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04交易
李老爷子死了。
李老爷子没了。
李老爷子在死了之后,没了。
天色将暮,灵堂里被撞得乱七八糟,花圈纸人散落了一地。鼻青脸肿的李大金脚踏棺材,两手持刀,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
对面的村民三两一堆,以手遮口,嘁嘁喳喳。偶尔有那胆大的,朝前探去一步,可一对上那双赤红的眼,便又识趣地退了回来。
“金哥,别激动。”冯平贵贴着墙边,小心翼翼地迈过门槛,“你是要寻爹,不是要去见爹,先把刀放下。”
李大金瞥他一眼,并不言语,但刀口向下垂了几分。
“咋说呢,这事责任主要在我,后果我一力承担。”
老冯摸过来,试探性地握住大金的肩膀头子。
“金子我先拉回去,至于您父亲,找到之后,不日送回。”
大金猛地起身,他吓得向外逃窜,不想被一把扯住衣领,拉回屋里。
“我有件事想问——”
大金将将开了个话头,却顿感四下静了下来。一擡头,正撞上一双双抻长了的耳朵。于是踉跄上前,关门闭窗,将落日余晖与他人的好奇,一并锁在门外。
屋里只剩下他跟冯平贵两人。
日头落了西山,灵堂里的光线登时黯淡下来。头顶的钨丝灯忽明忽暗,投下一方摇摆的昏黄。墙角的蜘蛛无声织网,捕捉着嗡鸣的蚊虫。
“经常这样吗?”李大金哑着嗓子。
“哪样?”老冯嘴上回答,目光却钉在刀上,微微退了几步。
“下葬的死人,经常不见吗?x”
大金将刀一扔,颓然抱头,窝坐在棺材板上。
“还是就我家的没了?”
“李总,实话实说,我干殡葬这么久,也是头一回见着。”
刀一落地,老冯也跟着松了口气,这才壮起胆子,扒着棺材仔细朝里观瞧。只见满满登登的金条,在灯泡照耀下,涌动着温润柔和的辉光。
“金、金哥,”老冯眼不错珠,不住地咽唾沫,“我儿子看的动画片里,有个奥特曼给怪兽打死了,死后就是变成了金子。你说,咱家老爷子,会不会有奥特曼血统?”
“恁方言,你们爹才奥特曼!”
大金一起身,老冯赶忙撤步。
“我问你,昨晚上到现在,谁靠近过棺材?”
“就你。”
“确定?再没人单独来过?”
“忘了吗,昨晚上你特意支开所有人,说要亲自给老爷子入殓,等我们再进去时,你都盖上盖了。”
“可是,”大金胡乱搓着脑后乱发,“我确确实实放进去的是个人啊……”
“古有貍猫换太子,今有金条换老头,图什么呢?”
老冯掏出盒烟,给大金让了根,自己也叼上一根。
“李总,事到如今,您跟我撂句实话,咱家老爷子——”
“不是奥特曼!”
“这我知道,”冯平贵一偏腿,也跟着坐在棺材梆上,“咱家老爷子,是不是有什么特殊来头呀?”
大金猛地一口烟呛住,剧烈咳嗽,平复之后,掌根抹了把泪。
“没什么,就一普通老头。”
“那就奇了怪了,谁会用金子换个老头回去呢,这说不通哇。”
两人一人一头,分坐棺材两端,各自抽烟,间或瞥一眼中间的金子,若有所思。
“诶,我忽然想明白一件事。”
冯平贵眯起眼来,两指夹烟,脸上的笑容有几分古怪。
“你刚刚说,昨晚放进去的是个人。”
“对。”
“今天开棺,就变成了金子。”
“是。”
“那也就是说,这些金子也不是你的。”他拾起一根金条,慢慢摩挲,“这是无主的金子。”
大金一怔,转瞬明白了。
“冯哥——”
他矮下身来,低头狠嘬了几口烟。
“我活着走出这个村的概率有多大?”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老冯一撇嘴,“别胡说八道,咱现在可是法治社会。”
大金摆摆手,苦笑道:“那我换个说法,如果我今晚执意要走,死于意外的概率有多大?”
“这难说,”老冯凑过脸来,仍是笑着,“下山的路可不好走,特别是晚上,不熟路况的,时常有掉下山崖的,尸骨都找不全。”
大金点点头,木着脸,一垂手,在泥地上碾灭了烟头。
“冯哥,咱俩做笔交易吧,只要你保我囫囵出去。”
灯光昏暗,他能看清的只有冯平贵上扬的嘴角。
“开个价吧,你要多少金条。”
老冯略一思忖,伸出五根手指。
“五根?”
老冯摇头,笑。
“五十根?”
又摇摇头,还是笑。
大金直嘬牙花子,“难不成五百根?”
老冯看着他,晃了晃手。
“五成,我要总价的五成。”
“你这——”大金霍地起身,将要发怒,扭头却瞥见贴在窗玻璃上的一张张脸。
大院里没有上灯,因而只见得人影攒动,面容却模糊不清,恰似他此刻的处境,众人在暗,他在明。
心淌血,牙咬裂,却终是松了口。
“成交。”
“那今晚十二点,我送你下山。”
老冯一把握住大金的手,潮乎乎的手汗。
“李总,合作愉快。”
老冯躲在围墙根下,不住地瞅手表,十一点四十二分。
左右张望,焦虑难安。
嗒嗒嗒嗒,脚步声愈来愈近,负责打探的柱子一路小跑而来,在他面前刹住了脚。
“这回看清楚了。灯灭了,李大金人还在,就杵在院子中间,不知道上什么神呢。”
老冯点头,一摇手,五六个人在暗影中围成个圈。
“一会儿别乱,等我信号,只要我进屋一咳嗽,你们几个就上。记住,麻袋套头,别让他看见长相,只要控制住他,金子就全是咱的了。”
“叔,”柱子啪啪打着蚊子,“万一这小子报警呢?”
“他不敢,我摸清楚了,金子本来就不是他的,报警全没。”老冯冷笑,“咱们仁义,到时候给他留个几根,这小子也是赚的。”
“俗话说得好,饿死胆小的,撑死胆大的。”扎纸活的老王附和道,“要是这票成了,哥几个这辈子吃穿不愁。”
“行,那都听冯哥的。”
“对,听哥的。”
话音刚落,啪嗒啪嗒,又是一阵匆忙的脚步声,听方向,是打灵堂大院那边过来的。
“谁?”
老冯还没明白过来,就听见一个破锣嗓子喊得响天震地:
“不好啦,死人啦,李大金自焚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