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03生意人
跟李大金办白事的院子一峰之隔,有座春山茶厂。
厂子落在山脚,规模不大,不过是几排自建楼房,主要收购加工附近茶农的绿茶。
近些年,生意逐渐稀少,旱天之后茶叶欠收,更是再没开过张。老板前几个月处理了设备,遣散了员工,一把大锁封住了铁门。
如今厂子大院荒草蔓延,人烟凋敝,就连看门的狼狗都不知去处,唯有土褐色外墙尚残留两x行油漆斑驳的红字:
私人厂房,游客禁入
今日的厂子里有人。
眼见着暮色四合,房内却没有点灯,暗影寸寸漫上来。
屋中央置着张茶台,红泥小炉燃着橄榄木炭,时而爆裂,噼啪作响。炉上沸着水,自壶口升起缕缕白烟。
炉膛内微弱跃动的焰火,偌大房间里唯一的暖光,不偏不倚,正打在男人的笑上。
“事情到这一步,总要讲个缘由吧。”
说话时,男子并未擡头,自顾自地沏茶。
垂低视线,悬高壶口,煮沸的山泉汩汩而下,化作一条细顺柔软的川,杯中茶叶打着漩儿,上下浮动,重新舒展。
男人名唤廖伯贤,人称贤哥,刚接替前任,从堂主升为喜福会新一代大佬,为人处世颇有些手段。因总是慈眉善目,笑眼盈盈,江湖诨号“笑面狮”。
“我找的人,我组的局,我打通的关系。为了这一单,我千里迢迢,亲自从橡岛过来。交易现场,头家老板一打开箱子——”
贤哥顿了顿,持杯的手微微颤抖。
“一打开箱子,里面蜷着个不认识的阿公。现在道上起了谣言,讲我贤仔走私阿爸,卖父求荣——”
他猛地收住话头。
“话说回来,阿公,您到底哪位啊?”
“嘿嘿,”坐他旁边的老头放下茶杯,谦虚地摆摆手,“区区大爷,不值一提。”
“怎么会在箱子里呢?”
大爷并未回答,反而低下头去,不急不慢地呷了口茶。先是呼哧呼哧地吸溜水,又呸呸几声把茶叶吐回盏中,接着又开始呼哧呼哧地吸溜水。
一屋人敛气屏声,昏暗中耐着性子等他的答案。
直至一整杯喝完,大爷方才擡起头来,缓声道:
“你问我,我问谁去。”
小弟气急要上,却被贤哥一把拉住。他见对方这般气定神闲,不禁多了几分猜测,生挤出一个笑来。
“阿公,您哪条道上混的?”
“308。”
贤哥一愣,来之前做过功课,可没听说当地有个叫308的帮会,于是一拱手。
“新组织哦,赐教,敢问归哪个管?”
“归……城管吧。”
大爷两手一搭,笑着拱回去。
“我在国道308路边卖瓜,敢问你们在哪练摊?”
贤哥脸色一僵,瞪向身后的人。
“大只狗,你搞什么飞机!卖瓜的怎么会在交易现场咧?你不是说提前验过,保证没问题吗?”
绰号大只狗的男人挠挠头,“贤哥,你一直不讲交易的是什么,我以为头家换了口味,要的就是阿公呢。”
“弄干净,我不想再看到他。”
“了。”大只狗上前一步,伸手摸向后腰,“我这就做——”
“做你个鬼,讲多少遍了,这不是我们地头,莫要搞事!我们这次的身份是生意人——”
贤哥压低声音。
“生意人,懂么?最重要的是什么?”
“什么?”
“甘霖娘,是讲礼貌!和为贵!”
“懂了,”大只狗点头不叠,“最重要的是甘霖娘,和为贵。”
“你——”贤哥疲惫地阖上眼,“你的问题,我们私下再谈。来人,先送阿公回家。”
手一挥,三五个壮汉上前,几人半推半架,拖着大爷朝门口走去。
“茶叶不错,杯子我也捎走啦,门口箱子还要不要啦?我捎回去装瓜。对了,恁到底卖什么的——”
砰的一声,大门关闭,大爷的絮叨也跟着戛然而止。适才扬起的浮尘,亦无声落了地。
贤哥迎着橙红火光,摘下眼镜,轻轻擦拭。
“趁现在没有外人,我不妨将话摊开来直讲。今日丢的是金条,一整箱,价值上亿。我原本不想声张,就是怕人心叵测,节外生枝。不成想,千算万算,还是遭了内鬼暗算。
“此次交易,不仅是我们打通海外市场的第一步,更事关喜福会声名,各位弟兄今后能否见得了光,就在此一举。
“我明白,大佬过世不久,帮会内部人心不稳。若有人想趁乱搞小动作,我廖伯贤绝不同意,就算错杀一千,也要把内鬼揪出来。”
他重戴上眼镜,视线在人群中游走,各堂口小弟垂着头,绷住脸,不敢言语。
“眼下最重要的,是在事情闹大之前将货悄声追回。这件事,定要寻个靠得住的人去做。”
他无视大只狗的跃跃欲试,转向暗影中的另一个人。高身量,宽肩膀,黑面庞上吊着一双细眼,打进门起就倚着墙,闭目养神。
“阿仁,你身为恩哥护法,手段我是知道的。交给你的事件件有着落,不知我贤仔能否差遣得动?”
名叫阿仁的慢吞吞起身,擡腕瞄了眼表。
“我下班了,有事明天讲。”
“你怎敢这样跟贤哥讲话,”大只狗抽出刀来,“一个杀手讲八小时工作制?干,那要不要给你缴社保啊?”
“我不是好人,也不是好员工,这点恩哥清楚。”
“恩哥?如今恩哥在哪?”大只狗逼上近前,“少了庇护,你莫要狂,信不信阎罗要你今日死——”
“那不行。”
阿仁随手捉住他腕子,轻轻一扭,刀转瞬落了地,当啷一声脆响。
“我的命,我自己说了算。”
言毕,转身朝外走去。
“那他的命呢?”
身后惊起一声惨叫,阿仁定住,贤哥手下正用刀抵住一人动脉。
“蛋仔是你亲自带的,十多年下来,形同兄弟。”贤哥语气温和,“他的命,你不会坐视不管吧?”
刀刃进了几毫,皮肉渗出血珠,蛋仔唇色青白。
“贤哥,”阿仁蹙起眉头,“这什么意思?”
廖伯贤却并不看他,一手捏茶匙,一手端茶壶,歪着头,疏通着堵在壶嘴的叶渣。
“你是老资历,看在恩哥面子上,我动不得你。可这次交易,你们组负责看守,现在货丢了,按照规矩,总要有人负责吧。”
他端起杯盏,在蛋仔的啜泣中小口饮着,声音不疾不徐。
“除你以外,整组人送去马老板那边,周身能用的,能卖的,拼拼凑凑,多少也能挽回些损失。”
贤哥手一勾,下一秒,蛋仔攥住左腕,伏在地上打滚惨叫。
阿仁不言语。他看不清褐黑色的血,寻不见断指,但嗅得到夜风中逐渐浓郁的腥气。
“阿仁,你有你的原则,我有我的方法。每天,我会选一个你手下,每隔一小时,断一截手指,断完手指,断脚趾。
“然后是耳朵,鼻子,眼睛。再然后,心,肝,脾,肺,肾。
“我会让他们清醒地痛苦,眼睁睁看着自己,一寸寸地消失。”
贤哥擡眼,收敛了笑意。
“直到,你带回货为止。”
“仁哥,救我,我不想死,你救我——”
阿仁低头,望着蛋仔那张涕泗横流的脸。
前晚的大排档,蛋仔灌着扎啤跟他一醉方休,而如今,同一个蛋仔却跪在他脚边,流着泪说不想死。
“仁哥,我怕,我真的不想死,我想回家——”
阿仁蹲下,轻轻掰开蛋仔紧扣的四指,默然走出门去。
凄厉的嚎啕在身后绵延,他没有回头,径直朝前走去。
直至迈出厂房,直至铁门关闭,直至哭声远去,耳畔只剩密林间的蛐蛐吟唱。
他迎着夕照,眯起眼远眺。
风拂松海,倦鸟归林,山腰上的人家升起炊烟,本应是一个平静祥和的夏夜,本应一切尘埃落定。
可他的双手却一片赤红,那并非是夕阳的缘故。
靠北。
阿仁骂骂咧咧,逐着日落,朝山那边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