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5章.殊途同归的起点
临近年底,林评帮施谨安排和直接下级的年度一对一工作总结汇报会议。开会时,宋零诺从头到尾没和老板提加薪,等她汇报完,施谨主动把一封升职信递给她。宋零诺接过,一百二十克的刚古纸,底部签署有零诺时尚全球总裁陈其睿和全球人力资源高级副总裁刘书棋的名字。按照信上的内容,宋零诺的职位将于2023年1月5日起升为数字化创新助理经理,月基础薪资上调百分之三十五,每月增加一千元的餐费补贴和两千元的住房补贴,每半年可享六万元的公司品牌产品内领津贴。
施谨观察宋零诺的表情,“你很意外?”
宋零诺点头。今年她已经占了外派出国的工作机会,本年度HIPO项目的名额被施谨顺理成章地给了严麓,如果遵循同一逻辑,施谨没有理由在宋零诺不曾主动要求的情况下把难得的晋升机遇给到她。
施谨说:“你今年的综合工作成绩和在外派项目上的表现均大幅超出目前岗位的要求,公司一向value优秀的年轻人才,给你升职是部门和HR评估后的共同决定。零诺,你加入公司很快就要满三年了,我们见证着你一路以来的成长,你也同时见证着这家新企业一路以来的成长。从老板,到HR,再到每一个和你有过交叉业务沟通的部门领导,以及我本人,我们都期待着你能够继续和零诺时尚共同成长,在这个平台上充分施展你的才华,实现你的抱负,在不远的将来也能够开始为公司培育下一代人才。”
这一番来自老板的肯定和寄语,有着沉甸甸的分量。宋零诺语气真诚:“Vivian,谢谢你过去这两年对我的帮助和支持,真的谢谢你。”
施谨微笑,“那么,你有其它问题吗?你家里最近一切都还好吗?”
“都好。”宋零诺回答道,只字不提在二手平台上卖样衣的事情。她手里捏着升职信,迟疑了一会儿,“我想问问,我是否可以不接受这次升职?”
“理由是?”施谨工作十几年,头一回听到这种不符合寻常人反应的要求。
宋零诺又迟疑了一会儿,“我要做的事情太多了,除了本职工作之外,还要负责运营大老板和我自己的海内外社交媒体,还有‘适应性时尚’项目二期的上市计划工作,我的时间和精力恐怕无法让我胜任更高级别的岗位要求。Vivian,真的很抱歉。”
去年初年轻女孩收到升职信时兴奋激昂的样子,施谨还记忆犹新。部门里最肯自己卷自己、从不和赚钱过不去的年轻人非宋零诺莫属。而今这个宋零诺居然声称因为忙不过来而拒绝升职加薪的机会,这为施谨此前的推测增添了几分真实性。
跟外面一圈猎头和业内熟人打探下来,施谨没听到宋零诺要跳槽去竞争公司、大agency或平台方的一丁点风声。
姜阑同步找木文,问他近期有没有听到宋零诺想单干的风声。木文于是找自家周苏问,周苏说宋零诺从纽约回来后的变化不小,尤其是对账号内容不再像以前那么精益求精了,能用团队做的文案和视频就不会亲自写,和粉丝的互动频率也直线下降,重心全都放在完成短期商务任务赚钱,如果宋零诺持续这种表现,周苏对她的账号是否能维持目前的商业价值持不看好态度。木文和姜阑说,小孩估计是到了当网红的倦怠期了,这怎么看都不像是想要自立门户当职业网红的样子。
姜阑和施谨互相交换信息,一件事反常还能依赖解释,每件事都反常那就没什么可解释了,宋零诺的的确确是不想干了——她不仅不想干在零诺时尚的这份工作,她连百万级粉丝量的行业网红也不想干了。
姜阑问,她到底想干什么?施谨没讲话。
当晚,施谨打电话给Petro,先问他圣诞节假期怎么安排,Petro说回澳大利亚,然后问候施谨和家人的健康情况,他听说中国当地防疫政策变更太快,民众普遍没有做好应对第一波感染高峰的提前准备。施谨谢过他的关心。
两人上次通电话还是宋零诺在纽约的时候,Petro知道施谨无事不登三宝殿,请她直说找他什么事。施谨问,宋零诺在纽约office的半年里具体都做了些什么?Petro疑惑,说你是她的linemanager,她的工作安排你怎么会不清楚。施谨说我问的是工作之外。Petro略作回忆,把宋零诺隔三岔五去参加的那些和适应性时尚相关的workshop、virtualrunway、volunteerwork、campusevent以及她最常打交道的FX基金会和非营利组织HLS的事情告诉了施谨。作为回报,施谨告诉Petro,零诺时尚品牌侧在接下来的几个月很可能会迎来新一轮的高管人员变动,尤其是“无畏WUWEI”。Petro笑了笑,说Vivian,你还是我喜欢的那个Vivian。
结束通话,施谨把宋零诺海内外社交媒体账号的三月到八月的内容全部翻了一遍,里面几乎没有Petro提及的那些活动。很显然,宋零诺一方面愿意为了这些事情而不辞辛苦地付出大量的时间和精力;另一方面,她并不打算让不相干的人知道她在做什么。
隔天,施谨找姜阑,把事情讲给她听。讲完,两人共同沉默少许。然后姜阑先开口:“她想要离开公司,自己做适应性时尚相关的事业?怎么做?”
施谨说:“不重要。”宋零诺计划怎么做不重要,重要的是零诺时尚是否需要留存宋零诺这个年轻人才,如果要,那么除了已被宋零诺明确拒绝的升职加薪以外,公司还能用什么来留存她。
时代在变化,如今的全球商业评价体系已和三年前大为不同,企业在ESG(Environment,SocialandGovernance,环境、社会和企业治理)方面的能力和表现一天比一天更重要。刘峥冉在集团2023年战略发展会议上明确提出,零诺集团必须在2028年之前实现碳达峰,在2050年之前实现碳中和,她要求集团每个BG都从自身业务出发,完善ESG管治结构,并且将ESG绩效纳入董事会考核范围,与各BG总裁薪酬直接挂钩。
时尚行业是全球污染第二严重的行业。在过去的三年半里,和其它跨国时尚零售集团一样,零诺时尚全球一直在探索从原材料到生产方式再到全供应链的环保和可持续化,“环境”早已是陈其睿不可无视的公司战略目标之一。至于“社会”,适应性时尚项目虽然与其强相关,但其优先级和重要性始终没有进入公司的战略层面,施谨和姜阑推测这大约是宋零诺想要离开公司的最关键因素。
没有任何员工的重要性足以改变陈其睿的想法和决策,施谨也不可能承诺宋零诺任何不切实际的未来。然而公司过去三年在宋零诺身上的各类培育资源投入不小,这根本不是宋零诺给公司赔点钱就能消除影响的事情,没有任何一个老板会轻易接受人才这样流失,更何况是陈其睿。
姜阑说:“她想做适应性时尚,可以让她在公司内部full-time地做。这个headcount,你应该能在部门内匀出来。”
施谨也是这么想的,“我和她谈一谈,看看她的反应。”
再和宋零诺catch-up,施谨首先表示尊重她拒绝升职的个人决定,然后说:“戴培敏的战略团队会新开一个opening,专职负责企业社会价值相关的创新型项目,‘适应性时尚’从明年开始也会转由该岗位具体负责,你有没有兴趣转岗去战略,做这个工作?”
宋零诺稍稍思考,然后摇头,“Vivian,我并不想转岗去战略。我对目前的工作安排没有不满意。”
施谨看着这个还不满二十六岁的年轻女孩。
两年零两个月前,施谨给她准备了转岗的小礼物,以及一封亲笔欢迎信,并且告诉她,不必把她当做老板,可以把她当做学姐。一年零一个月前,施谨和她坐在公司楼下的花圃边,告诉她个人努力的意义所在,问她还有没有其它事情想要告诉她。
“零诺,”施谨语气平和道,“我的工作是帮助你实现成功。我们每个人都有不同的职业渴望,如果你对个人的职业发展有什么特别诉求,你可以随时和我开诚布公地聊。”
宋零诺点头,“好的。”
施谨微微地笑,“那你有没有什么事情是想要现在和我聊的?”
宋零诺摇头,“没有。”
施谨再次观察她的表情,“你确定吗?”
宋零诺说:“我确定。”
坐在办公室里,施谨试着回想三年前宋零诺的样子,再和今天的做对比。
人会长大,不论速度快或慢,人总会长大。每个人的一生中都会有那么一两个瞬间,无需特意说明,就可以让别人充分意识到她真的已经长大了这个事实。
对施谨而言,宋零诺能够不再受感性驱动而信任她、能够面不改色地对她隐瞒事实,即为宋零诺真的长大了的那个瞬间。
升职不要,转岗也不要,宋零诺的选择让姜阑无法理解,“给她一个full-time做自己喜欢的事情的机会,她也不要?只要她有充足的耐心,她完全可以通过自己的努力,让‘适应性时尚’在公司内部得到越来越多的重视和资源。”
施谨说:“她显然不满足于只影响这家公司。”
连量身定制的岗位都无法打动宋零诺,唯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宋零诺想要影响的不是这家公司,而是整个行业。
姜阑诧异。
年轻人当然能够有梦想,梦想也当然可以是野心无边的、看上去似乎绝对无法实现的,但她们现在讨论的年轻人是宋零诺,当年那个为了获得一份长期的、稳定的、不会被轻易裁撤的工作来和姜阑谈价值对换的宋零诺?宋零诺对做这件事的念头和欲望需要强烈到何等程度,才能做出现在的选择?
站在现实维度考量,姜阑说:“Vivian,我希望你能够尽可能地让宋零诺晚点走。”
让李珍奇来接任施谨位子的事情正在运作安排中,在姜阑彻底收回“无畏WUWEI”之前,她需要确保李珍奇能够有个稳定的去处,战略与数字化中心的核心员工最好不要有任何流动。
施谨问:“你要多久?”
姜阑说:“我要三个月。”
宋零诺主动辞职的必要条件是有足够的钱。不论是和公司解约,还是为创业后的生活做积蓄,宋零诺都需要依托目前的工作平台实现初步资金积累。她至今没提辞职,想必是因为她至今还没攒够钱。基于此,姜阑提出想法,“我让周苏卡住宋零诺接下来的商务资源,这样可以大幅度减慢她赚钱的速度。”
施谨不久后就将调岗零诺教育,她既然已经送了姜阑一份大礼,就没理由不帮忙把这件事情办到底。她想了想,同意了,“宋零诺卖样衣的事情,你按流程向HR反映。”
姜阑不讲话。
施谨提醒她:“Neal一贯是怎么处置去意已决、且会给管理者造成损失和麻烦的员工,你比我更清楚。”
姜阑当然清楚。按照她这位老板的要求,她做过的ugly的事情又何止一件。
一切都商定后,姜阑最后说:“有没有可能是我们想多了,也许宋零诺只是工作压力太大、太累,所以消极应对外界?现在年轻小孩的心理健康也是一个普遍存在的社会问题。”
施谨说:“如果真是这样,那么减少她的网红商务工作,不是恰恰为她提供了休息的时间吗。其它情况,等三个月之后再看。”
宋零诺丝毫不想休息。
连轴转了七周半,她在韦霖颇具怜悯意味的帮助与配合下,总算磨出了创业商业模式的第一版。
最开始,两人就商业模式的不同可行性方向进行了大量的讨论。是走2C的模式,面向目标消费者设计、生产并销售可负担得起的、可规模化量产的无障碍服装,还是走2B的模式,面向大中型服装企业提供适应性时尚理念咨询、无障碍培训和工作坊、服装产品原型开发和测试,这两种商业模式各有优点和挑战。
2C的模式可以直接满足残障女性群体的日常基础需求,初创公司有更多的机会建立自己的品牌和客户群,但同时需要更高额的资金进行产品开发和生产,且会面临每一个服装零售品牌都会面临的库存积压风险。2B的模式则拥有更高的资金效率,初创公司的启动成本和运营成本都相对较低,更容易扩展业务模块并且影响到更多的人,但业务成果高度依赖其它企业的合作,且较难直接看到社会影响。
刚开始讨论时,韦霖重点关注两种模式的盈利难度孰高,从资金和成本角度来看,只要能找到潜在企业客户,那么2B会是一个运营风险相对较低的选项。宋零诺则不同意,她认为直接解决目标消费者的日常穿戴痛点才是首要目标,做2C能够相对快速地让业内识别商业价值,也能够直观体现社会价值。
韦霖challenge她,说这个大前提是要能盈利。
宋零诺说,只要产品能够填补市场空白、定价是普通残障女性消费者能负担得起的,盈利是早晚的事。
韦霖指出宋零诺的过度理想化,产品定价低的前提是单品必须要能够大规模化量产,而能够大规模化量产的前提则是一件单品能够解决绝大部分人的痛点,而这与不同残障者的身体机能和对应需求的巨大差别存在着天然冲突。
两人battle了好几轮,宋零诺陆陆续续地又提出几点:一是从最基础、最小的痛点和需求入手,只要足够基础、足够小,那么产品就有可能覆盖绝大部分残障者的需求;二是不能只考虑残障者,要做就要做universal的产品,健全人只要改变穿戴习惯和思维认知,就一样可以购买使用;三是只要做出一个“基础”和“小”的可盈利产品,证明适应性时尚的潜在市场规模和商业模式的可盈利性,公司就能用它作为showcase去pitchB端的客户,以此开拓2B的业务模块,优化收入模式。
韦霖陆陆续续地听完,几天没给反馈。
宋零诺问,你在想什么?
韦霖说,在没实现盈利之前你要怎么过?
宋零诺说,想尽一切办法找钱,省钱——怎么省钱我最擅长了。
韦霖说,如果失败?
宋零诺没回答,只问她,你现在愿意和我一起创业了吗?
无论讲多少、讨论多少,难走的十公里还是难走的十公里。韦霖拒绝得很干脆,不。
刘辛辰在十五楼的focusroom找到宋零诺,和她同在一起的还有韦霖。两个人贴墙侧坐着,面前桌上是电脑,背后是钢化玻璃白板,上面的字迹刚刚擦掉一半。这一层是IT部门,宋零诺和韦霖专门挑了离六楼和二十楼都有一定距离的办公区域讨论创业的事,可还是被刘辛辰撞见了。
狭小的空间因突然多了一个人而显得逼仄拥挤。宋零诺问刘辛辰:“你怎么找到这里来的?”她看看手机微信,上面果然有好几条来自刘辛辰的未读消息,她忙得顾不上回复。
刘辛辰瞥一眼白板上没擦干净的字,反手关门,“你们占着公司的资源做私事,还有没有基本的workingethics?”
宋零诺说:“我又不可能带她回家讨论。去外面找地方要花钱,虽然不是什么大钱,但是能省则省。”自从被刘辛辰发现她在二手平台大量出售闲置衣物,宋零诺就不得不向刘辛辰坦白自己正在筹划的事。
刘辛辰转头看宋零诺口中的“她”。
韦霖则看着电脑屏幕,手指飞快地打字,“我一个因为性骚扰女同事而被公司处分降级的人,你和我说workingethics?”
一年零九个月了,韦霖仍然是刘辛辰这辈子见过的最聪明、最没道德感、最像神经病的女人。好的环境养人,坏的环境也养人,刘辛辰认为宋零诺之所以变成现在这样,韦霖是罪魁祸首。
边说,韦霖边擡眼瞥刘辛辰,“在这个世界上,有权力制定道德规范的人恰恰是无需为了违反道德而付出代价的人。天天为道德作战的人,恰恰是一群根本没有权力定义什么才是道德规范的人。这件事的讽刺程度就好比,有些草不想被羊吃,另一些草却要为了羊能吃草的规则攻击那些草;有些羊不想被猛兽吃,另一些羊却要为了猛兽能吃羊的规则攻击那些羊。Ivy,你认为你是草,还是羊?”
刘辛辰反唇相讥:“是吗?我倒是见过草要吃草,羊要吃羊的奇观。你之前是怎么对宋零诺的,你怕不是失忆了。”
韦霖扬起嘴角,“你错了。她和我都是要成为猛兽的。猛兽之间的撕扯,是草和羊看不懂的。”
宋零诺早已形成了一套应对韦霖歪理邪说的免疫体系,她制止两个人的斗嘴,“今天要做的差不多了,要不就先到这吧。”
刘辛辰却没要走的意思,“你的创业计划进展什么地步了?”
宋零诺要做一家通过商业创新手段解决社会问题的社会企业,刘辛辰为了理解宋零诺究竟想干什么,特地花了几天时间查询国内外的相关资料。中国的经济发展速度远超社会发展速度,普通大众对社会创新、社会企业、共益企业(BCorp)、影响力投资(ImpactInvesting)、商业向善、资本向善……等等理念都很陌生,刘辛辰也不例外。她查来的数据显示,截止到上个月底,全球经认证的BCorp一共六千余家,注册地在中国境内的仅三十家,占比连千分之五都不到;国内专注做影响力孵化、影响力咨询和影响力早期投资的资本和基金更是寥寥无几。这些冷酷的数字足以说明宋零诺想在一个尚不成熟的大环境下做社创是一个多么不理智的念头。
宋零诺知道刘辛辰一心想让她“悬崖勒马”,这也很正常,因为不会有任何一个人彻底理解宋零诺。
她说:“如果你真的想了解,我可以给你讲一讲。”
这周她和韦霖讨论决定了要解决的“最基础”、“最小”的消费者痛点是什么。女性残障人群的身体机能和对服饰的需求的确差异巨大,但是总有一样东西是绝大部分人都需要的:内裤。
一条无论是坐着、站着还是躺着都能轻松穿脱的内裤。
为了让刘辛辰容易理解,宋零诺找了张纸,潦草几笔画出内裤的设计线稿——她上个月在Coursera找了米兰某设计学院的服设在线课程,开始坑坑绊绊地补充自己原先不具备的知识和技能。
刘辛辰看着宋零诺画的图。她就没见过这么丑和粗糙的设计稿。
图片
宋零诺也不管丑不丑,拿着图解释:“我们希望改变传统女性内裤的穿脱方式,从上/下式的穿脱,变成左/右搭扣式的穿脱。这样一来,轮椅使用者和卧床者基本可以实现不依赖别人帮助,自行穿脱内裤。这是一个很小的创新,但可以让她们获得自尊和独立。”
接着,宋零诺又详细描述对这款产品的构想:左右搭扣背面会做有皮肤触感的特殊衬垫,让穿戴者不会产生异物感;面料选用特殊抗菌的材质,可以帮助防止细菌堆积、异味和酵母感染,避免引起瘙痒刺激的、与细菌相关的皮肤感染;衬里使用天然棉,具有高透气性,提升漏液保护和舒适性,适合超级多汗或意外漏尿的场景。
这些不是宋零诺或韦霖拍脑袋想出来的,而是基于过去近三年CMI为适应性时尚项目做的所有消费者调研和洞察,挖掘和总结出来的理想产品特征。
刘辛辰听着觉得复杂,虽然只是一条小小的内裤,但它的开发和量产难度并不低。
宋零诺说:“这款产品也同样适合身体健全的人群,在左右搭扣都扣好的情况下,消费者可以仍然选择上下穿脱。当然,她们也可以选择新的穿脱方式,这尤其适合手术后和生产后的女性群体。”
至于产品定价,宋零诺的计划是维持在双位数。然后她又强调,销售收入的百分之三十会固定用来做后续产品的研究和开发,这个信息会出现在所有面向消费者的传播物料中,非常适合偏向进行“责任消费”的年轻一代消费群体。
刘辛辰不得不承认,这是一个平衡了商业价值和社会价值的构想,比她此前以为的只靠同理、情怀和所谓的热爱去做这件事情要靠谱一些。
宋零诺看得出来刘辛辰在想什么,“在精神鞭策和价值认同之外,一定要有由利益驱动的社会性改革。这正是我们做这件事的认知地基。”
这两句话听上去厉害又高级,刘辛辰望着宋零诺,“你是不是把我当成练习对象了?你这一大堆又是图又是阐述又是上高度的,是准备出去找钱的时候对潜在捐赠者和投资人说的,是不是?”
被看穿的宋零诺喝了一大口水,抿抿唇。韦霖在一旁替她说:“嗯。”
这段时间宋零诺看了不少成功女性创业者的各类访谈视频,模仿和学习人家的思维和讲话方式。韦霖看过宋零诺的视频收藏夹,里面有近一半都是季夏这两年在各种行业论坛的演讲和商业媒体的采访。季夏的自信、魅力和让人为她讲的话买单的天赋,宋零诺一样都不具备。宋零诺只能反复地写、反复地背、反复地练。
刘辛辰又望向韦霖,“你已经决定要和她一起创业了吗?”
韦霖合上电脑,收拾东西,起身道:“没有。”
刘辛辰和宋零诺一起走去坐地铁。走着,她说:“我不干涉你要做什么,但我有自由表达观点。”
宋零诺说:“嗯。”
刘辛辰说:“接受Vivian给你的升职,继续在零诺时尚工作,等到内部达人协议自然结束后你再提辞职,不好吗?你就非要把好不容易攒的钱全赔给公司,然后一穷二白地开始搞创业?”
被N95口罩遮住了大半张脸的宋零诺一声不吭。
刘辛辰说:“你做的每个决定都是让自己没钱的决定。”
宋零诺开口:“那我就没钱好了。”
刘辛辰质疑:“值得吗?”
宋零诺停下脚步,站定在路边。刘辛辰跟着站住。宋零诺扯掉脸上的口罩,深深呼吸了一口,“你还记得前年我们部门出的那次大丑闻吗,事情出了之后刘总和陈总联席主持全体员工大会,在会议上讲要成立女性权益委员会,讲零性骚扰政策和制度,讲强制性培训、投诉渠道和监管体系。我当时想,如果我在这家公司继续努力工作,我将来有没有机会能够走进刘总的办公室,亲口问问她,当初为什么不能为零诺时尚直接任命一名女性最高领导者?但是现在的我已经完全没有提出这个问题的欲望了。”
“为什么?”刘辛辰问。
宋零诺说:“很多事情我是慢慢地看懂的。在刘总眼中,‘WomenFirst’可能是重要的,但最为重要的永远是生意的数字。就像零诺体育总裁换人一样,在刘总眼中,‘特殊障碍人群’可能是值得关注的,但最为重要的永远是集团的整体利益。也不只是这两件事,很多很多的事情,以及老板们很多很多的决定,背后的逻辑都是共通的。”
刘辛辰没有反驳。
宋零诺继续说:“前年开部门大会,我在开会的时候说我认为当时大家做‘适应性时尚’项目的方式很虚伪,会后我就被梅森姐逼着向陈总道歉。后来我道了歉,交了作业,也知道了陈总从头到尾都没认为被我冒犯,我以为我学到了职场上很宝贵的一课。但是直到今年去纽约工作我才知道,原来‘Nothingaboutus,withoutus’对那边的从事无障碍和包容性设计工作的人群而言早已是最最基础的常识,这种认知和环境的新旧对比,没经历过还好,可是我一旦经历过,就再也无法在旧的认知和环境下消耗每一天。我不想适应旧的环境,我也不想改造旧的环境,我只想创造新的环境。社创这条路很难,我知道,你以为我就没有顾虑吗?怎么可能。我当然也会担心失败,变得身无分文,没办法给奶奶好的生活,被人看笑话,最后还是得灰头土脸地重新求职,打一份稳定的工,但是最差的情况不就是回到三年前吗?我总觉得我拍了那么多季的‘无畏’,我应该至少彻底无畏一次,为我的人生。”
刘辛辰从没听宋零诺这般剖白过自己的内心,而宋零诺的这一番剖白,不知是说给刘辛辰听的,还是说给自己听的——刘辛辰直觉是后者,因为宋零诺从头到尾也没有看她。
人不无暇,人皆有私欲,即便宋零诺再不想待在零诺时尚,她还是在利用零诺时尚的这份工作为她的创业做资源和资金的积累,刘辛辰不想judge她,“Vivian不是好糊弄的老板,你觉得她会发现不了你的异样吗?如果她知道了,她会怎么做管理?”
宋零诺不回答,“你还有要说的吗?”
刘辛辰当然还有,最重要的事她留到最后才讲,“你找韦霖一起创业是不是疯了?”
宋零诺说:“我要做的事情很难,我需要她。”
刘辛辰实在无法理解,“她是什么人,过去对你做过些什么事,你还不够清楚吗?和这种人一起做事情,将来有的是你吃亏的时候。”
宋零诺说:“正因为我知道她是什么人,我才要找她帮忙。和一个我知道很有可能会在她身上吃亏的人共事,总好过和我完全不了解的人合作。”
周末,宋零诺请韦霖来家里聚餐,介绍叶叶给她认识。同时被邀请的还有刘辛辰。
宋零诺要创业的事情和叶叶沟通过两次,也坦诚地邀请过叶叶加入,因为“nothingaboutus,withoutus”——不论是从创始团队的人员架构考虑,还是从实际产品开发和对目标消费者的共情能力考虑,宋零诺都必须要保证至少有一个可以信任的残障创业伙伴。
叶叶在梁梁主持的“Giant”项目做了半年的图案设计freelancer,对时尚和服装设计相关的工作已没有最开始那般排斥,虽然叶叶一直致力于为解决残障人士相关的社会问题而做着贡献,那个求职小程序她和朋友们运营了快两年,实名注册会员已突破了五千人,但是这并不意味着她就愿意和宋零诺一起创业。两人的“塑料”情谊在宋零诺从纽约回来后仍然维持着“塑料”的状态,刘辛辰一点都不看好宋零诺能成功把叶叶拉入伙。
四个年轻女人挤在宋零诺的出租屋里。宋零诺做了两个菜和米饭,刘辛辰和韦霖各自带了一个菜来,叶叶准备了饮料,还从她那屋搬了两个小凳子来,帮宋零诺凑齐了招待人的装备。
吃完饭,韦霖打开随身平板,给叶叶解释商业模式,然后给她看目前的产品设计概念,用的不是宋零诺那张粗糙草稿,而是由ai工具协助优化后生成的设计图。韦霖的学历、工作经验和跨文化背景让她自带光环,比起听宋零诺讲,叶叶看上去更倾向于听韦霖讲这些和商业强相关的内容,至于她实际听进去了多少,没人知道。刘辛辰在一边旁听,内心非常不想承认韦霖的确比宋零诺讲得好得多。
等韦霖讲完,叶叶从自己的数字头像图库里挑了一张作品,送给韦霖作为新朋友的见面礼。
离开宋零诺和叶叶的出租屋,刘辛辰和韦霖一前一后走到电梯口。等着电梯,两人各自看手机。过了会儿,刘辛辰冷不丁开口:“你在刚认识的人面前真的很有蒙蔽性。”那幅温柔含笑的面孔,早前刘辛辰也曾见识过。
韦霖不擡眼,“你操完宋零诺的心,还要操叶叶的心?”
刘辛辰把手机揣进大衣兜里,走进电梯。韦霖也跟着走进去。电梯下行,刘辛辰又冷不丁开口:“你小时候是不是受过什么伤害,才变成现在这样?”
韦霖说:“嗯。我八岁那年夏天,数学有次考了98分,我妈知道后不让我吃饭,命令我在楼道里罚站。她把防盗门从里面锁上,我不站够时间进不了家。那天特别热,我只穿了一件短袖上衣,连正经裤子都没穿一条,就被我妈这样赶出去了。后来到了高年级的放学时间,有个我一直很喜欢的姐姐背着书包回家了,她家就住在我家对门,她看见我穿成那样在家门口罚站,愣了一愣,然后迅速扭过头。我至今都忘不了那天她看我的目光。”
电梯到一楼,韦霖先走出去,然后站在外面等了等刘辛辰。刘辛辰走出电梯,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两人各自掏出手机叫车。等司机接单时,韦霖说:“你是不是就想听这种故事?它有没有帮助你成功构建对我的想象的合理性和逻辑性?我编得还不错吗?”
刘辛辰真不知她到底哪句话才是真的,“你真的是神经病。”
韦霖说:“认为一个人必须要受过创伤才会变成你厌恶的样子,才是真的神经病。”
有司机接单,车子开过来要八分钟。刘辛辰说:“我不懂,你到现在都不打算和宋零诺一起创业,但你这么尽心尽力地帮她,你图什么?”
“因为我非常喜欢她。”
韦霖回答说。
这次聚餐后,四个人陆续都阳了。毒株是同一款,症状和病程却各有差别。
韦霖最轻症,只腹泻了两次,低热了一晚。宋零诺的症状最重,网上描述的那些她一样都不缺,每天都在刷新患病新体验。她在家收到施谨个人出资给部门员工投递的首阳物资包,里面有散利痛,清咽滴丸,丹东草莓,还有能监测血氧的智能手环。连刘辛辰都终于羡慕了一次别人家的老板。
确诊之初,宋零诺给宋怀谷打电话问奶奶的情况,宋怀谷说你奶不出门,别担心。宋零诺打了一笔钱给宋怀谷,让宋怀谷给保姆加点工资,这段时间住家看护。宋怀谷说还是小诺懂事啊,又问她明年是不是能把奶奶接去上海了。宋零诺半晌没回答。
管宁每天都打两个电话问宋零诺的情况,他那边情况也没多好,秋季赛的季后赛正如火如荼进行中,为了保证选手的竞技状态不受这波感染高峰影响,基地全封闭式管理,他出不来。
到了第七天,宋零诺的烧还没完全退。在家办着公,她收到新的HRBP发来的员工违纪严重书面警告。宋零诺在二手平台出售公司品牌样衣的事情已经核实,按照员工手册相关条款,宋零诺将被扣缴和已出售额对等的薪资。
宋零诺打电话问刘辛辰,“是你举报的我?”这件事除了刘辛辰,没别人知道。
刘辛辰抗原刚转阴,身体还没完全恢复就遭宋零诺质问,“我有我的workingethics,我的确是和阑姐说了,但是阑姐和我说,她会让Vivian用缓和的方式处理你卖衣服的事情。我发誓我绝对没有给HR发举报邮件。”
发着烧的宋零诺没力气听刘辛辰的拳拳誓言。她在记账软件上做出相应调整。
有些事情好比连续剧,一旦有了第一集,就会有第二集。
周苏发来宋零诺下个月的工作日程表,宋零诺点开查看,除了两个不起眼的软植以外,没有其它商务。她问:“苏苏你是担心我身体吃不消吗?”
周苏说:“一方面是担心你身体吃不消,另一方面是近期也没什么好商务,你放心,我不会让你吃亏的。”
宋零诺把事情告诉刘辛辰,问她最近品牌方的情况是这样吗。刘辛辰说当然不是,周苏这是明显卡你的商务资源。宋零诺明白了,这只能是施谨和姜阑的意思。刘辛辰说得没错,施谨是聪明的老板,宋零诺的蓄意隐瞒根本维持不了多久。
当晚宋零诺烧得迷迷糊糊的,身上的汗又黏又腻。她开始做梦。
梦中,她的稻田辽阔而与众不同,一根根稻穗上挂满了金币,每当风吹过,金币就发出清脆的响声,但当她试图摘下金币时,稻穗会突然变得遥不可及,她像是永远都触碰不到。在稻田的另一边,矗立着一座巨大的时钟,它的指针像稻穗一样闪着金光,指针不停地旋转,每转一圈,稻田就会变得荒芜一分,穂尖上挂着的金币也会随之变得暗淡。她试图跑向时钟,想要停下它,但她的脚步却像是被固定在地上,怎么也移动不了。一阵烈风吹过后,她的稻田变了,稻穗上挂着的不是金币,也不是金黄的谷粒,而是一张张熟悉的面孔——梅森,周苏,刘辛辰,韦霖,叶叶,施谨,姜阑,季夏,宋怀谷,堂姐,奶奶,甚至还有她自己。这些面孔在风中轻轻摇晃,每个人都在说话,可风太大,她怎么都听不清她们在说什么。
宋零诺从梦中惊醒。她身下的床单已经湿透了。
她从枕头下摸出手机,看到部门群里有未读消息。感染高峰还没过,大部分同事都在家里办公,施谨用微信非正式地告知大家一则人事消息:
韦霖已于两周半前向公司正式提出辞职,她选择用未休年假冲抵离职前的工作天数,因此她的lastworkingday就在下周一。
群里不少人表示很突然没想到,有人问韦霖接下来是要去哪里,韦霖只说下周一请所有在公司的同事喝奶茶。
宋零诺把手机塞回枕头下,起床喝水吃药,然后又重新躺倒。
韦霖不是宋零诺,韦霖不需要存够钱才能辞职,韦霖也没什么能被公司和老板卡的,因此韦霖的lastday很丝滑,一直到她办完手续离开公司,都没向任何人披露她是跳槽去哪里。
晚上八点多,周禹弛转发韦霖最新发的一篇小红书笔记链接进部门群,说,破案了破案了,原来韦霖是要创业!
宋零诺点开笔记链接。
站在2022年的尾巴上,韦霖发布了她的新年resolution:
创办一家以商业化创新解决残障女性穿衣问题的社会企业。
刘辛辰刷到这篇笔记的第一时间就炸了,她直接电话宋零诺,“你看韦霖的小红书了吗?她什么意思?她把你要做的商业模式直接据为己有了?她背着你干这种事你知道吗?”
在这篇笔记里,韦霖分享了她是怎么产生了一个“向善”的商业主意,下定决心尝试采取行动的整个心路历程,以及她在社创这条路上要做的第一个产品——颠覆传统穿脱方式的无障碍女性内裤。
评论区有粉丝问社会企业和公益组织的区别是什么?韦霖回复说:在精神鞭策和价值认同之外,一定要有由利益驱动的社会性改革。这正是我做这件事的认知地基。
刘辛辰把这些逐字逐句地念给宋零诺听,“她这纯纯是复制黏贴你,这事你想怎么处理?”
宋零诺说:“我能怎么处理?我既没注册公司,也没做出真正的产品原型,所有创业的想法都只停留在想法层面,从商业模式到产品概念都是她和我一起做的,谁的贡献更大都说不清楚,她也从来没有承诺过会和我一起创业,我只是运气不好,被她抢在了前面。”
她的语气不见激动或愤怒,刘辛辰无法理解,“宋零诺,你是不是被气过头了?你现在情绪正常吗?”新冠后遗症包括对情绪和脑回路的影响吗?
宋零诺说:“很正常。”
刘辛辰问:“你确定?”
宋零诺说:“很确定。
韦霖再次见到宋零诺,是在她租的共享办公地点附近的餐厅。这顿饭是宋零诺主动邀约的,找的由头是韦霖lastday的时候她还病着,没能给韦霖送离职礼物,现在补上。
宋零诺翻着菜单点菜,为了省钱,只点了一冷一热一汤一主食。
韦霖借着餐厅不算明亮的光线打量宋零诺毫无波澜的表情,“我原本以为你是来兴师问罪的。”
“没有必要。”宋零诺将一只精美的纸袋递给韦霖,“送给你。祝你今后一切顺利。”
韦霖接过,当面拆礼。纸袋里面是一个小纸盒,纸盒里面是一只小布袋,布袋里面是一条干净的旧内裤。她擡眼,“宋零诺,给人送你自己的内裤,你不觉得你很变态吗?”
宋零诺说:“我有你变态吗?‘喜欢一个人的具体表现是想尽一切办法取代她’——你不觉得你更变态吗?”
韦霖把旧内裤塞回层层包装中,她的表情像是攻克了一道无人能破的难关,“快两年了,我才研究清楚一个道理,那就是想要成功取代你,就不能跟着你的步伐走,而必须要在你takeaction之前takeaction.”
只要韦霖想做一件事,她早晚都能做成,宋零诺远比韦霖以为的更了解她,“你找到了合适的残障人士加入你的团队吗?”
韦霖说:“当然,‘nothingaboutus,withoutus’,我不可能忘记你说过的话。”
宋零诺问:“是叶叶吗?”
韦霖说:“嗯。她没答应全职和我一起工作,只承诺了做兼职的consulting.”
宋零诺的表情在意料之中。
“你不为此感到愤怒吗?”韦霖问道。
宋零诺轻轻点头,“我当然愤怒。我费了那么大的劲和你一起做的事情,却被你把‘我们’变成了‘我’,我怎么可能不愤怒?”她看向韦霖,“但在愤怒的同时,我也非常、非常地高兴。”
韦霖对上宋零诺的目光。
宋零诺说:“你知道,我想走一条十公里的路。一条十公里的路,如果走完十米再走下一个十米,这一千个十米的成功概率的确无限趋近于零。但是如果有一千个人,能从各自的方向和起点分别走十米,你觉得结果会如何?”
韦霖罕见地一怔。短短几秒后,她的表情恢复正常,“你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要走完十米再走十米,你想要有一千个人分别走十米,以加速整个过程?我是你的千分之一?宋零诺,你就那么确定我一定会踏出这一步?”
宋零诺说:“你和我一起创业,我们就一起走这十米;你抢先创业,我就去走另外的十米;你不创业,那我就自己走这十米。不论是哪一种情况,我都没有损失。”
韦霖问:“你接下来准备做什么?”
宋零诺说:“做你一开始就想要走的运营成本更低、资金效率更高的2B商业模式。”
韦霖说:“只靠你一个人?”
不需要她提醒,宋零诺也该知道这有多难。
直到吃完饭,宋零诺也没回答这个问题。两人走出餐厅,宋零诺在路口处叫了一声:“韦霖。”
韦霖侧身看她。
宋零诺擡起右臂,第一次主动拢住韦霖的左背,给了她一个礼貌且克制的拥抱,“再见。”
她和她应该都明白,这不是她和她相识的终点,而是她和她殊途同归的起点。
在回家的地铁上,宋零诺盯着车窗。她不知道自己在看什么,或许是黑洞洞的隧道中偶尔一闪而过的光亮,又或许只是黑洞洞的隧道。
快到家时,宋零诺看到上海发布的最新推送。自2023年1月8日零时起,取消入境后全员核酸检测和集中隔离,健康申报正常且海关口岸常规检疫无异常者,可放行进入社会面。
她站在小区大门口,一时说不上是什么情绪,只觉自胸口到心底积攒了三年的不具名亦无实型的某些物质正在缓慢地消散。
过了会儿,宋零诺编辑了一封邮件,发给OliviaSanchez,问,你最近还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