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章团圆
翌日,天气晴好,风平浪静。
海岸边潮水涨起,将昨夜王船化吉后的余烬悉数带走,一如陈年往事,随露水在炎阳下蒸发,旧日种种,一笔勾销。
岛子另一边的浅海,陈巧红摇着渔船,向着岛屿归来。
比起那个惊魂甫定的小伙子,她还存留着更多的气力,毕竟这副身板在过往四十余年里曾无数次拖拽满载的渔网,在尘土飞扬的堤坝上担沙扛石,伴着天边日月交替,于无尽滩涂中千万回弯腰起身。身躯瘦削,却也牢牢肩起过一个家。
阳光极好,每一片浪都折着光,渔船摇摇晃晃,晃得陈巧红流下泪来。
滕家豪弓腰坐在船尾,几次擡眼看她,几回欲言又止,犹豫再三,又只能低下头去。
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可说?无话也好,陈巧红听着水声,在沉默中将自己送往命定的结局。
码头上远远几道模糊的身影,那是警队的人。
何宜君等人早已候在岸边,陈巧红刚踏上岛,就被一众人包围起来。
“不许动,停止抵抗!”
许晓非常紧张,嗓门大得出奇,陈巧红被他吓了一跳,扭过脸才看见另一个熟人也在。
忽然,她心底升起一股愧疚,像是犯了错事的孩子,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又见面了。”
她知道不该笑,可她此时只能笑。
对面的人没有搭话,陈巧红有些慌乱地搓着手,那上面还沾着王文龙的血。
“到底还是……对不起。”
何宜君面色冷峻,就在刚刚她还在期待一个奇迹,可陈巧红这句道歉止歇了所有希望。她知道结局已定,知道自己所有的准备都失了效,知道一切已经来不及了,她只能沉默着做个手势,许晓会意,立马冲上来拷人。
陈巧红忽然躲了一下,其他人警惕,有几个还下意识地去摸枪。
“我不跑,”陈巧红笑容倦怠,“能不能再给我几分钟,让我回去换身衣裳。”
许晓不说话,只拿眼瞟着师父,何宜君快速扫了眼她沾着血与泥的短衫,点头默许。
村郊古厝,阴凉静寂,阳光与警员一并停在了门外。这是暗影的国度,潮湿的空气激起一层鸡皮疙瘩。夏日已尽,秋风马上起了,雨后泥土泛起的腥气中暗含一重肃杀。
陈巧红倒也不在意,春夏秋冬都无关紧要,她只知道今天是个团圆的好日子。走进里间,把提早预备给自己的那份一仰脖吞了下去。见还有时间,就又换了身干净衣裳,用铜盆洗净脸,重新梳理齐整头发。
刚要起身,忽然想起什么,匆匆打开身后的一只柜子,从最底下取出张黑白的相片,掌心擦拭了几下,摩挲着那张无比熟悉的面容。
“也好。”她喃喃道。
踩住凳子,垫脚将自己的遗像挂在早已钉好的钉子上,扶正,紧挨着小久。
她左右观瞧,心满意足。
“一家人,就是要团团圆圆。”
何宜君守在门外,时刻留意着里面的动静。隔着花窗,她看见她将什么挂起,刚要趴上去看清楚,吱呀,旁边的门开了。收拾停当的陈巧红重新踏进光里,一时间不适应,眯着眼寻了一大圈,才看清眼前的何宜君。
她笑着走过来,主动递上两条胳膊。
“何警官,我们走吧。”
结了案,可无人欢喜,警车里气氛有些压抑。
何宜君一言不发地开车,脸色铁青,副驾的许晓也不敢多说,只瞅着玻璃上自己的倒影。后座上,滕家豪和另一名警员一左一右地看守着陈巧红。
陈巧红倒是安静,两臂挨在一起,戴着手铐的一双手搁在膝头,转脸望向身后。
视线里的女岛愈来愈小,她所熟悉的山川乡道,古厝庙宇,渐渐后撤模糊,不住地缩小,像是化在水里的一粒糖,缩,缩成故事最后的一个句点。
脖子扭得久了,酸胀得很,可她还是忍不住别过头去看,心底也大约知道,怕是此生最后一次看见了。
车在长路上颠簸,她肚腹内开始翻腾,闭住了眼,咬牙忍着。
曾经发誓保护的无辜者,如今变成自己亲手逮捕的罪人,何宜君只觉得胸口堵闷。
接下来怎么搞?高鹏几人尸沉海底,能不能捞得到还两说,可山下又发现另一具无名男尸,这也跟她有关吗?还有她家里残留的钩吻,也不知留着干嘛的。盘子和碗都得留样,带回去等着化验,到底是不是投毒具体还得等检验结果——
“何警官。”
后座传来陈巧红的声音,很轻,近乎是气声。
“我死后,能不能葬在女儿旁边?”
“现在说这些还早,案子性质还没定。”
陈巧红再不说话,陷入温顺却不祥的沉默。又隔了十来秒,后座响起一声惊呼,是滕家豪。
“何队,何队——”
许晓顺着声音回头瞥了一眼,“我靠,师父出事了!”
何宜君急刹,转头,只见陈巧红双目紧闭,额上一层细汗,人昏厥过去。
车里众人如何惊呼,如何抢救,陈巧红全然不知。
眼前万花筒般旋转,她坠入纷乱的白日梦境,跌宕的一生在眼前走马灯般浮现,往事一桩桩,一件件,潮水般后退,一幕幕地闪过。
不知为何,这本该劳苦难挨的一生,此时回想起的却全是甜蜜幸福的时刻。
夕照里,阿民被晚风鼓胀的衣衫,浓密柔软的卷发不住遮挡他的眼。送你,他笑着咕哝,瘦黑的面颊衬得一口牙更白,摊开沾着海盐的手掌,当中是晶晶亮的一副耳环……
她与阿母一起在滩涂中挖沙虫,春末的阳光暖洋洋的,晒在脊背上,不久便出了层薄汗,痒痒的。她跑向浪边,将一尾搁浅的小鱼送回海中,回头看,岛上的林木正在生新的叶,大团大团的嫩绿在海风中摇晃,窸窸窣窣的声响,是镶嵌金边的翡翠……
集镇上,没读过多少书的她凭着细心与手艺竟也寻到份风吹不着雨淋不到的好工作。做了一段日子,她拿着在鞋厂挣得第一笔工资,请小珍和淑慧吃饭店。小珍闹着要吃西餐,洋文的菜单看不懂,三个人脑袋凑在一起嘁嘁喳喳,照着图片选了个最顺眼的。结果上来一大盆黏唧唧的生菜,小珍吃了几口就失了兴趣,另盘干巴巴的牛排又咬不烂,本就牙口不好的淑慧还硌掉了半颗牙……
日暮时分,小珍总是蹲在巷子口等她,等累了就靠墙蹲下。远远看着像是陈巧红的身影,她瞬间弹起身,张着两手笑着奔过来,肩上的书包不住往下滑。这是她新近迷上的游戏,背着邻家姐姐淘下来的书包到处串游冒充小学生。陈巧红被飞扑过来的女儿撞了个满怀,嗅着这热烘烘汗津津的小身子,一天的疲惫烟消云散。小珍蹦蹦跳跳,拉着她的手颠三倒四说些奇思妙想,一大一小的两个人踏着夕阳的光晕回家,刚进门,就听见淑慧招呼她们洗手吃饭……
这短暂的一生命不由她,可她也不曾被命运驯服,关关难过关关过,翻过一山又一山,红尘的酸甜苦辣,她陈巧红都尝了个遍,肆意洒脱,如此想来,也算是圆满。
闭着眼,最终定格在小久结婚那天,人生里最后一次开怀大笑。
孤儿丁小宇,弃女陈盼儿,无儿无女的曾阿嬷,与失去所有至亲的陈巧红围桌吃了顿团圆饭。最渴望家庭温暖的四人在这一刻相互成全,组成一个临时的家。
他们没有血缘纽带,他们是彼此亲手挑选的家人。
陈巧红还记得,那一日阳光很好,小久说我们去拍全家福,四人去了镇上的照相馆,拍了人生第一张,也是最后一张全家福。
照片里,他们相互依偎,笑容真挚,幸福得情真意切。
这张照片摆在橱窗里整整小半t年,吸引往来无数路人,驻足艳羡。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