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章.目标的代价
季夏说不想和刘峥冉住,刘峥冉这次到上海就没找季夏。疫情解封不到一个月,整座城市正笼罩于夏天的温度和湿气中,只有热,没有热烈。刘峥冉侧首看向车窗外,这一整座城市都透着抑郁。
路上,助理小苏挡掉了一个来自耿秋明的电话,让他等到晚上再找刘总。司机开车向东,高架桥下的爬山虎藤蔓交错缠绕,刘峥冉听着小苏挂断电话,将目光从窗外收回。小苏问司机,大概还要开多久,司机说二十分钟左右。小苏于是发消息给孟帆,告诉对方刘总半小时后到。孟帆回了个“OK”。
吴仲乐尚在恢复期,刘峥冉抵沪后的第一站便是去吴仲乐家。
孟帆此前只见过刘峥冉一次。去年她跟吴仲乐去北京,刘峥冉请两人吃饭,那时吴仲乐刚入职零诺体育没多久,正在对零诺集团里里外外的人际政治关系网络做必要功课,孟帆不喜欢这些local大公司里的复杂事情,一顿饭没吃出任何乐趣。
这次刘峥冉来探望吴仲乐,孟帆只能配合安排家里的事情。两个小孩在上网课,吴仲乐刚做完康复运动,阿姨正准备烧午饭。孟帆安顿好小孩,照顾好丈夫,嘱咐好阿姨,然后换了件衣服,给刘峥冉一行人开门。
刘峥冉这次来上海只带了两个助理。孟帆先从汪姓助理手上接过礼物,再从苏姓助理手上接过装有文件的信封。孟帆放下东西,引刘峥冉去书房看吴仲乐。三人聊了一会儿,前后不过十分钟,刘峥冉便让吴仲乐好好休息,然后问孟帆家里有吃的吗,说自己在飞机上没有吃好。孟帆点头,请刘峥冉到客厅。
刘峥冉在沙发坐下,叫小汪和小苏去外面等。茶几上摆着孟帆提前准备好的茶水和点心,刘峥冉却没要吃,只说:“这段时间你辛苦了。”
装有文件的信封在孟帆手边。里面的纸上印着什么,孟帆还没机会看,但她大抵能猜到刘峥冉此行的目的不只是探望吴仲乐,也是要当面告知吴仲乐集团关于他的人事决定。
吴仲乐自入院手术至今,集团对他的情况充分体现了“人性关怀”,刘峥冉在全面接手代管零诺体育的大小日常事务之余,未减吴仲乐的薪俸一分半厘。六周过去,吴仲乐病后的偏瘫情况已被确认不可康复,孟帆预测到吴仲乐将会面临他职业生涯中的最大挑战,而吴仲乐的挑战不只是他一个人的挑战,也是这个家庭的共有挑战。
刘峥冉说:“考虑到Leon的身体情况,集团决定解除他的零诺体育总裁职务,劳动合同终止协议和赔偿金条款你可以看一看。”
孟帆从信封里拿出文件。赔偿金数额不菲,但孟帆不可能替吴仲乐就这样接受。她说:“Leon的专业能力和职业素养并没有受到影响,他有能力继续之前的工作。”
刘峥冉说:“我不否认他的能力可以继续胜任零诺体育总裁一位,但是当今的社会还没有做好准备接受一位残疾总裁代表一家体育公司的企业形象。残疾员工,零诺集团可以包容,但是残疾总裁?主流商业社会做不到包容。这是一个生意决定,Susan,我相信你能够理解。”
孟帆能理解刘峥冉的出发点和决策思路,可孟帆要替吴仲乐争取更加可持续的解决方案,“总裁不行,那么零诺体育是否有其它的管理岗位可以提供给Leon?”
刘峥冉说:“如果他能够接受降薪降title,那么将来如果有适合的岗位开出来,他会被第一个通知。”
孟帆听懂了。刘峥冉给的钱很讲感情,但说的话很没人情,不论将来如何,现在吴仲乐必须让位。孟帆问:“你不和Leon直接谈,是担心他接受不了吗?你要我转述给他?”
“不。”刘峥冉说,“我今天来,首要目的并不是探望Leon,而是要邀请你加入零诺体育,出任零诺体育总裁。”
孟帆愣住。几秒后,她说:“刘总,谢谢你的邀请。但我对现在的工作很满意,我也没有换工作的计划。”
刘峥冉知道孟帆现在就职的公司和职务,一个总部在大洋洲的全球专业健身机构的中国区GM。该公司是家没上市的三代家族企业,在中国市场的年营收也就一两千万美金,孟帆的title虽然体面,但职权和薪资比不了常年在跨国大企业干的吴仲乐。
刘峥冉说:“你可以先看一看offer,再决定。”
孟帆掀开吴仲乐的两份解除劳动合同协议,看见offerletter的确被压在这沓文件的最下方,刘峥冉开给她的年薪数字和当初开给吴仲乐的一模一样,是孟帆目前年收入的1.74倍。
孟帆擡眼:“我和Leon不一样。当初我和他是打球认识的,从一开始,我就是‘playforfun’的性格,而他是典型的‘playtowin’的性格。我和他性格不同,走的职业道路也不同,我并不认为我能做他的继任。”
刘峥冉说:“这是个人追求的问题,而非能力高低的问题。在以前,你可以‘playforfun’,现在他丢了工作,你还能吗?”
有些事情,孟帆早已思考过数遍。偏瘫后的吴仲乐以后能找到什么样的工作是个未知数,他的失业势必会给家庭收入来源平添一道大型缺口。在读国际学校的两个小孩,数套房产,车子,保姆,司机……各种各样的日常开销很难维持在之前的水准。孟帆此前的对策是节流,可现在有个意料之外的开源机会摆在了她面前。
孟帆直言:“刘总,你给我发offer,而不考虑其他外部候选人,是因为你对我的同情吗?”
茶几上的两杯茶都冷了,刘峥冉没让孟帆动手,自己换了两杯热茶。她说:“Susan,你还不够了解我,我从不同情任何人。同情是这个世界上最无用且无价值的东西。”
孟帆没说话。
刘峥冉当然需要给孟帆一个解释,“零诺集团今年的整体情况,我猜想Leon之前和你说过。”
孟帆点头,吴仲乐在家里一向什么事都和她讲。小到陈其睿对体育员工的着装意见,大到零诺集团总部的各种政治斗争。
零诺集团董事会计划于今年第四季度换届选举,届时刘克颂将退休卸任,刘峥冉也将正式接任零诺集团董事长一位。集团总部权力派系的斗争和纠缠就如高架桥下的爬山虎一般,过去三年,刘峥冉着力培育新的业务版块和新的领导班子,不光是为了拓展生意和证明自己的领袖实绩,更是为了加强并巩固她在集团内部的政治力量。刘峥冉特地把时尚和体育两大版块放在上海,不仅是因为上海是更适合的生意土壤,也是她将新兴业务从集团总部权力斗争漩涡中心剥离出来的政治决定。零诺体育成立至今一年零一个月,吴仲乐在这一年零一个月中建立了他在集团内部的初步政治资本和人际关系,这是他在业务层面之外为刘峥冉的政治目标做出的贡献。
但吴仲乐的突发脑溢血打破了一切。
刘峥冉说:“我没有时间重新找个人来走一遍Leon走过的路,我需要一个人来直接继承他的政治资源,而你是最合适的人选。除此之外,你的加入可以被打造成一个足够有吸引力的企业传播故事,你会收获大众的同情,在某些时候,舆论也可以化作政治力量。”
这个解释和理由足够现实,但孟帆仍有顾虑,“Leon身体情况如此,我还有两个小孩,我没办法allin工作。刘总,你最终要的还是生意的数字。”
刘峥冉说:“我可以给你一些建议:把日常照料Leon的工作外包,并且要求他尽快熟悉新的生活方式,等他熟悉之后,让他承担教育、培养和陪伴孩子的工作。相信我,以他的综合能力和素养,他一定能快速适应新模式,做好新工作。除了你的思维惯性,没有任何障碍能够阻止你allin工作。”
孟帆看着刘峥冉。
刘峥冉说:“和很多行业一样,传统体育行业也是个以男性为主宰的行业。Susan,在推动女性进入传统意义上由男性主宰的领域方面,你作为代表之一,已经证明了一些成绩。相对应地,在促使男性进入传统意义上以女性为主体的家庭事务方面,我相信你一样可以作为代表之一,证明一些效果。”
刘峥冉又说:“很多时候,我们说的话和做的决定会引起一些争议。然而我想强调的是,当争议的内容成为普遍现实,争议就不复存在。我们要做的,是让争议成为现实。”
刘峥冉走后,孟帆去看上网课的小孩。家里有个八十平米的地下室,疫情两年半,孟帆断断续续地把地下室改造成了给两个小孩活动的空间。地下室里最宽敞的地方专门留出来,放了一张大的木质长桌和一张小型工作台,孟帆陆续购置设备,把这里做成一个网课空间。前前后后,孟帆要是不做这些事,吴仲乐绝对想不到要做。有几次,吴仲乐看孟帆在忙,问孟帆要不要帮忙,孟帆说不要,因为她从来都看不上吴仲乐在家里干的活。这种“看不上”,是孟帆生活中顺理成章的重重路障,也是吴仲乐生活中约定俗成的绿色通道。
一大一小正在线上学画画。孟帆看了两个孩子一会儿,捏着offerletter走回客厅。刘峥冉讲的话,有多少是真心,有多少是手段,孟帆对她的了解尚不足以判断,但是今天和刘峥冉的对话,孟帆没去找吴仲乐讨论。
和孟帆告别后,刘峥冉前往零诺体育的“主场”。六周以来,体育的人已经习惯了刘峥冉粗放的管理方式。老板日理万机,没时间过问细节,只要工作结果,这种模式提供的机会有多大,给到的压力就有多大。一个小时后,刘峥冉结束和零诺体育的中层管理团队的会议,继续前往Lino电竞俱乐部的全新训练基地。
为了接待集团大领导,邓标平做了充足的准备,从赛训到运营到商务,每个部门都得出人陪同。因为上海疫情,战队在今年全球赛发挥不佳,没能拿到赛区出线资格,邓标平尤其需要在领导视察的时候给领导留下一个好印象,他连每个队员的头发是不是今天起床后新洗的都提前检查了一遍。
然而邓标平的种种准备都是无用功。
刘峥冉抵达后,由两个助理陪同参观新基地的无障碍设施,然后尝了几口食堂的饭菜,最后在训练室的玻璃外看了两分钟正在训练的小孩们,问邓标平:“不是休赛期吗?”
邓标平不能回答为了迎接刘峥冉,他一直没放队员们回家,只能说孩子们自愿留在基地加练。
刘峥冉点点头,没再多问,连一个字的全球赛成绩都不提。
邓标平问刘峥冉要不要见主教练管宁,要不要见7az,要不要见李微实?还是要听俱乐部管理的工作汇报?刘峥冉不语,一旁的小苏则上前说,邓经理您辛苦了,要不您先歇歇。
离开基地,小苏问刘峥冉还要不要去看比赛场馆,刘峥冉让他安排一下,约孟帆明后天一起去。小汪则汇报说李微实这两天工作忙,刘峥冉约她吃饭得往后排。刘峥冉听后笑了笑,说行吧。
上车,刘峥冉收到孟帆的微信。
如她所料,孟帆签回了offerletter。
次日上午,刘峥冉去了一趟零诺时尚。听取完陈其睿的工作汇报后,刘峥冉向他同步集团最新的人事变动:孟帆将加入零诺体育,任职零诺体育总裁,具体的入职日期取决于她和现雇主的离职谈判。
陈其睿表示清楚了。
工作以外的事情,刘峥冉没什么好讲的,她看看时间,起身离开陈其睿的办公室。李欣送刘峥冉出去,在电梯口碰到施谨,刘峥冉停下脚步,施谨问她好,刘峥冉对她微笑,说来找你老板?施谨说是,然后帮刘峥冉按下电梯键。李欣见状,就先回去了。
等着电梯,刘峥冉问:“我上周看到微实出去玩发的朋友圈,其中有张照片里面是你?”
施谨说:“嗯”。
电梯来了,施谨一路陪刘峥冉下到地库,送她上车后,自己再重新乘电梯返回三十楼。
和刘书棋谈完五周后,施谨才接到陈其睿的面谈邀约。对于她的岗位申请,陈其睿应该已经有了初步决定,但她仍然获得了一次在老板面前陈述过往工作成绩及未来职业目标的机会。
李欣刷卡开门,施谨走进去。她叫人:“老板。”
陈其睿说:“坐。”
施谨在他办公桌前坐下。
从行政岗转业务岗至今两年零三个月,期间经历了全球疫情导致的行业数字化加速变革,从Web2到Web3,从数字化迈进数智化,从撰写一份业务需求文档到同步实施落地十余个项目,从共担前台业绩目标到对内推动各部门数字化创新指标,从一人专岗到管理两条职能线的团队……她的工作成绩如要一一罗列,可以做成一份厚厚的deck。
而陈其睿并未问这些。他说:“你申请做‘无畏’的品牌全球总裁,HR和你现在的linemanager从领导力和业务能力两方面已经给出了相应意见。我对你只有一个问题:你为什么想要申请这个职位?”
施谨看向陈其睿。
十二年前,只有不到一年工作经验的她去面试新工作,当时还是某法国奢侈品牌中国区零售SVP的陈其睿问她,你为什么想要申请这个职位?
十二年前,施谨回答了将近一千字的“为什么”,从大学专业到工作经验到个人能力到雇主平台再到职业发展前景,陈其睿从头到尾没有打断她。
十二年后,施谨说:“因为我觉得‘不够’。”
当晚下班,施谨在回家路上接到赵莹的电话。赵莹问她晚饭想吃什么,施谨微微皱眉,反问你来上海了?赵莹说她从高铁站坐地铁过来,又问施谨家里门锁密码应该没换吧。
结束通话,前方红灯跳绿,施谨单手握着方向盘,直到被后车按了几声喇叭,才意识到自己还在开车。
回到家,赵莹已在洗菜烧饭。施谨换鞋放包洗手,走进厨房。淡色墙砖前,赵莹背对着她,围裙系带将她的后腰赘肉勒出两道痕迹。施谨在想象中伸手扯开那条围裙,把它直接从厨房窗口扔出去,让赵莹没有合理的工具继续留在她的厨房里。
赵莹在捏小馄饨。
施谨从想象中走出来,“你怎么突然来上海?也不提前告诉我?”她已经检查过客厅,赵莹没带行李箱,只有一个中型包包,里面装着简单的洗漱用品和几件换洗衣物。
赵莹嘴里哼着歌,“想来就来了。”
施谨问:“你不用在家照顾他了吗?”
赵莹回答得理直气壮:“我和你爸爸都离婚了呀,我为什么要一直照顾他?”
离婚的人还住一起,施谨不知道到底是谁更荒谬,赵莹离婚的原因究竟是什么,赵莹又为什么还要和施志民住在一起,施谨知道她不可能从赵莹嘴里听到一个字的实话。
也许和施谨要让赵莹永远不知道一样,赵莹也要让施谨永远不知道。
洗完澡出来,施谨看到餐桌上摆着一张银行卡。赵莹从厨房里端出小馄饨,给她解释:“我存了点钱,给你结婚用的。”
施谨拿起调羹。
赵莹说:“我来都来上海了,你不和小彭讲讲,我们一起吃顿饭?”
施谨说:“好。”
赵莹转身拿来一只记事本,“喏,你包里掉出来的。”
施谨不知道她包里还会掉出这么大件的东西。
赵莹在没得到施谨同意的情况下径直翻开本子,手指点着里面的一页,“这是你上班要开的会吧?你要申请什么品牌的全球总裁,这件事你问过小彭的意见了吗?他同意你这么拼工作吗?”
施谨放下调羹。她看着赵莹,一言不发。
赵莹把本子合起来,“你总是这幅样子,我什么话都不能讲,一讲你就要不高兴,也不知道你这个脾气小彭要怎么受得了。”
施谨擦擦嘴,站起身,“我吃好了。”
施谨走出家门时,赵莹在施谨身后问这么晚了她要去哪里。施谨没有回答赵莹。坐在车上,施谨反复点开彭甬聪的微信头像,没有目的地上下划动屏幕,看两人的过往对话。半天,她发消息问他在干什么,彭甬聪回复说在公司,加班,要很晚。
施谨关掉和彭甬聪的对话框。
朋友圈里,陈永叙三分钟前刚发了一条动态,他的新公司刚拿到一笔投资,他在和co-founder还有几个核心团队成员一起庆祝。
施谨看了看陈永叙朋友圈的定位,是一家开到凌晨两点的西班牙菜餐厅。导航显示只要十六分钟,她发动车子。
陈永叙在买单的时候看见了施谨。后者没用餐,在餐厅吧台坐着,面前点了几道小食和无酒精饮料。陈永叙和施谨打招呼,“Hi,Vivian.”
施谨看向他,“Joseph.”
陈永叙见她身边座位空着,“MayI?”
施谨没讲话。
陈永叙于是在她身旁坐下,“我以为你上次讲‘没有下一次’,就真的不会有下一次,看来是我误会你的隐藏意思了。”
施谨嘴角扬了扬,“我和彭有新的约定,我和他认识的人之间不可能发生任何事情。你的确是误会了。”
陈永叙脸上不掩惊讶。
身后,有人叫他,问他怎么买单要这么久。陈永叙回头,说遇到一个朋友,然后给施谨介绍,说这是他的co-founder,VictorZhao,赵沛杰。施谨摸出一张名片,递给对方。赵沛杰和施谨握了握手。
施谨邀请他:“我在和Joseph聊行业,你有兴趣一起吗?”
赵沛杰于是坐下。
三人聊到半夜十二点,赵沛杰喝了一些酒,看不出上头上脸,但说的话明显越来越多。他问施谨是不是很喜欢吃西班牙菜,又问施谨的车是什么牌子的,还问施谨不上班的时候喜欢做些什么,全球范围内最喜欢的旅行目的地是哪里,最后问施谨有没有男朋友。
施谨说:“本来Joseph想要找我男朋友做他的co-founder。”
赵沛杰问:“你男朋友是?”
施谨说:“FIERCETech的彭甬聪。你们认识吗?”
赵沛杰摇头,“不认识。”
施谨转头看向陈永叙,微微笑了,“看来这个圈子还不够小,他们居然不认识。真有意思。”说着,她起身,“我去下洗手间。”
从洗手间出来,施谨看见站在外面的陈永叙。他说:“Victor和我不一样,你想要做什么?”
施谨说:“你认为我想做什么?”
陈永叙看着她,“你真的很不正常,你找过therapist了吗?”
施谨不回答,“Joseph,时间不早,我觉得你应该先回家了。”
彭甬聪加班加到尾声,接到施谨的电话。他以为施谨是想他了,非要今晚见到他不可,然而接起电话,就听到对面平静地说:“按照你我的合同约定,我打这个电话是为了履行提前告知义务。”
如果有第一次,就有第二次,第三次……这是彭甬聪不得不认清的现实。理智在提醒他,施谨早就告诉过他,别对她抱有不切实际的期望。而感情在漠视理智的提醒,他不肯相信她就真的完全不在乎他的感受。
所幸人是高级生物,受到刺激的反应阈值只会一次比一次更高。这一回,彭甬聪的腑内没有翻江倒海,他也没有想把手机扔出去的丝毫冲动,他甚至连办公室的门都没去关,“和谁?”按照合同约定,施谨必须披露对方的身份,以供彭甬聪确认是否认识。
施谨说:“VictorZhao,赵沛杰。你不认识。”
彭甬聪是不认识赵沛杰,但他知道赵沛杰是陈永叙新公司的联合创始人,一个二十八岁的年轻男人。他说:“你们怎么认识的?Joseph介绍的?”
施谨说:“嗯。”
彭甬聪问:“Joseph知道?”
施谨说:“嗯。”
怒意在彭甬聪心头升腾,他的反应阈值的确更高了,但施谨的刺激手段也跟着升级了,她遵循合同约定没有选择他认识的人,但她非要让他认识的人知道这一切。
还没等他再讲话,施谨就把电话挂断了。
等赵沛杰买单时,施谨看着赵莹发来的新微信,问她今晚还回不回家,是不是去找小彭了,小彭工作也很忙的,两人不要睡得太晚。
买完单的赵沛杰耳朵有点红,问施谨想去哪里。施谨看着他的耳朵,的确如陈永叙所言,赵沛杰和他不一样。可是耳朵会红的男人,施谨见过不止一个,从她的十八岁到三十五岁,他们没有任何区别。
她问:“你想回家,还是去酒店?”
赵沛杰耳朵更红了,“我听你的。”
这时施谨的手机振了振。她本不想再看,但肌肉习惯比大脑更快做出反应,划开的屏幕上显示出新的微信。
李微实:“你睡了吗?我刚忙完。想不想打个电话?”
施谨擡眼。男人的耳廓上有细小的绒毛,餐厅的光线把通红的毛细血管照得更红,好像下一秒就要爆裂开来。
电话接通,李微实叫施谨:“小施。”
施谨靠在车门上,路边车道上有落叶,夏夜无风,她的皮肤湿得能溢出水。她说:“嗯。”
李微实说:“你在做什么?”
施谨擡头瞟向餐厅招牌。两分钟前,她和赵沛杰说自己身体不舒服,让对方走人。赵沛杰问她明晚有空吗,施谨说你喝多了,明早再讲。
她回答李微实:“我刚加完班,准备从公司回家。”
李微实在那头笑了,“你的作息怎么快要变得像我一样了。”
这话没什么好笑的,但施谨也跟着笑了,“嗯。”
李微实说:“小施,我本来想要和你打一个二十分钟的电话,但是我又临时有点事要处理,只能先挂了,明天白天我休息,我们一起吃晚饭好吗?”
施谨说:“好。你忙吧。”
让赵沛杰走人,换来李微实电话里的四句话,施谨没有什么可抱怨的。
赵莹应该已经睡了。施谨没有回家,直接驱车去彭甬聪那里。
访客密码的设置一如既往,施谨换鞋洗手,去卫生间脱衣服洗澡。彭甬聪跟着走进来。时间太快了,他看了陈永叙今晚的朋友圈,从施谨打完电话到她出现在他面前,时间只比直接从餐厅回来多一点。
彭甬聪的怒意逐渐消弭。他知道,她不会真的完全不在乎他的感受。能使得施谨在关头刹住车的原因,除了她爱他,还能是什么?
这个念头如火一般焚烧着彭甬聪,此前的种种输状已被他抛之脑后,他一时没忍住,伸手推开淋浴间的门,隔着水雾叫她的名字:“施谨。”
施谨应道:“嗯?”
氤氲水气中,彭甬聪讲出此前他从未想过他能讲出口的话:“你爱我,所以你不忍心伤害我,对不对。”女人能为了爱而改变,女人当然能为了爱而改变,施谨不是例外。
施谨关掉水。
她接过彭甬聪递来的浴巾,擦了擦头发和上半身,然后正眼看向他。
彭甬聪看见施谨在笑,她的笑很真挚,他此前从未在她脸上见到过如此发自内心的笑容。这个笑容像是一个默认。
施谨扬起手腕,触摸彭甬聪的左脸。她有一段时间没有这样摸过他的脸,而她这次的动作格外温柔,温柔得像是在重复确认她爱他的事实。这让彭甬聪分了心,没再把她的手腕拉下来,也没再去想她此刻心里在想什么。
早起上班,彭甬聪在施谨车前和她告别,问她晚上要不要一起吃饭,他可以不加班。施谨说她晚上有约,彭甬聪多问了一句和谁。施谨说零诺体育的人。彭甬聪便不再继续问。
到了中午,施谨算着李微实平常起床的时间,把挑好的几家餐厅发给她,让她选一家喜欢的,施谨来订位。
没多久,李微实回复说不用施谨订位,并且发来一家餐厅的名字和位置,说晚上七点见。
施谨认得这家餐厅,她以前帮老板订过多次,那里的人均消费并不像对物质和消费没有高要求的李微实会选择的。她没问李微实为什么要去这家餐厅,如果李微实想要尝试和体验一些新鲜的事物,施谨愿意陪她一起。
晚上六点五十分,施谨在餐厅门外把车钥匙给代客泊车的服务生。餐厅里人很少,李微实已经到了,一见到施谨,就笑着冲她扬扬手。
施谨看见李微实身旁还坐着一个熟悉的人,不由愣住。
对方先开口叫她:“Vivian.”
施谨走近,“刘总,您好。”
和刘峥冉以这种方式在工作之外的场合相见,并且还要同桌吃饭,的确在施谨的意料和准备之外。
李微实说:“冉总来上海找我吃饭,我太忙了,只能安排在今晚。可是我也太想见小施了,我想你们俩应该都不会介意吧?”
刘峥冉笑了笑,没说话。
施谨也微笑道:“我怎么会介意呢。”
李微实叫来服务生,很随性地点了几道菜,然后问施谨要不要再加什么。施谨离开总裁办两年半,但是刘峥冉在这家餐厅的喜好她不会忘记,于是补了几道价格不算太贵的、刘峥冉喜欢的菜品。
冷盘很快上桌,刘峥冉动筷子,夹菜放进李微实的盘子里,然后让施谨随意。李微实立刻动手夹菜放进施谨盘子里,说:“冉总不能偏心啊。”
刘峥冉又笑了笑,没说话。
吃着饭,李微实给刘、施两人讲俱乐部休赛期加训的工作。全球赛打得不尽人意,粉丝天天骂,全队提前备战夏季赛,压力一季比一季更大。
施谨全程没多话,只听李微实讲。
一顿饭吃到尾声,刘峥冉和李微实说:“我叫司机送你回基地。”
李微实看看时间,确实要赶回去,“那你们呢?”
车子当然不只一部,但刘峥冉说:“我和Vivian聊会儿天,等司机送完你再回来接我。”
李微实走后,服务生过来添茶,施谨没让服务生动桌上的茶壶,她自己提壶给刘峥冉的杯子里添上茶。
刘峥冉说:“零诺时尚全球组织架构调整已经做了一大半,五个品牌的全球总裁名单今天Neal发给我看了,我还没有批。”
施谨安静地听着。
刘峥冉说:“你的名字不在上面。”
这个结果不如预期,但施谨的理智能够接受。今年公司的整体业绩受上半年上海疫情冲击很大,在艰难时期,陈其睿格外重视渠道和渠道的人,这五个品牌全球总裁的职位是他的驭下工具。至于那个问题,不论施谨的回答是一千字还是十个字,对陈其睿的决策都不会有实质性的影响。
刘峥冉能在这个阶段将结果告诉施谨,是看在李微实的面子上,施谨说:“刘总,谢谢您告诉我。我能理解公司和老板的难处。”
刘峥冉喝了一口茶,“Vivian,我一直很喜欢你。两年半前我还和Neal讲过,如果你转岗做得不顺利,可以调来北京集团的总裁办,跟在我身边,但你用实绩说服了所有对行政岗位员工有偏见的人,包括我本人。”
施谨也跟着喝了一口茶,“谢谢您的认可,刘总。”
刘峥冉说:“不过,你的工作能力并不是我喜欢你的根本原因。我喜欢你,是因为我很早就看出来,你是那种会利用身边的一切资源喂养自己、让自己越来越强壮的人。”
施谨放下茶杯。
刘峥冉说:“正因为我喜欢你的这种特质,所以我愿意帮帮你,让你得到你想要的职位,只要你能做到两件事。”
施谨略微沉默,问:“哪两件事?”
刘峥冉说:“第一件事,是做我在零诺时尚的眼线。我需要在Neal的直接下级里放一个自己人。”
零诺集团董事会今年将要换届选举,施谨明白刘峥冉的目的是什么,也清楚她绝不会是刘峥冉的唯一选择,但刘峥冉要监控的对象是陈其睿,施谨无法轻易点头答应。她说:“在集团内部的高管里,Neal是您这边的人。”
刘峥冉说:“他是,但我需要确保他一直是。你有他的充分信任,你也有对他身边的人的足够影响力,你很适合做这件事。”
施谨沉默。
刘峥冉说:“第二件事,是你和李微实的关系。”
施谨擡起目光。
刘峥冉说:“你应该知道,李微实的母亲是我小时候的保姆,把我从小带到大,我对她的感情很深。我看李微实,就像是看亲妹妹一样。我不可能看着她受伤害,所以你和她的关系只能维持在普通朋友,她不是你能用以喂养自己的资源。”
施谨依然沉默。
刘峥冉不再说什么,她等施谨自行思考。
大约过了四五分钟,施谨开口:“除了这两件事,我有别的选择吗?”
刘峥冉说:“Vivian,每个人都在追求利益,或大或小,但利益始终是人生的目标之一。绝大部分人都只能依靠自己的劳动去交换利益,过程艰辛,结果未知,只有少部分人能够依靠权力关系和政治手段去获得利益,甚至能够成为掌控资源的权威性分配的人。后者的机会,是你可遇而不可求的。”
刘峥冉又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目标和价值观。你的老板姜阑,应该问过你想要什么。你老板的老板Neal,应该问过你为什么想要。这些问题在我看来都不重要,真正重要的是:为了这个目标,你愿意牺牲和付出什么来达到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