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零诺 正文 第134章 大梦终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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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34章.大梦终醒

    彭甬聪出差回来,施谨亲自开车去机场接他。近期各地感染病例与日俱增,彭甬聪这趟改了三次机票,又转了一次机,才得以落地虹桥。

    上车后,彭甬聪接到季夏的电话。熙图近期签下一家新的外资客户,该集团21年刚把亚太区总部从香港迁到上海,本计划于22年初升级位于昆山张浦的中国运营中心,后来因上海疫情封控被迫搁浅;今年下半年以来,考虑到中国严格的防疫政策对外资企业在华运营的风险和成本增加的不确定性,该集团总部多次讨论是否要将才迁到上海不久的亚太总部再次迁往新加坡,直到11月12日中国发布新的防疫二十条之后,该集团的内部争论才有了决议,亚太总部不动,并且重启中国运营中心的全渠道自动化和数字化升级项目。季夏把这个客户和项目介绍给彭甬聪,并且强调客户方给这个项目的预算投入至少是四千万人民币,叫彭甬聪尽快找胡烈商量竞标策略。讲完此事,季夏顺便问了问FIERCETech即将于下个月开启的上市路演的行程,并祝彭甬聪一切顺利,就如她此前祝胡烈的一样。

    季夏身为利益相关者,FIERCETech赚的每一分钱都少不了她的份。彭甬聪替胡烈谢过季夏投喂大额生意机会,又问她最近什么时候有空,他和施谨一起请她吃顿饭。季夏说公司事情太多,让彭甬聪先把这个新项目拿下来,等明年再讲吃饭的事情。

    要了解客户需求,必须先去对方的运营中心实地看看,彭甬聪一边给新项目盘人盘资源,一边问施谨:“我去昆山张浦见客户,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回家看看你妈妈?”

    自八月赵莹来上海那一趟之后,施谨连续三个月没回过昆山的家。她和赵莹的母女关系和彭甬聪不相干,但彭甬聪非要操这份心,因为只有施谨和赵莹的关系修复了,赵莹才能对施谨和他的婚事产生正向影响力。和施谨谈了快两年恋爱,彭甬聪自认为对她的了解比她妈妈还要多点,而与赵莹相比,施志民的意志对施谨几乎毫无作用力,彭甬聪连提都不必在她面前提“你爸爸”三个字。

    施谨开着车,没讲话。过了会儿,她平静道:“你想去就去。”

    彭甬聪无法勉强她,虽然他并没有兴趣替施谨做向赵莹尽孝的工具人,但施谨肯让他去见赵莹,已是她对母亲态度上的一种妥协与让步。

    到家收拾妥当,彭甬聪洗完澡出来,施谨叫的饭菜已经送上门。餐桌换了新桌布,菜色都是他爱吃的,酒也醒好了,彭甬聪的目光触上施谨的,她对着他微微笑了。

    吃饭时,彭甬聪问施谨明年部门的战略规划和业务目标,有没有什么他这边能帮忙找的资源。施谨回答:“不必了。”

    彭甬聪问:“怎么?”他和她之间从来没有因为交换资源而对彼此客气过。

    施谨却也不是客气,“明年一季度我会调岗去零诺教育。”

    “教育?”彭甬聪放下筷子,眉头皱一皱,从一个业务已趋成型的BG调去一个新成立的BG,还是她没有相关实务经验的领域,这简直像是发配边疆,“你得罪了你老板?还是刘总?”问着,他又不相信这会是施谨做事的结果,“调你去那边做什么?职级和现在一样吗?”

    施谨说:“零诺教育总裁。”

    彭甬聪沉默。几秒后,他展了展眉头,重新拿起筷子,“好。”

    零诺集团层面的各种竞争复杂多变,施谨能抓住为数不多的机会,在短时间内完成这般不可思议的三级跳,彭甬聪绝不认为这只是她的幸运。具备强悍业务能力的人多了去了,具备强悍政治手腕的人却不常有,彭甬聪回忆起在刘峥冉北京家中的那场家宴,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大概早从那时起,刘峥冉就已经给施谨划出了一条能够轻易超越绝大多数人的急速弯道。至于施谨究竟是做了什么才获得刘峥冉的信任和器重,彭甬聪毫不在意——只要一个人能获得足够多的权力,那么必定会有大把大把的人争着抢着“为尊者讳”,人类社会已经按此规则运行了数千年,自然也会继续这般运行下去。

    饭后,施谨和彭甬聪对接下来数周的行程安排。临近一年年末,施谨提前梳理了两人的人脉网络,列了一张共同关系的维护名单,给彭甬聪过目。施谨办此类事情一向妥帖,彭甬聪只有放心跟着她的要求走的份,和谁喝下午茶,和谁吃晚饭,给谁准备什么价值的礼物,什么时候到谁家拜访,全部被她规划得清晰合理。

    彭甬聪把名单从头读到尾,意外地没有看见季夏的名字。施谨不曾特意解释,彭甬聪却清楚往后季夏将不再是两人共同的人脉,而是他需要自行维护的关系。彭甬聪不由记起两年前他请季夏协助评估施谨未来的事业高度,季夏反问他的那句——“只是陈其睿的位子?”

    而今想来,彭甬聪不知该佩服季夏当初的先知与眼光,还是该佩服自己当初的深思与行动。

    落地灯的暖光照得施谨的侧脸线条异常柔和。这个形容词似乎与真相相悖,可彭甬聪挪不开目光。她察觉到他的注视,擡起眼看他,问:“怎么了?”

    彭甬聪没说话。

    高风险不只意味着高回报,更意味着高级别的诱惑和刺激。施谨以不可摧破的事实再一次证明了彭甬聪这一场豪赌的绝对正确性。有那么一刹那,他几乎就要忘了横亘在他心头的那根无形的刺,也几乎就要认定施谨是他所能够拥有的最完美的另一半。

    施谨放下手中的平板,摸上他的左脸,随后将手伸到他的后脖颈处。彭甬聪闻着施谨身体的味道,心头那根刺忽软忽硬地变化着,逐渐融化于她掌心的温度中。彭甬聪想,以施谨的判断力和情商,她不会不清楚,她再也不可能找到一个像他一样肯这般包容她的男人。彭甬聪又想,既然她爱着他,那么他没有什么不可说的,“施谨,你知道我是爱你的。”

    彭甬聪感到施谨的下巴在他肩膀处轻微一动,她在点头。紧接着,他听到她的声音:“我知道。”

    次日早起,施谨收到公司管理层通知,要求各部门确认前一晚有无员工在乌鲁木齐南路。施谨坐在床上发消息和打电话,首先确认部门里那群年轻的小朋友们的情况。彭甬聪靠在床头看她忙碌,然后划开朋友圈,翻了十来屏,看见昨晚刷屏的视频和内容已尽数消失,仿佛四月情境重现。

    和HR报备完部门情况,施谨擡手捏了捏眉心。彭甬聪下床去做咖啡,端来递给她。施谨捧着杯子,慢慢地喝。这一年是无可预测的一年,每个月都是无可预测的一个月。两个月前先是西南一辆大巴翻车,两个月后再是西北一场小区大火,两根导火索让各地民众和企业积攒的重重情绪被推向高潮。两人谁都没开口,却都明白这种日子该过到头了。

    或许2023年将是崭新的一年,又或许未来不过是过往的无数次轮回的变形,然而不论如何,人生不可停滞亦无法倒退。彭甬聪握了握施谨的手,他不确定来年是否会更好,但想必来年会是个全新的开始——于他,于他和她——至少他是这么认为的。

    施谨反握住他的手,“你今晚去昆山?去几天?”

    彭甬聪说:“看客户的情况。”

    施谨点头,“你路上当心。”

    施谨下班后,老王送她去见李微实。这已经形成了施谨近来的日常行程,老王去李微实家的频率比去施谨家的频率还要高。

    施谨到的时候,小区会所的泳池里只有李微实、李项尧和游泳教练三个人。教练是施谨给李项尧请的,会讲中英双语,教小孩游泳每节课八百元。李微实认为这钱花得浪费,她自己就游得很好,足够带女儿下水,可施谨不以为然,好像她给李项尧怎么花钱都是天经地义的事。李项尧极其贪玩,不爱听教练讲话,喜欢在水里自嗨,扑腾来扑腾去,一节课不摆烂的时间还不到十分钟。教练和李微实沟通了解家长对孩子练习的期待值,李微实说开开心心不溺水就行,教练看向施谨,施谨便笑了笑。

    小女孩在水里玩,李微实肩头搭着浴巾站在泳池边。施谨坐在长椅上,目光掠过李微实线条漂亮的双臂和双腿,眼前又浮现出那个穿着背心短裤光脚狂奔的自由年轻的二十岁女孩。过了会儿,李微实忽然回头,施谨没来得及转开目光,对方迎着她的目光笑了笑,走来坐在她身旁。

    明明李微实和她隔了几厘米,可水湿的凉感悄无声息地渡到施谨的皮肤上,奇异的是这水气之中还掺杂有阳光之下干爽草地的味道,恍惚之中,施谨听到李微实叫她:“小施。”

    施谨转头看她。

    李微实说:“我听冉总说,她请你做零诺教育总裁。”

    施谨说:“嗯。”

    李微实问:“这是你想要的吗?”

    施谨说:“嗯。”

    李微实把浴巾团一团放在一旁,“你为什么对教育感兴趣?”她又摘下泳帽,抖了抖上面的水珠,“你想要每天和我一起工作?”

    两粒水珠落在施谨的膝头,水湿的凉感较之先前更加重了。施谨转回头,未做正面回答,“我感兴趣的不是教育,而是总裁这个位子。”

    上完课,李项尧在更衣室里闹着要施谨陪她一起洗澡。李微实单手把女儿拎进淋浴间,三两下给她脱了泳衣,然后把自己的泳衣也脱了,拧开花洒。

    这不是李微实第一次在施谨面前赤裸身体,这也不是施谨第一次刻意避开目光。小女孩的裸体和她妈妈的裸体没有任何相似之处,她尚不能识别她妈妈身体的美与力量,也或许未来她的身体仍然不会与她妈妈相似一分。

    在休息区的室外,施谨点着一根烟,不轻不重地吸了一口,然后把烟一直捏在指间,不再吸第二口。不知为何,施谨又想到了赵莹。

    二十分钟后,冬天的冷风吹散施谨指间的烟灰,也吹散她脑中的杂念。

    睡觉前,李项尧习惯性地张开两条小胳膊,“小施抱抱。”

    小女孩再一次得逞了,她软软的发梢贴着施谨的脸颊,儿童润肤乳的味道填满两人身体之间的所有空隙,她悄悄问:“小施,你是小猫,还是小狗?”

    施谨忍不住笑出声。

    李项尧也咯咯笑出声,在床上翻滚了两圈。施谨给她盖好小被子,她拉着施谨的两根手指不松开,让施谨讲上次没讲完的故事。

    施谨拿起床头柜上的童话书。书是李微实自己做的,文本内容取自各国当代女性作家对经典童话的多则改写版本。幼童对自身性别的想象构建大多开始于童话,李微实希望女儿能够拥有多个角度去看待人与世界的关系。

    接着上次,施谨继续给李项尧讲“苹果的故事”。故事里国王死去,留下一面魔镜,王后问魔镜谁会成为下一任国王,魔镜说国王的女儿白雪;王后是白雪的继母,她和白雪为争夺王位展开了一系列的斗智斗勇,最后白雪落败,离开王国;继母登上王位后没多久就亲手打碎了魔镜,在她的治理下王国越来越繁荣;几年后,继母带着一只半红半绿的苹果前去寻找白雪,白雪在山林中当起了女樵夫,继母找到她时,她正在自己砍树盖房子;继母咬了一口苹果红色的这半边,把苹果递给白雪,白雪于是咬了一口绿色的那半边;苹果酸甜多汁,咬过的地方很快又长出新鲜的果肉,这是一只永远也吃不完的苹果,白雪捧着它笑了;继母说她几乎每晚睡觉都会梦见白雪,反而已经忘记了国王的模样,白雪望着继母充满魅力的面孔,垂了垂目光,说她也是。

    故事停在了这里,李项尧问后来呢?施谨说,后来的故事没有人知道。李项尧眨了眨长睫毛,又缠着施谨再讲一个故事。施谨于是选了一篇短的。故事里的小女孩穿着红斗篷、戴着小红帽,在森林里遇到了一只大灰狼,大灰狼流着口水问小女孩外婆在家吗;十天过去,一位有名的猎人在森林里遇到了那只大灰狼,正要开枪射杀它时却看见它转过头来,原来它不是大灰狼,而是用真狼皮做成斗篷和帽子的小女孩;猎人问她发生了什么,小女孩从行囊中掏出一杆猎枪,指了指身上的狼皮斗篷,说这是我的猎物,我再也不需要穿红斗篷戴红帽子啦,我现在是和你一样的猎人啦。

    等李项尧睡着后,施谨走去客厅。李微实正伏案工作,桌上的水杯空着。施谨帮她倒了杯水,从她书架上取一本教育学相关的书籍,坐到沙发上。

    半小时后,李微实擡头喝水,看向施谨。

    落地灯的暖光照得施谨的侧脸线条异常柔和。这个形容词似乎与真相一致,可李微实挪开了目光。她站起身,活动了一下肩膀,说:“小施。我希望你不要溺爱尧尧。”

    施谨没吭声。这是她罕有的不答应李微实要求的时刻。

    李微实问出那个每次都会问的问题:“你今晚要留下来睡觉吗?”

    施谨合起手中的书,起身道:“不了。”

    回家路上,施谨在后排紧紧地捏住手机,缓慢地闭上眼睛。李微实的裸体披着水雾,出现在她眼前;儿童润肤乳的味道还粘在身上,迟迟不肯从她鼻尖散去。施谨不得不睁开眼,揿下车窗,让夜里冷风吹进来,好让她日益浓稠的情绪得以被稀释。

    车子开上高架,风声从轻微的呼啸声逐渐变为更为强烈和持续的嗡嗡声,混同其它车辆的引擎声、轮胎与地面的摩擦声、远处传来的喇叭声、桥面自身的结构共振音,成为一曲足够磅礴的定神曲。施谨在这首曲目当中渐次平复情绪,然后察觉到手机一直在振动。

    施谨看向屏幕,是彭甬聪。她一边按下接听,一边升起车窗。

    彭甬聪说:“施谨。”他的语气有些迟疑,叫了她的名字,却没再往下讲。

    这不像一个常规的开头,施谨轻皱眉头,“怎么了?”

    彭甬聪顿了顿,似乎在寻找某种最好的措辞方式,过了好一会儿,却还是选择了最朴实的平铺直叙:“你爸爸去世了。”

    施谨不讲话。

    隔着电话,彭甬聪看不见她的表情,“我今天去看你妈妈,才知道的。”

    施谨将目光眺向车窗外,“她和你讲的?”不等彭甬聪答,她又问,“什么时候的事情?”仍然不等彭甬聪答,她继续问,“我为什么不知道?”

    彭甬聪说:“你先冷静一下。”

    施谨说:“我很冷静。”

    彭甬聪说:“已经快两个月了,他病发得很突然,没抢救过来。你妈妈说她不想烦你,就没有告诉你——你先冷静一下。”

    后面彭甬聪又讲了什么,施谨一个字都没在听,她叫老王在最近的匝道口下高架。一路都是实黄线,施谨随机指定一处下车,老王继续开走兜圈子。

    夜里的马路车流不息,施谨站在公交车站前,找出赵莹的微信,翻看她的朋友圈,然后又找出施玲的微信,翻看她的朋友圈,再然后一个个地找出所有姓施和姓赵的两家亲戚的微信,翻看每个人的朋友圈。

    然而她没找到任何施志民已经死了的蛛丝马迹。

    施谨捏着手机的右手直发僵。她以为赵莹素来是办不成什么大事的人,连之前和施志民离婚的事赵莹都没能成功叫施玲守口如瓶,可她判断错了,赵莹居然能把施志民的死对施谨瞒得密不透风——赵莹居然能办成这么大、这么大的一件事。

    施谨想要找烟,却发现烟被留在了车上。

    她打电话给老王,语气平静:“你回家吧。我明天不用车。”

    三个多月没见,赵莹胖了半圈。从施谨一进家门开始,赵莹就钻进厨房忙个不停,给她做她爱吃的东西。再过两天就是施谨今年的生日,赵莹还买了一只蛋糕冰在冰箱里。

    和赵莹一起生活了快四十年的人死了,家里一点变化都没有。施谨走到厨房门口,看向赵莹后腰赘肉被围裙系带勒出的两道痕迹,问她:“如果彭甬聪不来,你准备什么时候告诉我?”

    赵莹背身对灶台,“再过几个月。”

    施谨问:“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赵莹说:“没什么好讲的。你又能做什么?回来见他最后一面?你有什么好要见的?给他奔丧?你不是一直盼着他早点死吗?实话讲,我不告诉你,是不想你烦,也不想你烦我们。”

    “我们”是谁们,是姓施的,还是姓赵的?姓赵的这些年有谁在乎过赵莹的日子过得究竟怎么样?姓施的在赵莹离婚之后还算什么一家人,有什么可“我们”的?两年前,施谨讲一句“他早点死,你也能早点解脱”,能叫赵莹使出浑身力气扇她耳光;两年后,施志民真的死了,赵莹倒能如此理直气壮地轻描淡写。

    厨房墙面瓷砖上挂着水珠,是被锅里的蒸汽熏出的眼泪。施谨问:“你接下来怎么安排?”

    “什么怎么安排?”赵莹反问。

    施谨问:“养老的事情。你想继续留在昆山,还是想搬去上海跟着我?”她牢牢地盯住赵莹的面孔,一字一句,“还是我给你钞票,你爱做什么做什么,我永远不要管你最好?”

    赵莹停下手里的动作。“钞票啊,”她像是在感慨,也像是在埋怨,“你现在厉害了,对妈妈讲话也把钞票挂在嘴边,你现在厉害了是不是?小彭讲你要调岗去集团下面的新公司做总裁,我讲我没听错吧?你做总裁?你做得了总裁?”她扭过头,解开围裙背后的两条系带,喃喃,“你和小彭什么时候结婚?”

    瓷砖上的水珠不停地向下淌,施谨不知究竟是赵莹无比荒唐,还是自己愚笨无知——她与她相识三十五年了,她竟然至今都搞不懂她到底是个什么人。从施谨十三岁到现在,赵莹没有一件事情告诉施谨真相,赵莹让施谨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蠢货,赵莹是个到死都不会让施谨知道她究竟是个什么人的母亲。

    “你爱我吗?”

    施谨听见自己的声音回荡在厨房间。这不是真实发出的声音,真实的声音不会有回音。

    赵莹果然没有听见。她等不到施谨的回答,又重复了一遍问题:“你和小彭什么时候结婚?还是你现在高升了,想要重新找一个比小彭更配你的?”

    施谨心头脑内所有的情绪与杂思于一瞬间收束为一个句点。她上前半步,平静道:“你觉得我为什么要拼了命地往上爬?为了赚更多的钞票?为了找个更合适的男人结婚?还是为了让你觉得我厉害?”

    赵莹把灶台的火关掉,“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快要不认得你了。”

    这句话让施谨想笑,却笑不出一声。赵莹讲得或许是对的,毕竟就像赵莹不让施谨知道一样,施谨也从来没有让赵莹知道过。但施谨终归不是赵莹——她永远不可能是赵莹。

    施谨的语气仍然平静:“你知不知道,我和别的女人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赵莹面露疑惑,“你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了?”

    施谨说:“从王力闻开始,我这么多年来谈的每一个男朋友都没办法让我专一,我都要在外面找别的男人睡觉,不然我不开心。”

    赵莹看着施谨。

    施谨说:“我和彭甬聪谈朋友也一样。我一边和他谈,一边在外面找别的男人睡觉,不然我不开心。”

    赵莹还是看着施谨。

    施谨转身走出厨房间,去客厅拿包,去玄关换鞋。

    赵莹能不能接受这个事实,赵莹会不会对她发疯,全都不在施谨的考虑范围之内——她短暂丧失了用理智考虑判断的能力。

    长靴不好穿,施谨弯下腰,头发落在眼前,余光瞥见赵莹的拖鞋踩到跟前的地板上。如果赵莹擡手把她拉起来,再度使出浑身力气重重扇她一个耳光,施谨并不会感到意外。

    “小彭知道吗?”

    赵莹的声音传入施谨耳中。靴子穿是穿好了,但施谨迟迟不直起腰。她没有回答,因为她没有义务对赵莹解释她与彭甬聪这段关系的种种。

    与施谨所想几乎一致,赵莹等不到回答,直接擡手拽住她的胳膊,把她拉起来。两人离得很近,施谨看着赵莹,赵莹也看着她。施谨等着赵莹给她一个耳光,然后她就可以转身走出家门。

    赵莹握着她胳膊的手一直没松开,好半天,才擡起另一只手。那只手并没有扇施谨耳光,而是帮她顺了顺因为弯腰穿靴子而有些凌乱的头发。两人离得更近了,施谨凝视赵莹的眼瞳,深棕的色泽像厚实的土壤,也像醇重的红茶,它们融合了各种阴暗和温暖,让施谨的两眼发酸。那只手停在施谨的右脸侧,赵莹说:“不要让他知道。不要让他有机会打你。如果他敢打你,你和妈妈讲,妈妈保护你。”

    两侧车窗各留了一条狭窄的缝隙。施谨坐在车里,抽完了半包烟。她把自己溺在缭绕烟气中,每一口烟都像是一个短暂的避难所。

    手机上有一连串的未接电话,来电人全是彭甬聪。

    施谨把手机关机,用力扔到后排,重新发动车子。

    半夜时分,李微实给施谨开门。后者一身的烟味和酒气,脸色半青半白,然而头发纹丝不乱,衣着依然精致,进门后和往常一样先换鞋,再放包,然后去洗手间洗手。

    李微实去厨房倒了杯柠檬水拿出来。施谨一动不动地坐在沙发上,拒绝喝水。李微实问:“你喝了多少酒?”

    施谨不回答。

    李微实问:“喝酒前开车了吗?车停在哪里了?”

    施谨还是不回答。

    李微实于是问:“你今晚要留下来睡觉吗?”

    倘使施谨是清醒的,她断然不会答应,可喝成这样的施谨点了点头,然后侧身在沙发上躺倒。

    “小施。”李微实轻声叫她,“你过生日想要什么礼物?”

    施谨擡起右手,盖在双眼上。没几个人知道她的生日是十一月,大家都以为她的生日是三月。小时候她问过赵莹,为什么她的户口本生日和实际生日不一样,赵莹说是弄错了,却从未说清楚过到底是弄错了什么。这就是赵莹,三十五年始终如一的赵莹。

    过了许久,有温热的毛巾触上她的皮肤,擦过她的两只眼角。施谨顿时觉得无法呼吸,胸口一沉一沉,万种情绪在体内翻江倒海,顷刻之间就让她的神志败下阵来。她向她人提供的温柔弯曲了灵魂,伏低乞求更多的温柔与抚慰。

    李微实擦完施谨的眼泪,继续擦她的脸和脖子,然后擡手解开她上衣的扣子。

    温暖的指尖触上施谨的锁骨,施谨终于挪开手,睁开眼。李微实穿着居家服,可施谨眼前却闪过她披着一层薄薄水雾的裸体。残存的一丝理智让施谨费劲地拨开对方的手,制止下一步可能会发生的事情。

    一闭眼一睁眼之间,皆是天旋地转。施谨听到李微实又叫了她一声“小施”,然后听见她问:“你不想吗?”

    高智商的李微实懂得选择施谨最脆弱的时候进行这种令她招架不住的灵魂拷问,施谨不是不想,她是不能——

    李微实没有勉强她,只是问了一句:“能告诉我原因吗?”

    “我舍不得。”

    施谨听见自己的声音回荡在客厅里。这不是真实发出的声音,真实的声音不会有回音。

    李微实果然没有听见。她不再追问,拿来一条毛毯,盖在和衣而卧的施谨身上。

    凌晨不知什么时候,施谨开始做梦。梦里,她的喉咙干得在燃烧,胃部在痉挛,有人坐在身旁,给她喂水喝。喝完水,施谨摸了摸对方的手,又抓住她的胳膊,不让她走。

    梦里的李微实没有走。她给施谨盖好毯子,还给施谨讲故事。故事里的李微实只有十三岁,被妈妈带去刘家。那年刘峥冉还没结婚,看中了一个牙医,牙医未婚夫见到李微实,看了一眼她的牙齿,说应该早点矫正。李微实妈妈向他请教大概需要多少钱,牙医笑了笑。李微实抱着厚厚一摞刘峥冉借给她的书籍杂志,刘峥冉随手从中抽出一本,再随手翻开一篇或一章,李微实就能立刻准确地背出来。刘峥冉说,小孩子的牙齿是该早点矫正。那天之后,李微实不仅被带去矫正了牙齿,还被安排转了学。去新学校的第一天,李微实领到了八套适合不同场合穿的校服,每一套都是她从未见过的精致。她抱着这些比她还要贵的布料,就好像抱着那厚厚的一摞书籍杂志。她什么都没想,但又想到了她的妈妈。

    黑暗中,李微实说,我之前去Alicia的家里,见到她家的阿姨,就想到了我的妈妈。我会想,她有没有一个女儿,她女儿过着什么样的生活。小施,只有像我们这样的人,才会看到这些,想到这些。

    小施,李微实又说,很多事情,你不说,但我都懂。

    在这场梦中,李微实的每一个字都像一个遁入的洞口,让施谨能暂时忘记现实世界的一切,她感到自己漂浮在一个模糊的、无重力的空间里,挣开了现实的锁链。虚假总能给人以自由的幻觉,至少她拥有无上的勇气去拥抱这无边的自由。

    到后来,施谨已分不清李微实是在梦中给她讲故事,还是她在故事中做着有关李微实的梦。在亦梦亦故事的空间里,李微实抚摸施谨的脸颊,问她,你今晚说的“我舍不得”,是舍不得什么?

    自由的梦中没有枷锁。施谨把脸埋进李微实的手心里,回答她,我不能把你当做我盛放毒药的容器。我舍不得。

    清晨,施谨的酒全醒了。她睁开眼,发现李项尧正扒在沙发扶手处,睁着大大的眼睛盯着她。一见她睁眼,小女孩就开心地笑了,“小施抱抱。”

    施谨给了李项尧一个拥抱——后者一点都不嫌弃她这一身难闻的气息,大大方方地把身体全部的柔软都给了她。

    厨房里有响声,李微实在做早餐。施谨的手机关了半天一夜,未读的工作微信堆叠着,里面夹着彭甬聪十来条问她人在哪里的消息。施谨没回,打电话给林评,叫他从公司取一套她的干净衣服,让老王送过来。然后她去快速洗澡刷牙,出来吹干头发,走回客厅。

    两米长的实木桌前,一大一小正坐着吃早餐。她俩身旁留了一个空位,空位前摆着一份早餐和餐具。小的埋头喝牛奶,大的边切蛋卷边问:“吃早餐吗?小施。”

    夜里的梦,施谨记得七七八八,所幸那只是个梦——如果那只是个梦。她摇头,“不吃了。”

    李微实没有留她。

    施谨下楼,老王还没赶到,她倒先在小区门外看到了另一辆眼熟的车子。

    彭甬聪站在车边,手里捏着手机,远远望见她,眉头才松了一松。

    施谨走过去,“你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彭甬聪拉开车门,让她上车。车上放着早餐,还有他从家里拿来的她的干净衣服。

    施谨回昆山没告诉彭甬聪,他回上海找她不到,打电话问赵莹,赵莹说施谨回了趟家又走了。施谨断联半天一夜,彭甬聪没见过她这般反常的状态,不得不担心。他天还没亮就打电话问林评,林评一问三不知,彭甬聪只能问他要施谨司机的电话。老王电话打通,彭甬聪自报家门,问老王施谨这段时间的常去地点,老王在施谨失联和职业操守之间犹豫半天,把李微实家的地址告诉了彭甬聪。彭甬聪问这是她最常去的地方?老王说是,几乎每周都要去三四趟。

    施谨听完这些,说:“你没有必要担心。”

    她的神情和语气就和前天晚上一样,她讲她很冷静,她就的确做到了冷静。一个正常人该有的脆弱、失态或是崩溃的一面,彭甬聪从未在施谨身上见到过。他自问做到了一个男朋友该做的一切,他在她最需要亲密支持的时候愿意予她陪伴,然而施谨却没对他流露一个女人面对爱人时该流露的情绪。

    彭甬聪不知道是施谨没有脆弱的情绪,还是施谨把她脆弱的情绪给了别人。后一个念头令他心头再度竖起倒刺,然而李微实是个女人,就算施谨每周要去找她三四趟,但李微实终归是个女人。施谨昨夜留宿在一个女人家里,他的计较站不住脚。

    “你和李微实现在的关系这么好?”彭甬聪还是问出这句话。

    施谨略微沉默,回答说:“为了我去零诺教育的工作能够顺利展开。”

    两人说话间,老王的车子也到了。彭甬聪不能理解施谨如此苛待她自己,“你今天还要去公司?”

    施谨擡手摸彭甬聪的左脸,他出长差回来又去昆山见新客户,几天没睡好,眼下青黑,胡茬也冒出来一层,“你一会儿回家好好睡一觉。”她亲了亲他的嘴角,“帮我把早餐拿到那边车子上。”

    彭甬聪知道林评的能力水准有多低下,那边车子上必定没有施谨能吃的早餐。他满足施谨的要求,下车拿早餐过去,顺便和老王打个照面,给对方递上一包烟,道了句辛苦。老王客气了一番,收下烟,说施总很好讲话的,不辛苦。

    等彭甬聪重新回到车上,施谨已叫老王驶离此地。彭甬聪也发动车子,开出去两三公里,他才注意到方向盘左侧空调出风口处贴的那张便利贴不知道什么时候没了。是自己掉的,还是施谨趁他不在的时候动手撕掉的?后一个念头荒唐滑稽,他摇了摇头,她没有理由这么做。

    2022年12月5日下午5点47分,施谨从六楼会议室出来,转电梯去二十楼,在路上收到李欣群发的关于上海市继续优化调整疫情防控措施的公告,除有特殊防疫要求的场所外,其余公共场所不再查验核酸检测阴性证明,对七天内无核酸检测记录的不再赋黄码,并请广大市民当好自己健康的第一责任人。

    走出电梯,施谨从办公区域的落地窗向外望,楼底马路边的核酸采样亭看上去还是老样子,然而三年一场大梦,终有梦醒之时。

    和MQ品牌的会开完,已经晚上七点。姜阑要施谨一起吃晚饭,施谨没拒绝。两人没出楼,直接去了负一楼的食堂。

    食堂里几乎没人。这两天各部门陆续有员工申请居家办公,HR给出了最大的弹性制度。微信大群里已经有人在总结分享初阳的病程和自愈经过,还有对比北京、上海、广州三地毒株差异性的科普文章。随着各地陆续解除管控措施,第一波感染大潮来势凶猛,上下舆情一夕翻转。

    与这场变革同来的还有零诺集团总部的高层震荡。刘坤柏因职务侵占和挪用资金两项罪名被刑事立案,涉案金额空前巨大,闻者无不变色。陈其睿被刘峥冉提名进入零诺新一届的董事会,而耿秋明在集团内的地位不降反升,刘峥冉授权耿秋明于2023年正式搭建集团跨地区市场、跨BG的全球共享中心,除财务外,一并将人力资源、风控、数智化和行政四大共享中心划归耿秋明统筹领导。

    吃着饭,姜阑和施谨交换彼此对集团高层变动的看法,这中间有谁跌落悬崖,有谁渔翁得利,有谁不动如山,又有谁火中取栗。讲着,姜阑问:“Vivian,我听说你要调任零诺教育总裁,这是真消息?”

    施谨放下筷子。

    姜阑看她的表情,“那么是真的了。”

    这顿饭的目的当然不是吃饭,有些话也总要有摊开来讲的一天。姜阑继续说:“你是怎么得到这个位子的,我大约猜得出。我无意评价你的选择,我只想问你一句话:从我这里搜刮Neal针对耿秋明的一举一动,这才是你当初要和我做朋友的真实目的?”

    施谨不答,“你在为谁感到愤慨?”她平和地问,“你老板NealChen?”

    姜阑感到荒谬,“你跟他的时间比我还要长得多。没有他,能有你的今天?你就这样对他?你觉得你fair吗?”

    施谨说:“什么是fair?当初他叫你卡CeciliaWen的竞业叫fair?他牺牲无辜的王晔叫fair?他为了收买渠道的人心,不给宋零诺总裁奖叫fair?还是他为了制衡下属,把‘无畏’给一个完全不懂怎么做品牌的李珍奇叫fair?疫情三年,他裁了多少人,冻结了多少人头,压缩了多少经营成本,但他办公室里的气泡水换过一次牌子吗,他减过自己的薪水一分钱吗,这叫fair?‘NealChen一向是个fair的人’——这句话只对没被他利用和牺牲过的人才有效。”

    施谨又说:“姜阑,你不必站在道德制高点俯视我。你当初也并非没有做过背离你老板的选择,你是忘了你才是第一个正式加入零诺时尚的人吗?还是你忘了你也曾为了夺得MQ的品牌生意而舍弃你所谓的热爱‘无畏’?你以为你不会像我这样做事情,是因为你真的那么坚定,还是因为刘总并没有把这个机会抛给你?我不下结论,但你只要自己清楚就好。”

    姜阑脸色很冷,没讲话。她看向施谨的目光像在看一个陌生的人。

    施谨脸上的浅淡微笑十年如一日,“我当初说我想要和你成为真正的朋友,是因为我真的想要和你做朋友。我调去新成立的零诺教育,刚好空出来战略与数字化中心副总裁的位子,你觉得这个位子让李珍奇来坐好不好?部门和业务我都已经梳理得妥妥当当,她在短期之内不会遇到什么太大挑战,多少要比她做一个她根本搞不懂的、体量不大的小牌子来得实惠。她一调岗,你就有了收回‘无畏’的新机会,这是我作为朋友和盟友能够送给你的最真挚的礼物。这样讲来,你还要计较我为什么要和你做朋友吗?”

    讲完,施谨重新拿起筷子,拨了拨面前已经冷掉的菜。

    姜阑沉默片刻,把自己这份还热着的汤推给她。施谨不推辞地喝起了汤,听到姜阑开口:“有件事情,我觉得你应该知道。”

    施谨擡眼。

    姜阑说:“Ivy偶然发现宋零诺在某个二手平台卖她的闲置衣物,都是这两年公司给她配的freesamples,有个别款式只打了开发样,甚至都没做大货的生产,但全部被她挂出来抛售。”

    施谨思忖,“你没直接向HR反映?”

    姜阑摇头,“她这两年应该赚得不少,但居然缺钱缺到这个地步,我推测是她家里有什么事情,所以想在和HR反映之前先让你看看情况,是否能有一个更为缓和的处理方式。”

    家里有事情只是一个可能性,施谨比姜阑多想到另一种可能,“她和公司签的内部达人协议的违约金要付多少?”

    姜阑微愣,她的确没有往这方面去想,“你的意思是她想走?”

    施谨不否认这种可能性,“经历了这三年,你还觉得有什么人做什么事情是不可能的吗。”

    姜阑问:“她要跳槽?”

    施谨说:“我慢点问问外面的风声。”

    姜阑又问:“还是她想自己单干?开工作室?做职业网红?”

    施谨直觉离谱,“怎么可能。”

    创业是绝对的低风险厌恶型的人才会主动选择走的路,像季夏,像黎桃,像彭甬聪。宋零诺的性格和做事风格跟这个词的边都沾不上一点,但是——

    经历了这三年,施谨还觉得有什么人做什么事情是不可能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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