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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神 正文 番外·神迹(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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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番外·神迹(下)

    四年后,闽乡海边。

    一个浪头打过来,刚好溅湿面前的栏杆,滕家豪松了手,赶忙后撤几步。

    虽说事情已过去好些年,可看着翻涌的波涛,仍止不住地心有余悸。

    打那之后他就有些怕水,特别是那晚又看着王文龙淹死在自己眼前,更是再不敢靠近水边。

    如果不是陈巧红,他早就命丧了海底。

    他会游泳,但水性不佳,一个接一个浪扑过来,很快失了力气。

    越扑腾,越往下沉。就在他以为自己死定的那一刻,一双手将他推出水面。

    恍惚间,他看到张焦急悲伤的面庞,像是二十年前的母亲,同样纤瘦的膀子,同样倔强的眼神,一把攥住死神的腕,疯了一样将五岁的他向人间拉扯。

    是妈妈来了,妈妈越过时光,又一次跃入水中将他拯救。

    “妈,我不想死——”

    他迷迷瞪瞪地叫着,如当年一般,海水灌入耳道,紧接着,他依稀听见耳畔传来句断续的回应。

    “别怕,阿妈在。”

    听到这一句,他好像忽然安了心,在下一刻力竭,彻底昏了过去。

    醒来后,他发现自己沉到了底,四周黑黢黢的,但不是水,触手冰凉却坚固。

    他在地底。

    她好像以为他是丈夫阿民的儿子,而这重误会救了他的命。只是她在计划着什么,救了他,却困在后院的枯井里,一日三餐给送,但始终不肯放他自由。

    他不是宋哲,但宋哲确实存在,也真真有个叫宋耀民的爸爸。

    他不知这个宋耀民到底是不是她口中的“阿民”,他跟着旁人去过那别墅几回,只知道这个宋总是在南洋做生意发了家,只知道他娶了个当地权贵的女儿,夫妻恩爱,育有一儿一女,他只知道他们先前因为生意场上的事情不得不搬离当地,跑到北方来落户。

    宋耀民两口子特别宝贝自己的儿子,所以当警方提出利用宋哲的身份做卧底时,老宋总一口回绝。“我这辈子就为这个儿子活的,不可能放他去冒险。”所以外形相仿,年龄相近又急于立功的新警察滕家豪被经侦队长一眼叨中,前去扮演替身,引蛇出洞……

    回来的路上,他坐在船尾一次次端详陈巧红,欲言又止。

    直到最后也没有说出口。万一是?万一不是?等了一辈子的丈夫死了,等了一辈子的丈夫在他乡另有个家庭,滕家豪不知哪一种结局更加绝望。然而无论哪一种,她这一生的感情都被辜负了……

    正胡乱想着,肩头被谁拍了一下。回头,看到张熟悉的脸。

    这些年过去,这个男孩仍旧不善言辞。

    “榕生,”他视线近乎平视,“都长这么高了啊。”

    榕生没应声,只是笑,面颊黑中透红。他还是小孩子的一张脸,可个头却在这段日子里猛蹿起来。挠挠头,呲着牙笑,也不说什么。滕家豪将衣服和好吃的递过去,他笨拙地接下,半天才不清不楚地挤出一句来,听着像是“谢谢。”

    滕家豪故意撞撞他膀子,熟人一般。

    “你是我救命恩人,当时要不是你想法给我从井里捞上来,我还不知道要待多久呢。”

    榕生还是笑,只是自在了些。

    二人在学校附近的鱼丸摊坐下来,滕家豪大大咧咧吃起来。

    “怎么样,还习惯吗?”

    这些年榕生随着母亲林素珠搬离了岛子,来到镇上读书。仍是没有父亲,这个腼腆的男孩跟母亲相依为命,滕家豪偶尔也在想,他的父亲呢,是死了还是——

    榕生捏着勺子,变声期的嗓音有些沙哑。

    “有时候也不习惯,我家跟别人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滕家豪没问,但心底也大概知道了方向。

    “其实,我也没有爸。”

    榕生忽然擡起头,一双晶晶亮的眼热切地盯住他,紧接着又低下去,只拿勺搅和着碗里的汤。可滕家豪知道,他在听。

    对不住了老滕,为了教育祖国下一代,只能先编排一下你了

    “没有爸,也不妨碍我好好长大,考大学,读警校,现在还成了刑警,能保护很多很多的人。”他吞下嘴里的丸子,“咱每个人出生时都是随即抓一把牌,牌不好不是咱的错,怎么把烂牌打出花,那才是咱的本事。”

    他观察着,对面搅动的勺子果然停了下来。

    “还有,你爸这些年一走没音讯,你天天想他,可你妈呢?洗衣做饭挣钱养你,她付出的这些你不能视而不见,生你养你的人都是她,你得对她好。大丈夫顶天立地,知恩图报,咱不能让对咱好的人寒心,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榕生眼圈红了,嘴一瘪。

    “别老跟你妈吵架,知道你有时候委屈,可她也不容易,你是男子汉了,你不能跟着旁人一起欺负她,知道吗?”

    少年吸了吸鼻子,用力点头。

    “下回休假我再来看你,平日里你有事也可以给我发消息,谁要是欺负你,你就告诉他们,你有个当警察的哥。”

    榕生带着鼻涕笑了,摆摆手,“我自己可以应付的。”

    “说点高兴的吧,学校生活怎么样?”

    “我体育不错,城里孩子跑得都没我快,他们娇气呢。”

    他笑,滕家豪也跟着笑。

    “你也得多社交,多跟同龄人交朋友。”

    “我有朋友呢,是只鸟。”

    “鸟?”滕家豪一怔,他想起男孩上一个朋友是只羊。

    “黑鸟,蔡阿公说是八哥,没想到真会唱歌呢。头回是在榕树下见的,是它领着我找到了福仔。对咯,就是你们走后没几天,我那日清早一睁眼,看见它就落在我家窗台上。”

    “你说会唱歌,那唱的是什么?”

    ……

    天黑黑要落雨

    海王船要出岛

    阿爸出海去讨鱼

    阿母烧船送王船

    ……

    千里之外,何宜君听到这个调子,一激灵。

    女人顺手关上了电视,哼唱戛然而止。

    嫌疑人已经被警方控制,押解着上了警车,涉案的业主,也就是面前这个中年女人正抱着孩子瑟瑟发抖。

    要真说起来,下午的一切堪称神迹。

    一家三代女子相依为命,唯一的生计来源就是这家临街的水果店。

    当时女人刚好去医院给母亲送饭,只留女儿一人在家午睡,毕竟只隔着两条街,来回也不过十来分钟的路程。然而下午,街头发生一起恶性伤人事件,穷途末路的嫌疑人冲进水果店里负隅顽抗。

    女人走到路口,看见前方围了许多人,周边还有警灯闪烁。风暴的中心,正是她家的水果店,她一怔,随即猛然想起女儿还在屋里,万一被劫持成人质——

    可是没有,嫌疑人在空荡荡的屋里抵抗了一会,就自己出来自首了。

    女人冲进去找,却哪里都寻不到孩子的身影。最终,她在床底发现了安然无恙的女儿,这个平日里见不到她总是哭闹的孩子,今天却在一片嘈杂中乖巧安静地睡着。

    女孩睁开眼,笑着朝她张开手要拥抱,对刚才的凶险一无所知。

    问她,只说是有个阿姨哄她,把她拥在怀里,一面轻拍,一面哼着歌,所以她一点也不怕。

    “阿姨说睡吧,睡醒了妈妈就回家了。”

    许晓凑过来,不解地挠头,“何队,你说这孩子是不是受刺激了?要不要安排个检查?这屋子拢共这么大点,哪来的阿姨?”

    何宜君站在那,盯着女孩的侧脸看,五官轮廓像是母亲的翻版,可眉眼间又有些地方……

    “孩子叫什么?”她忽然发问。

    “晓丹,”那女人吓了一跳,声音有点怯,“文晓丹。”

    姓文?

    女人像是听见了她的心声,赶忙补上几句。

    “是遗腹子,她爸没之后,就改跟我姓了。”

    何宜君再次打量起女孩,明白了什么。陈巧红那人向来公平坦荡,好的坏的尽数返还,如今一命抵一命,仔细想来,也确实符合她的行事风格——

    只是,只是人死后真的会有魂灵么?

    何宜君失神望向门外,又是一年夏末,万物蓬勃,整个世界金光灿烂。

    好像有谁在跟她讲话,她将游离的思绪拉回。

    “不好意思,你刚才说什么?”

    “您说,我们要不要去庙里还个愿?”

    女人目光闪躲,笑容卑微讨好,自从确认她身份后,何宜君太知道这些年这个女人过得是什么日子。

    “这世上是不是真的有神?不然,不然晓丹说看见的那个女人——”

    “警察阿姨,我看见的是菩萨吗?”

    女孩笑得天真烂漫,揪住她的胳膊,来回摇晃着撒娇。

    “我在幼儿园里很乖,是不是神仙来看我了?”

    嘴边的话又咽下去,何宜君蹲下身来,视线与女孩平齐,看着她睡得有些蓬乱的额发。

    “是啊,你是个好孩子。”

    她笑着抚过她的额顶,语气坚定。

    “神会保佑你的。”

    「关于神明,关于众生」

    下神在我们当地方言里,又有装神弄鬼的意思,所以整个故事属于谜底写在t谜面上,没有神鬼作祟,只讲人心难测。

    相较于以往作品,《下神》似乎更偏群像一些,代入不同人物视角,会读到截然不同的故事。像是街口突然抓拍的一张相片,那些远看面容模糊的路人,只要我们肯耐下性子放大了看,就会发现原来那些“路人甲”也有着生动的表情,有着非去不可的目的地,默默背负着各自的爱恨与恐惧。

    所以无论是赵晓山,伍呈祥,王文龙还是丁小宇,陈盼儿,小珍和淑慧,还有岛上的曾阿嬷,榕生,福仔,甚至是连名字都没有的“肉粽黄”和哑婆,我尽力为每个角色寻找到他们自己的来处。

    他们或许不是故事的主角,但他们确实存在过,像万千在人海里沉浮的普通人,也许历史不会记得他们的名姓,但起码在这个故事里,我想为他们留下活过的印记。

    先前有朋友问我,觉得人性底色到底是什么。

    我当时哑了,现在想想,也依旧找不到合适的答案。

    就像赵晓山那样冷酷无情的屠夫,对于自己的爹娘和弟弟却也是掏心掏肺。而王文龙在平日里算得上是礼貌周到的好人,但在被恐惧击中的那一瞬,他又会慌乱地抓取别人垫背。有时候人不能用简单的好或者坏去定义,就像坏人从来不觉得自己坏,人活一世,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信条罢了。

    对于陈巧红的结局我也设想了许多种,但最后还是决定尊重她。

    命运不曾放过他,但她也从未被命运驯服。

    直到结局,她都保留着自己的善与勇,对生死,对未知,对因果,有着自己的判断与选择,她身上具备闽南典型的海洋性性格,一种来去自如的洒脱,“三分天注定,七分靠打拼”的反抗意识。她拜神,但是求神将力量赐予自己,自始至终,她倚靠的都是自己。

    说实话,整个故事我并不想展现苦难,我想描绘的是苦难之中,那些坚韧的生命是如何一次次自救,我想告诉眼下同样在“熬”着的朋友们,我知道那有多难,我为你的勇敢而骄傲。

    说完小说了,咱唠点别的。

    小时候总听人讲什么苦海无边,幼年的我无法理解,我觉得活着好极了,有吃有喝能睡觉,到点还有动画片看,人生到底还有什么不知足?

    慢慢长大了才懂得,到底什么是人生。我也想过,到底是我选的路难,还是大家都难,后面发现咱都是人间观光客,这一趟旅程,各有各的不容易。

    生老病死,欲壑难填,生活就是堆积了无穷尽的鸡毛蒜皮,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是人就会嫉妒,会自卑,会茫然,会失落。偶尔也会感觉幸福,但那一瞬的快乐中又暗含着战战兢兢,也许是不配得感作祟,也许是吃惯了苦不习惯安逸,也许是习惯性悲观,只怕一时欢愉背后躲着更大的代价……

    所有恐慌的终点,必然是死。从来没有人回来给我们讲过,彼岸是否真的存在。

    对于死,我想过,但是想不通。

    而且这不是个你不想他就不存在的问题。

    永远亘在那,远远等着,谁也逃不过。死亡就是场随机垂钓,谁也不知道下一个上钩的是谁。那咋办?总不能一天天掰着日历干等。

    忘了在哪看到的,说是要积累几辈子的福报才有机会投胎做人,所以能看到这里的大家,咱已经是万千轮回里的佼佼者了,可以暂停阅读,为自己的幸运鼓个掌。

    人生就是场三万天的体验,咱们一道来看看,一路收集喜怒哀乐,也不算亏。

    虽说苦海无边,但爱是彼岸。无论是亲情友情爱情,还是你爱自然,爱动物,爱工作,爱梦想,都可以,这些闪耀的情感可以作为人生的支柱,在某些艰难时刻,支撑我们不至于摇摇欲坠。

    最重要的,爱自己。

    无论发生什么,这一生都要坚定地相信自己,保护自己,爱护自己。

    在我们的文化习惯里似乎总是教导谦逊和自省,但成人的世界没有轻松可言,所以在某些时刻,对自己好一些,再好一些,不要帮着外界去欺负自己,把自己当成孩子去重新养育,不要亏欠自己,停止折磨自己,走到这里的你已经很棒了。不管跌倒多少次,希望你都有勇气可以扶起自己,带着泥泞向上爬。

    如果苦痛时没有神迹发生,那是神明相信,你可以靠自己度过这一关。

    希望我们都能成为自己的信徒,做自己的守护神。

    「全文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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