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10宿醉(下)
后来呢?
马大骏坐在冰柜顶上,膝上搁着个不锈钢盆,一边择豆角,一边拼命回想那天晚上,接下来发生的一切。
他依稀记得,自己提溜着几瓶酒,蹒跚着走到围墙跟下。
他要报复,他要一把火点了整个厂,他……他都把酒瓶子举起来了,却又忍不住迟疑起来。
这厂子要是真烧了,新厂长怎么办?毕竟跟自己无冤无仇。
下面工人又怎么办?是不是也跟他一样失业了?
现在找份工作可不容易,万一他们上有老,下有小的,一家子都指望着这份工资糊口呢?自己这不是造孽吗?
马大骏做惯了好人,就连复仇都不想伤及无辜。思来想去,发现只能从自个儿身上下手了。
对,他决定了,就在厂门口,一把火点了自己。
上新闻,上报纸,他要狠给昔日的兄弟看,他要让误会他的人在大半夜里内疚的睡不着觉,他要让媒体重新关注起x烟花厂爆炸事件,他要远程膈应死李大金。
马大骏一手擎起瓶酒来,一手满纸箱里摸索,划拉半天才发现,老板没给酒起子,索性往嘴里一塞,门牙绷紧,咬住了,一撬——瓶盖没开,牙掉了。
半截子门牙径直飞了出去,他捂嘴蹲在地上直跺脚,大脑也跟着清醒了几分。
不行不行,掉颗牙都这么疼,呆会火一烧,那还了得?
凡事不能冲动,得讲究科学。
思来想去,他又一次决定了,科学自焚。
于是大骏席地而坐,怀抱大半箱子啤酒,一瓶接一瓶,左右开弓,汩汩地往肚子里灌。
他要先给自个儿来个麻醉,由里到外全用酒精泡个透,争取一点就着,全麻自焚,无痛上路。
再后来呢?
再后来,他只记嗓子眼痒痒,夜风一撩,忍不住伏在地上呕吐起来。
吐着吐着,天旋地转,他伸手去扶墙,不想墙一闪,自己跑开了。
他跌进云里,星星围着他吵架,许多的猪跳舞,他扑上去抱住了一头,猪哼唧着挣扎,他哈哈大笑,骑着猪就跑……
再后来,他就断片了。
等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五点,他蜷在自家厨房的瓷砖地上,半身是血,半身是泥,身上盖着片白色塑料编织袋,腥臭。
马大骏揉着眼,缓慢地坐直身体,脊背疼得要命。周身觉得一股子恶寒,原是冰柜没有关,正四敞大开的,往外冒着冷气。
他打着哈欠往里一瞅,傻了。
仰面躺着个老头,双眼微张,眼球浑浊,胸口没有任何起伏,显然已死去多时。
马大骏噗通就跪下了。
这老头谁啊?
这老头怎么在他家啊?
这老头不会是他弄死的吧?
还没等他想清楚,隔壁卧室传来父亲响亮的咳痰声,母亲也打着哈欠,趿拉着拖鞋往厨房这边走来,大骏赶忙脱下汗衫扔进冰柜,抓起几袋子速冻水饺盖在上面,眼不见为净。
一连几日,他茶饭不思,而今日小飞的话算是给他提了醒:
第一,这老头势必跟厂子有关。
第二,这老头是自己喝得醉三马四,骑着自行车,一脚一脚蹬回来的。
第三,自己驮老头这事有目击者,而且很可能不止一个,将来真要是闹哄起来,自己恐怕是难择干净。
得报警吧,是得报警,毕竟是人命官司,总不能在自家冰柜里冻一辈子。
马大骏掏出手机,连按了两个数,可第三下却始终没有勇气落下来。
老头是什么时候死的?是自己驮他之前,还是自己驮他之后?还是自己驮的路上给颠死的?而且,好好的老头,为什么会在编织袋里呢?
正胡乱想着,砰地一声,卧室门被撞开,母亲叉腰立在门口。
“你是不是有病?”
她一把给他从冰柜上揪下来。
“我就下楼扔趟垃圾的功夫,回来咱家冰柜没了,我一顿好找,差点就报警了,好端端的,你把个冰柜挪你屋来干嘛?”
“我——”大骏啃啃两声,“我这不寻思换换装修风格嘛——”
挨了两脚之后,大骏不得不把冰柜重新搬回厨房。
“最近不对劲你,”母亲背对着他洗菜,“是不是有什么事瞒我?”
“没有。”
“我问你,你最近晚上老不在家,在外头没作什么妖吧?”
“没有。”
“真没有?”母亲回头瞅着他,“别想骗我,你尾巴一翘,我就知道你要拉什么屎。”
大骏不搭腔,装模作样地去抠菜板上的木刺,不去看她。
“恁牛大爷跟我说,你昨天晚上,大半夜的跑到他花园里——”
一颗心抽抽起来,马大骏低头紧闭着嘴,生怕自己一松口,真相就自己吐露出来。
“你是不是搞对象了?”
“啊?”他茫然擡头,“这个,真没有。”
“这个可以有。”
母亲慢悠悠地转过身去,继续搓洗着芹菜叶上的碎泥。
“我跟你说,别老想着我跟恁爸的病,你们年轻人,该享受享受,等你们到我们这个年纪了,给你钱都不知道该怎么花了。
“还有,你搞对象吧,该花的得花。别心疼,别抠搜,你长得随你爸,又不好看,找着个对象不容易。
“你说你又没钱,又没样,人家小嫚能看上你,说明她心眼好,你也得对得起人家。这叫什么?这就叫两好噶一好。
“所以,你给人小嫚嫚好好的去挑束花,不要去偷,这个钱不能省。没钱给妈说,妈有——”
马大骏听着母亲的念叨,边往嘴里塞了半截黄瓜瓤,胡乱地点着头。
“还有,我跟你说,就算你搞对象,也别往小树林里钻,特别是坦岛那块。”
母亲打攒的塑料袋里翻出个大的,弯腰套进垃圾桶。
“最近不太平,听说那边小树林里死人了。”
大骏被黄瓜呛得直咳嗽,红着脸憋出几个字。
“死谁了?”
“这我哪知道,我也是听恁英子姨说的。说有个晨练的大姨,天天在那撞树。回家发现后背上黑乎乎的一块,往盆里一泡——”
母亲找出几头大蒜,利落地扒皮,“我就说吧,这些东西哪有广告上那么好洗,一般的洗衣粉根本搓不干净,就得先泡,而且必须凉水泡——”
大骏打断母亲的跑题,“然后呢?”
“然后,泡下来红通通的一大盆,”母亲瞪大眼睛,以示恐怖,“一大盆水,血红血红的。”
“大姨衣服掉色?”
“腥的要命,估计是血,”母亲摇摇头,“还有人在附近泥地里发现一小块白色的玩意,梆硬,说是牙。”
大骏赶紧把嘴抿上,“再然后呢?”
“这事都传开了,越说越玄乎,恁牛大爷分析,八成又是凶杀案,他准备晚上带着手电亲自去看看,要是真不对劲,立马报警。”
“报警?”
“那当然了,万一真有事呢?”母亲大力捣着蒜,“现在只有血和牙,其他的没找着,估计是给藏起来了。一想到这个杀人犯可能还在外面到处晃悠,我这心里就堵得慌。报警好,报警给他抓出来,枪毙。”
大骏头上冒了汗,摇晃着站不稳。
“怎么了?是不是中暑了?”
母亲偏过头来,用视力尚好的左眼瞅住了他。
“今晚上吃凉面,你多吃点蒜,杀菌,听见没有——”
没有,母亲后面的话,马大骏是一句也没听进去。
他傻愣愣地望向窗外,一颗红澄澄的夕阳正落入海去,金光闪耀的晚霞,盯久了,眼前反倒是漆黑一片。
隔壁响起了新闻联播的前奏,黑夜正在拉开序幕。
今晚,他给自己下了最后通牒,今晚必须做个了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