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05生天
“你——”
“你什么你,都这时候了,还分什么你我!”
黑影抡起马锣,兜头给了老冯一下子,震得他耳朵嗡鸣,眼冒金星。
“你们先去,我再喊其他人来,快快快,救人要紧!”
老冯懵了,刚要细问,屁股后面又结结实实挨了一脚,给他蹬了一个趔趄。
“赶紧的!”
等回头再瞧,黑影早一溜烟儿窜出去好远,边跑边沿路砸门,马锣敲得震天。
“来人啊,救火啦!”
躁动撕裂了暗夜,全村的狗狂吠不止,村舍的灯,一盏接一盏地亮起来。
不明所以的村民打炕头上惊醒,惺忪着睡眼,趿拉着鞋,纷纷披衣出门,手扶门框左右张望。
老冯一拨人率先赶到,只见办白事的老院子门户大开。
刚迈过门槛,就觉得热浪逼人,汗顺着脖子淌,面庞也给映得红辣辣的。
庭院当中,烈焰冲天,富丽的金山,在更为刺目的灿艳中燃烧,化作地上蜿蜒流淌的太阳,化作天上橙红明灭的星。
一个焦黑色人影伏在最上面,看不清面庞,只隐约见得肢体抽动,呛人的臭气。
“操。”
老冯眼红着,脸却白了。
“舍命不舍财,这小子是他妈活活抠死的。”
他叱喝身后的人。
“愣着干什么,救火,救金子啊!”
几人这才反应过来,转身朝水库奔去,跟后面赶来的村民,撞了个满怀。
院里院外,乱哄哄的一片。
打水的,运水的,不小心泼歪了水的,被莫名浇了一头水而跺脚骂娘的,抢东西的,喊加油的,看热闹的,讲风凉话的……
除了救火,他们什么都干了,大汗淋漓,狼狈不已。
十来分钟后,金子燃尽,火自己灭了。
夜色如墨,村子重新遁入黑暗。
没人言语,耳畔是此起彼伏的喘息,唯有零星几声狗吠,自遥远的暗处传来,兜兜转转,打着漩,落在李大金一动不动的尸身上。
老冯蹬了柱子一脚,“过去看看。”
柱子忸怩半天,终是拗不过长辈,只得苦着脸,擎着手机上前。
“是他吗?”年长的几个隔着老远吆喝。
“不好说,”柱子退了几步,哭声颤颤,“瘦了,黑了。”
“这不屁话么,烤肉吃过没?烧焦了能不皱皱么?”话一出口,老冯自己先恶心上了,“你好好瞧瞧,还有救没?”
柱子蹲在地上,用长棍小心地拨拉,“叔,这身子里烧出东西来了。”
“是不是烧出舍利子了?”有人小声嘀咕。
“屁,你瞅他对他爹那不孝样,”老冯摇摇头,“八成是肾结石,这小子看着就肾不好。”
“铁丝,”柱子大喊,“烧出一截铁丝来。”
“铮铮铁骨不是个比喻吗?”围观的窃窃私语,“还真能烧出铁来?”
“这有啥奇怪的,”旁边的抱着胳膊分析,“他老子死了变金子,儿子死了变成铁,都是金属,说得通。”
“诶?靠靠靠!”柱子一屁股跌在地上,手脚并用,飞速后撤,“现原形了,李大金现原形了!他不是人,他四条腿!”
“啥玩意?”
一众人围了上去,个个擎着手机照亮。人一多,胆子也就壮了,仔细一看,有人便发觉情况不对。
“有点眼熟,这不我扎的纸人吗?四条腿的是那小绿马。”
老王用脚蹬开“烧焦”的躯干,露出下面尚未燃尽的金子。
“底下的也不是真金啊,这不二嫂她们叠的纸元宝吗?”
“我就说吧,金子怎么可能烧着——”
“大半夜的烧纸活,在这装神弄鬼的。”
冯平贵意识到了什么,一扬手,打断了众人的议论。
“谁发现着火的?谁第一个喊的?”
“不是我。”
“不是我。”
“也不是我。”
问了一圈,村里人竟都说不是自个儿。冯平贵心里一咯噔,头上被锣抡过的地方,隐隐作痛。
“李大金呢?”他略略提高了嗓门,“刚才谁看见李大金了?”
众人你瞅我,我瞧你,都摇头。
老冯推开人墙,大步向前,一脚踹开了正屋紧闭的房门。仍是傍晚时分的样子,棺材当中搁着。然而,棺材里空空荡荡。
金子没了,人也没了。
“驴也没了,”一人气喘吁吁地跑进屋来x,“他骑走了我家驴。”
“好你个奸商李大金,非但不分我钱,还顺走一头驴。既然你不仁,那休怪我不义——”
老冯抄起门后的铁锹,咬牙呼唤众人。
“顺着下山路,追!谁先逮到,金子归谁!”
李大金趴在树上,乐呵呵地看冯平贵在大院里发疯。
若不是他撒尿时看见柱子在墙头上探头探脑,差点就中了冯老鬼的圈套。
如今他藏在枝繁叶茂之间,耐着性子,静待脱身的时机。
等年轻的持着棍棒追出去了,年老的拄着拐棍回屋睡了,村里的狗也不再叫唤了,月牙隐进云里,他抱着树干,一点点蹭下来。
蹑手蹑脚,转身进了后院。
他知道冯平贵的人看住了他的车,也断定他们一旦发现自己不见,定会第一时间追出去,因而金子藏在院里,反倒是最安全的,毕竟灯下黑。
为了营造逃跑假象,他还特意放跑了一头驴。想到驴的主人,大金心里多少有点过意不去,写了张欠条,用石头压住,搁在了圈里,希望主人明早能看见。
眼下所有人都沿着山路朝下追去,村里没了看守。他从草垛子底下摸出金子,大摇大摆地运到自己车上,一路哼着小曲,畅通无阻。
既然老冯他们堵住了下山的路,那他就一路朝山上开——他赌这盘山路是个圈。
车子飞驰,转眼出了村,山路蜿蜒,右手旁是无垠碧波。看月色照海,李大金心底无比畅快。
逃出生天后,一颗悬着的心落了地,陡然而富的喜悦紧接着炸裂。
昨个儿还是个工厂倒闭的穷光蛋,今天摇身一变,成了亿万富翁,余生不必再为碎银奔走,唯一的烦恼就是钱多到花不完。
李大金拍着方向盘,狂笑不止。
对,他得学学怎么花钱。
先给亲朋好友都买上房,一人一套,不,一人两套,单双号轮着住。
给自己雇个司机,上坡时候专门帮他蹬自行车。
再雇俩助理,跟电视剧里面贵妇人似的,无论在哪,屁股后面专门有人给擎个椅子,走哪坐哪。以后不管是地铁,还是公交,嘿,永远有座。
然后呢?再然后兼济天下,回馈下琴岛的广大群众。买热得快,一箱一箱的买,都插进大海里,造个恒温海水浴场。
对了,还有父母——
一想到父母,大金的笑碎在脸上,挂不住了。
尸体到底哪去了?总不能自己长腿跑了吧?
他百思不得其解,搞不懂到底是哪个变态,会用金子去换个死老头。
山路颠簸,悬在后视镜上的平安符晃来晃去,似是某种预兆。长路尽头,一辆没开灯的货车,正悄无声息地,尾随他向深山驶去。
而李大金没有注意,他只是苦着脸,翻来覆去地琢磨着同一个问题:
爸爸去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