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神迹(上)
他不知过了多久,也不知眼下外头到底是什么情况,只是听说有人要害他,惶恐间听从了安排,躲来这栋废弃的古厝。
宋哲,不,是扮演宋哲的滕家豪躲在柜子暗处,在黑暗中等。
房屋的窗子被木板钉死,不透一丝光,周遭空气沼泽般厚重浑浊,呼吸困难,他胡乱想着,要是在这里躲上个十天半个月,弄不好肺叶上都会生出青苔来。
吱呀,门突兀地响了一声,他绷紧身子,怕是有人来。
果然,透过柜门缝隙,他望见一道比昏暗更加昏暗的人影。
那人又走近了些,甩动着伞上的水,滕家豪闻见一股子雨后泥土的腥气。
那人左右环顾,径直朝他藏身的柜子走来,惊得他连忙后缩,闭紧柜门。
嘚嘚嘚,一双手在柜门上敲了三下。
他不敢回应,不知来人是敌是友。
“出来吧,是我。”
熟悉的声音,滕家豪瞬间感到股安慰,他小心翼翼地敞开门,果然只看见他一个人。他先是伸出条腿,试探性地踩着地,接着慢慢直起身来,一点点舒展僵紧的脊背。
“王总,多谢救命。”
这话不假,若不是王文龙偷着通风报信,自己绝不会知晓那几人的盘算。
那时他跟着高鹏几个走在乡间小路上,心底虽隐隐觉得不对,但夹在赵晓山和王文龙之间,一时间又不知该如何脱身。
这时候,走在最后的王文龙忽然搭住他的肩膀。
“怎——”
他刚要开口,王文龙赶紧使了个眼神要他噤声,飞速往他手里塞了他张字条。
别说话快逃
滕家豪错愕间擡头,看见先前在庙里见到过的那个中年男人正站在高处的林子里朝他勾手,王文龙搡了他一把,扶着他往上爬,那中年男人也伸过手来拉他,滕家豪再怎么说也是警校毕业,身手矫健,一蹬脚无声上去了。
在两人的里应外合下,他就这么凭空消失在乡间小路上。
他跟着男人快速穿梭在林间,听见底下几人起了争执,回头,隐约瞧见高鹏一把攥住了王文龙的衣领。
“别看了,快走吧。”
滕家豪虽还不明白到底为什么要逃,但带头的男人不住催促,恍惚间也就跟着他一路藏到了这里。路上不论他如何追问,那男人什么都不肯说,只引到这里,敞开门,一副请君入瓮的派头。
事到如今,他仍不知王文龙为什么要帮他,可到底是救了一命,心里存了份感激,然而王文龙似乎不这么想,听到道谢,只苦笑着摇头。
“要说也是我对不起你,我也是被骗了,以为他们真的带咱来看厂,结果昨晚偶然听到他们几个说想要绑你,敲你爸一笔大的。”
“我根本就——”
滕家豪急了,话一脱口又不自觉地吞了回去,他还不想撂底牌。
“我,我家根本就不知道我在这啊,上了岛我手机就没电了,现在完全联系不上——”
忽地停住嘴,不远处传来断续的人声,像是有谁正唤他的名字。
“宋哲,你在哪?”
是赵晓海的声音。
紧跟着,夜色中又传来一声喊,声音比刚才更近了些。
“小宋兄弟,出来吧,都看见你了。”
这回是高鹏。
“眼下他们正漫山遍野地抓你,高鹏说就是把村子翻个底朝天也一定要把你寻出来。”王文龙脸色变了,“你得小心,那几个可都是手上沾着人命的主——”
命?不是经济案吗?沾着谁的命?
王文龙的惶恐也感染了滕家豪,他脑子有些乱,可来不及追问,王文龙突然一把攥住他胳膊。
“你信我吗?”
他信吗?这荒山野岭,除了他还能再信谁?
“放心,今晚我一定送你回去。”
夜深,后海悬崖边,滕家豪躲在灌木后头等。已经过了约定的时间,王文龙迟迟不肯现身。又熬了大约二十分钟,这才看见王文龙垂头丧气地回来,边走边不住扭头朝后瞧。
要不要把真实身份亮给他?
滕家豪正考虑着,却听见王文龙先开了口。
“他们变卦了,说风浪大,不肯走。”他不住搓脸,神情焦躁,“我刚才把身上所有钱都给他们了,还是嫌少,让咱俩再想办法。这样,你也把身上值钱的东西给我,什么都行,咱再凑凑——”
说着就要上手,滕家豪怔住,下意识朝后退。
“别误会,我是在想辙保命。”王文龙眼神真诚,“你家也是做生意的,肯定明白财可通神的理,咱用这些钱开路,虽说风浪大,但是只要给的钱够多,肯定有船家愿意铤而走险,给咱连夜偷偷送出去。”
滕家豪摸索全身,把警队给他装点身份的手表、金链子、连同钱包,能寻摸到的所有值钱玩意,一股脑通通塞进王文龙手里。
王文龙顺势接过来,点数了几下,末了眉头紧皱。
“小宋兄弟,实话实说,有点少啊。”
风吹乱他的额发,他嘴唇有些抖,宋哲不知是冷的,还是因为其他什么。
“都这时候了,别藏着掖着了,钱财是身外之物,命没了就真完蛋了。”他擡眼看着他,“想清楚,这可是咱俩的买命钱。”
说完便不再开口,只拿眼扫着他脖子上的翡翠。
这翡翠说起来的确值不少,毕竟真是宋哲的,说是他爹高价寻来给他辟邪用的。知道这次要扮演富二代,为了更贴合人设,特意借出来戴上,滕家豪想了想摘下来,一并交给王文龙。
“跟他们说留着,我以后再拿高价赎回来。”
王文龙也不知道听没听进去,只小心接过来,不住拿手摩挲。
“是块好货,这下我估摸着差不多了。”
他小心翼翼地将财物包好,揣进裤兜。
“临别哥再多啰嗦两句,出门在外,得逢人只说三分话。你小子就是太实心眼,别人说什么,你就信什么。”
“小宋,你在哪儿?是不是迷路了——”
林中传来高鹏的声音,被风吹得断断续续,辨不清方向,又好似来自四面八方。
“别怕,出个动静,哥几个寻声去接你——”
滕家豪脊背一紧,本能地朝王文龙身旁靠近。
“王哥,剩下的就指望你了,只要能出去,只要能联系上外面,我——”
王文龙不耐烦地打断,“我刚才怎么嘱咐你的?”
“呃?”
“我说——”
风突然间怒号,将他后面的话尽数吞噬,王文龙朝他勾勾手,招呼他更近一些。滕家豪顺从地走上前,聆听恩人的教诲。
王文龙左右环顾,揽住他的肩,轻声耳语。
“我说,这座岛上谁的话都不要信。”
他看向他,一双眼在昏暗中闪烁。
“包括我。”
滕家豪要逃,可已经来不及,他只觉得背后一推,脚下趔趄几步,跟着就空了。
耳畔是呼啸的风,最后听见王文龙在喊:“查过了,这边没有——”
失重,紧接着砸在什么上,刺骨的腥咸灌入鼻腔,火辣辣的疼。
滕家豪徒劳地舞动双手,离岸流一次次将他拖了回去,宛若玩弄猎物的猫。
他两手拨水,却始终浮不出水面。力气在消失,胸口压抑,肺快要爆炸,身体先于理性意识到危险的逼近,手脚扑腾地愈来愈快。
这就是死亡吗?
他忽然想起顶厅里那个夜夜为死亡做着彩排的曾老太太,蓦地有些惶恐。
他还没有练习过,一次都没有,他以为自己年轻,他以为他还有无数个可以用来挥霍的日夜。他不知道即将要面对什么?是否真的有彼岸?是否真的有鬼神?这一走,是否真的永不回头?
海水涌入耳道,他渐渐听不见外界的声响,只听得耳畔轰隆,似乎颅内有一场雷鸣。在最后一刻,大脑不听使唤地想起一连串不相干的。
五岁那年,他跟着大孩子们去水库边玩,不知怎么掉了进去,大孩子受了惊吓,四散逃开,是他妈妈头一个冲了过来,跃进水里,将他托举了出来。
事后才知道,他妈妈也不擅长游泳,只是比起死亡,妈妈更怕失去他。
不知道这时候,他妈在干嘛?晚饭是不是又是热了昨天的剩菜?此刻是不是又在客厅对着电视睡了过去?她会担心他吗?担心她唯一的儿子。
不,她已经习惯了,她已经被迫习惯他的突然消失与突然出现。
滕家豪以为自己很勇敢,勇敢到无惧生死,可是这最后的一刻,他懦弱的发现,他想要活下去。
不该这样的,为什么是我?明明是赵晓海偷吃了供桌上的点心——
脑海中的念头挥散不去。
如果真的有神,那神应该知道我是好人——
他祈祷着,向着闽乡的万千神明发愿。
救救我,谁来救救我——
如果世上真的有神。
“妈——”
想要求神,不知为何,脱口而出的却是妈。
又一个浪头打来,他眼前一黑,未出口的话语,连同所有残存的意识,化作一连串t的气泡,消失在怒海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