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09宿醉(中)
铛啷啷,一枚钢镚落地,兜了几个圈,一溜烟滚进过道深处,瞧不见的角落。
“就这些了。”
马大骏将钱包翻了个底朝天,抖了几抖。
“再多的,一个子儿也没了。”
老板没言语,将钱拢成一沓,沾着唾沫点数,半晌才擡起头来。
“这也不够啊,还差一百多呢。”
“要不我每天过来给你们刷碗扫地,”大骏抹了把后脖子的汗,“不用管饭,我白干一个礼拜。”
“你就没存款吗?”
“有,不过大头都在你手里了。”
大骏开口,不想扯痛了嘴角的伤,嘶嘶倒着气。
“我寻思请客不是,整的都取出来了。卡里就还剩下十二块六,你如果要的话,明早我去趟银行,上柜台都取出来。”
“我活这么久,头回见着为了请客倾家荡产的,你真是傻——”
老板顿了顿。
“啥也不说了,损己利人,老哥佩服。”
大骏没听出这明褒暗贬的弦外之音,只惨兮兮一笑。
“主要我们厂大半年没开工资了,我爸妈每个月吃药也得花不少钱。你看这样成么,剩下的一百二,我每月分批还,你要是不信,我可以现在就给你打个欠条。”
说着,薅了几张餐巾纸,扭着身子,在柜台上一趴,歪歪扭扭地写起来。末了,又沾着脸上的鼻血,庄重地将五根指头摁了个遍。
“好了,”他自个儿小声念叨了几遍,将纸巾推过来,“你看看,中不中。”
老板捏着没有血的地方,慢吞吞举至眼前,纸上的字迹龙飞凤舞,勉强可辨:
今日马大骏欠老板一百二十块钱,每月还三十,不还王八蛋!
找人揍我,没话说!
老板低头看看欠条,又擡头看看大骏,拧着眉憋了半天,终是一挥手。
“你走吧。”
“那我先走一步,不好意思昂,给你们添麻烦了。”大骏双手合十,不住点头,弓腰退出门去,“真是不好意思。”
可走了没两步,旋身又折了回来。
“你怎么了又?”
老板微微起身,老板娘也攥着刀,打后厨探出头来。
“那个,那个什么,”大骏蹲在地上,红着脸,在泡烂了的啤酒箱里翻找,“钱我也赔过了,里面要是有没碎的,让我带回去吧。”
他寻出几瓶,搂在怀里,声音瓮瓮的,头仍是垂向地面。
“不灌酒,我今晚上肯定睡不着了。”
十来分钟后,大骏驮着一箱子啤酒,飞驰在夜色之中。
老板发了慈悲,给他挑挑拣拣,拾了大半箱,又用塑料绳帮他牢牢捆在自行车的后座上,大骏这才千恩万谢地走出门去。
他没有回家,反而径直骑向了坦岛,向着城市最浓的一处夜色,埋头猛蹬。
坦岛在台西镇的西南边,一处僻远的岬角,人迹罕至,而噼啪烟花厂正建在这片远离民居与喧闹的海上荒地。
说是厂子,其实就是一排废弃了十多年的瓦房,李大金脑子活,走关系盘了下来,买了几台二手机器,挂上个招牌,就是算开了业。
工人也不知道他是打哪招来的,三教九流都有,反正干这行不用什么文凭,只要个胆大心细肯吃苦,除了不能抽烟,不能穿化纤衣服,不能带手机进去,其他哪哪都挺好。
大骏是自告奋勇来的。开始跟着在“刁底”工房学“刮饼”给爆竹筒封泥底,后来发现“装药”工房挣得更多,便去了那边。
每天从凌晨四点干到转天上午九点,在遍布防雷杆和静电消除仪的房间里,给一盘盘捆好的红色空筒装填火药,一个月干下来,挣个四五千不成问题。
大骏从未想过这份工作是否高危,因为大金让他放宽心。他俩打小一起长起来的,他信得过他,大金说安全,那就是安全。
直到媒体曝光,马大骏才知道,整个厂子根本是无证经营,各项指标都不合格,就是个违法的黑心小作坊,自己能囫囵个的干到厂子倒闭,那都属于福大命大。
爆炸发生后,李大金面对伤者家属的围追堵截,声泪俱下,拍着胸脯子保证,说自己一定负责到底,让伤者先安心养伤,医药费他全权承担。
掉过头来,又冲着其他员工声泪俱下,同样胸脯子拍得震天响,让他们看在昔日情分上,不要对外乱讲,各自回家避避风头,拖欠的工资,转过年来必定双倍奉还。
可结果呢?
结果打那以后,李大金人间蒸发,踪影皆无。
马大骏越想越气,越气越急,不由得擡起屁股站起来蹬,脚踏板踩得哗浪浪的响,将街景与路灯尽数甩在身后。
今晚酒桌上他爆着青筋地袒护大金,其实心底也是将信将疑。
如果程明一个人说,他肯定不信,可老胡是个实在人,如果连他也这么说,那事情八成是真的。所以他定要自己赶来,亲眼瞧瞧是非黑白。
夜风更紧了些,将他的汗与额发一并向后掀去。鼻腔里弥散着海风的腥咸,就快到了。
大骏拐下柏油大道,驰向颠簸的土路,身两侧是黑黢黢的松林,穿过这片林子,山的顶处,那片光秃秃的平地,便是烟花厂的所在。
他听着自己的心脏在腔子里剧烈蹦跶,分不清是慌乱还是悸动,扶把的手颤个不停。
骑了有个百十来米,隐约之间,瞥见一捆捆的金属杆横在路边,于月色下泛着冷白。
停车观瞧,他认出那是十来根拆下来的防雷杆和静电消除仪,蓦然,黑色的不祥伏在肩头,郁热夏夜,激出了一身冷汗。
他慌得扔下车子,只听得身后滴里当啷的脆响,想必是后座上的酒又碎了几瓶。可此刻他实在是不顾上其他,扎煞着两手,撒腿朝山头跑去。
远远望见了厂子的轮廓,四下堆垒着小山样的沙土与砖头。
大骏仍是不信,仍是跑,直跑到厂子门口,扶着膝猛喘。
擡头看,熟悉的围墙,熟悉的铁门,可是全然陌生的招牌:
喜福生态养殖有限公司
一颗心甸甸地向下堕,拖得他寸步难移。
挨了大半年的贫苦,挨了一晚上的胖揍,捧出一颗真心,等来的却是一个与己无关的结局。
他没跟任何人讲,厂长李大金消失的前一夜,私下来找过他,说自己要去外地筹钱,希望大骏能支援点路费。大骏二话没说,将母亲存在自己这里的退休金尽数给了他。
今后怎么办呢?钱是穷人的命,财散尽了,命也就不久了。
月色之中,他扶着车子,颓然向山下走去,后座破损的酒水,滴滴答答,落在地上,琥珀色的泪滴。
如果他就此离开,之后的一切本也与他无干。
然而,他却做出了此生第二懊恼的决定。
马大骏抓起酒瓶,一瘸一拐,向着空荡的厂房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