谨在讨论零诺教育的第一所学校,两人言语之中有所分歧,紧接着是一通长达七十分钟的音频通话,通话之后,李微实给施谨发来一条语音。彭甬聪点击语音,他听见李微实说:“小施,educate的词源是拉丁文educare,它的本义和本质是引出,我们应该做的是引出她者的自我,就像你和我在一起……嗯,你明白我在讲什么。”
彭甬聪继续往前翻。
十一月施谨失联那天,下午四点多她给李微实拨了好几通音频,但对方大概在忙没接,除此之外,她没再发消息。这并不能说明任何问题。可彭甬聪不受控制地想到那晚他找施谨找到心急如焚,又想到第二天一早施谨见他时的一脸平静。
再往前。
八月仲夏,陈永叙和赵沛杰庆祝拿到投资那晚,半夜李微实发微信问施谨要不要通个电话,施谨毫不耽搁地拨音频给她。彭甬聪看清这一通音频的时间,他还没忘记那晚施谨给他打电话时的语气是什么语气,更没忘记施谨回家后的表情是什么表情。
再往前。
彭甬聪一路翻到两个女人刚认识的时候。
李微实没叫过施谨一次大名,也没叫过她一次“Vivian”,她从一开始就叫她“小施”。
她和她的微信对话开始于十个月前。
李微实:“[图片]”
李微实:“小施,送你一朵小花。”
主卧没关门,床头灯的光线温暖柔和。彭甬聪走到门口,朝里面看去。李项尧在床上闹着要小施抱抱,还要小施讲睡前故事。
施谨脸上的笑意是发自内心的笑,她像是没留意到立在门口的彭甬聪,摊开童话书,应李项尧的要求给她讲故事。
童话故事里,有死后被遗忘的国王,有被敲碎遗弃的魔镜,有宏图大志的新王继母,有砍树劈柴的公主白雪,却没有万众期待的王子。
童话故事里,有一个女人对另一个女人说她晚上梦见的都是她,却没有王子唤醒沉睡之中的公主的那个吻。
彭甬聪出发当天,施谨请老王送李项尧去幼儿园,自己开车送彭甬聪去机场。
时间很早,高架不堵,不到一小时就抵达浦东机场。
两人一路没怎么讲话,施谨开车进库,倒好车子,停妥,拉起手刹。彭甬聪不急着下车,施谨也不催他。
这部车子施谨还没换,彭甬聪还记得第一次坐进副驾时的场景。回忆能够杀死一切情绪抑制剂,沉默片刻,他开口:“结婚的事情你怎么讲。”
没戒指,没协议,他甚至没按照她的要求等到公司成功上市之后再谈这事。
施谨则还是那句话:“等你回来再讲。”
彭甬聪问:“因为FIERCETech还没成功上市?就只是这个原因?”
施谨“嗯”了一声。
彭甬聪转过头,他从这个角度看向施谨,这个他非常确信自己爱着的、足够了解的女人,“‘educare’是什么意思,你解释给我听。”
施谨不讲话。
她的沉默如同某种催化剂,彭甬聪力图让自己的声音冷静如常,“你为什么对教育突然有兴趣?你为什么选零诺教育调岗?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小孩子,喜欢教育小孩子了?”
施谨还是不讲话。
彭甬聪问:“你和李微实什么关系。”
施谨不答:“你认为我和她什么关系。”她动作缓慢地把前后车门上锁,正面迎战他即将发起的诘斥,“这就是你把我的手机翻了个底朝天之后的结论?”
久违的冲动再一次向彭甬聪袭来,他想撕破她平静的面孔,或者割开她的胸膛。
施谨说:“我没碰过她一根指头——如果这是你想问的。”
这不是一场荒唐和可笑,这是一场巨大的溃败。彭甬聪的理智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离他而去,“你对我有过真心吗。”
施谨平静道:“如果我对你没有真心,我为什么要和你在一起这么久。”
彭甬聪继续问:“你爱过我吗。”
施谨没有回答。
答案和真相就在眼前,可彭甬聪仍然要问出来:“你没睡过李微实,但你爱她——你爱一个女人?”
施谨转过头,擡手,几乎就要习惯性地抚摸他的左脸,可却停了停,收回了手。
她说:“你没有必要折磨自己。”
这简单九个字点燃了彭甬聪心中的愤怒,它像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焰,烧毁了他所有的理智和冷静。他的自尊和自负让他无法接受这样的失败,这是无法接受的背叛,更是对他男性尊严的极大侮辱。
“你把我当什么?”
彭甬聪的声音蕴着难以压制的火气,施谨的手腕被他抓住。她不为所动,“我把你当男朋友。”
彭甬聪越发愤怒,“男朋友?还有哪个女人的男朋友能接受她在外面睡别的男人、爱别的女人?还有哪个男人能像我一样爱你?你把我当男朋友?你就这样对男朋友?”
施谨低头看向自己被他抓着的手腕,“彭甬聪。”她难得以这样的语气叫他的名字,“我要你爱我了吗?”
她又说:“还是我违反了哪条合同约定了吗?”
她终于还是擡起另一只手,轻轻抚摸上他的左脸,“如果你想让我和你提分手,那是做梦。李微实不需要我的承诺,她的人生也不会和任何人绑定。我的确爱她,我也会继续睡别的男人,不论你要怎么和我谈结婚的事,这就是我能给你的回复。如果你能接受这样一个妻子,那么等你出差回来,我们找律师签婚前协议。如果你接受不了,你可以随时解除合同。”
她为他明确解约条件,“乙方解约的违约金是你近三年的年平均净收入的两倍,考虑到彭叔给我送过那么多礼物,我可以给总价打个八五折。如果你目前的可支配现金不足够一次性支付,我可以同意你分六期免息季付。如果我是你,为了将损失降到最小,我会在FIERCETech上市前完成解约动作。”
彭甬聪的喉咙像被滚烫的岩浆堵住。
施谨说:“你是在乎脸面,还是在乎钞票,我等你想好了告诉我。”
车子里的暖气就和她的语气一样,温存体贴得令人窒息。彭甬聪的头骨、面皮、四肢乃至腔体内的五脏六腑都被这暖气烧得发痛。在这等烈度的痛楚之中,彭甬聪松开了施谨的手,他的脑海中竟然缓缓浮现出施谨从未正面回答过的两个陈年旧问。
施谨给前后车门解锁,揿下后备箱的开关。
临下车前,她听见他问:“那一次,究竟是谁打的你?你爸?”
彭甬聪于此事的执着让施谨微微笑了。她再度轻轻抚摸他的脸颊,一字不答,下车帮他去拿行李。
宋零诺在奶奶家里住了四天。期间落了一场雪,雪先是蓬松柔软地堆在门口,随即慢慢变成脏乎乎的冰疙瘩。宋零诺在屋外拿铁锹铲雪铲冰,奶奶在屋里给她做面条。
宋怀谷过来给亲妈送药,问宋零诺怎么不等过年的时候再回来,是不是当了网红就连机票钱都不心疼了,宋零诺没有回答。
夜里和奶奶挤在一张床上睡觉,宋零诺总会在奶奶睡着了之后掀开窗帘,伸手触摸冰冰凉的窗户。白天,宋零诺把奶奶藏在衣柜最底层的那件黑色羊绒衫找出来,给奶奶穿上。奶奶咧着嘴笑,说我的娃啥东西都能翻出来。
临走那天早晨,宋零诺抱着奶奶,半天不松手。每次碰到大事,她就想要回来找奶奶,只有奶奶会让她怀拥无上的勇气,她无法去想象和接受未来迟早有一天她会失去这个来处。
奶奶塞了一叠钱给宋零诺,什么面额的都有,宋零诺知道奶奶又在捡纸盒和空瓶子。她想,她可能永远无法强大,永远无法富足,永远没办法让奶奶过上她最想让奶奶过的日子,她真的太自私了,可奶奶从来没有计较过她的自私。
奶奶给宋零诺擦眼泪,“不哭,买上好吃的。”
去机场的路上,宋零诺刷新私人邮箱,没有新邮件。她最近陆续找了国内为数不多的几家做影响力投资和公益创投的机构,但她发出去的BP全部石沉大海。
宋零诺又打开公司邮箱,从草稿箱里找出那封已起草了多时的辞职信,最后读了一遍,按下发送键。
过完安检,她拖着行李箱去往登机口,在候机厅嘈杂的背景音中,她感受到手机在振动。
来电是个陌生的国际号码,宋零诺本想挂断,但又不知这会不会是Olivia的新号码,于是接起来,“Hello?”
那边却是个讲中文的:“我是庞箐。”
宋零诺轻怔,随即说:“庞老师,您好。”自纽约一别已快半年,她从未想过这辈子还会和庞箐这样的人再次联系,更别说是对方主动致电给她。
庞箐说:“我问PetroZain要了你的号码,希望你不会觉得突然。”
宋零诺说:“不会。您找我有什么事?”
庞箐说:“上次在纽约帮你们做pop-upstore的经历让我对‘AdaptiveFashion’这个议题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我这几个月做了一些调查和研究,决定拿出一笔钱来,专门做这个议题的资助性捐款。我找你是想问问,你是否认识国内有做这个议题相关的组织或公司?如果有,你可不可以为我推荐联系?”
宋零诺站在候机厅巨大的玻璃幕墙前,天上有飞机飞过。她置身于一种莫大的不真实感中,“您……”她顿了顿,才能继续说得下去,“您是说任何和这个议题相关的项目,都能有机会得到您的捐助吗?”
庞箐说:“只要计划书能够打动我。”
宋零诺立刻说:“好的,我有个朋友最近刚刚创业,她的公司目前在设计开发残障女性友好的内裤,我可以请她发公司的credential给您。”
庞箐说:“可以。还有吗?”
好几秒后,宋零诺才又开口:“还有,还有我。我可以把我目前正在做的BP发给您看看吗?”
庞箐笑了。
宋零诺的辞职信很快流转到HR,考虑到她和公司签署的劳动合同和内部达人协议的复杂性,刘书棋亲自跟进这个case,特地找施谨确认是否得到了陈其睿同意放人的绿灯。
施谨说:“我要放个人走,需要Neal的绿灯吗。”
刘书棋说:“那就照章程办了。”
施谨说:“好,有问题我会解释。”
刘书棋走后,施谨接到庞箐的电话。电话中,庞箐告知施谨已经按照她的请求与宋零诺取得了联系。
施谨回复:“谢谢。”
庞箐说:“不必谢我,我要和你doubleconfirm,你真的要把这笔钱做这个用途吗?”
施谨说:“你不会希望看到我把你儿子的赔款用在我自己身上。除此之外,你还能想到更好的用途吗?
庞箐不置可否,“你为什么不自己做捐助?”
施谨平静道:“没有必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