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送王船
整个南面都在欢庆,因着台风过境,压缩了仪式行进的时间,反让庆典的内容更加紧凑。如同一锅热气蒸腾的姜母鸭,大火熬干了汁水,醇香翻倍。
吉时到,爆竹炸裂,焰火腾空,灰蓝色的浓雾流淌,寂寥多年的女岛化身海上仙山,处处神圣,参与的每个人都是一场流动的盛宴。
妇人行在前头,年轻的穿红,老年的着黑,手持扫帚开道,扫除邪祟。后头跟着的男子一路撒米,鸣锣献金,邀请诸神游境。
飘零在各处的游子也在这一夜归来。多年前,乘船远走他乡,在人海中孤身闯荡。海面隔绝,但大陆会在海底相通,总归是血浓于水,总归是枝蔓相连,听闻村子今夜办海醮,各自带着民间艺阵前来迎闹热,南音队、蜈蚣阵、大鼓凉伞、诗意艺阁……为先祖、为家族、这片名为故土的大地庆贺。
再次返还渔村,海风拭去眼角的泪,滩涂承接疲惫的脚,古厝、小道、宗祠、庙宇,眼见的一切如此熟稔,似乎这些年从未离开,颠沛流离的半生,不过是背靠村口那株古榕树,沉沦的一场大梦。
身着戏袍,脚系铃铛的八家将也自对岸走来。黑白无常文武判,春夏秋冬四神明,安宅镇煞,出巡保境。众神脚踏七星步,挥舞法器,合力围捕着想象中的鬼魅。
今夜的王船华丽至极,船头饰有威武的瑞兽,左右各配一盏巨大的醮灯,一面是代天巡狩,一面是合境平安。船身绘飞龙,绘祥云,绘吉祥纹样。船舷上立着六十余个纸人,皆是眉眼俱全,穿金戴银,在颤动的行进中,向着身边众生微微颔首,道一声珍重。
彩莲队头戴花帽,赤脚执桨,护送王船游天河。壮年男子们争相擡扛,沿路的妇人们也皆是手持香火,低声祷告。众人的肉身化作一条蜿蜒长河,王船在夜色中无声游走,在万千信仰中扬起风帆。
行至海边,满载祭品与金纸的王船向海而放,等待潮起。
吉时已到,王船化吉。
乩童迎风而立,手撚纸钱,祈愿着这一去,上礼天地,下渡孤魂。
点燃,猎猎风起,星火在诵经声中飞向王船,下一瞬,巨大的焰火升腾,围观的信众如同水中涟漪,一圈圈向外荡漾,一层层地矮下身去,虔诚叩拜。
耀目火光中似有神明降临,温柔的手拂过每位信众的额顶,无声赐福。
再擡头,泪眼中闪现曾经痛失的挚爱,燃烧的王船如同一盏明灯,短暂地照亮彼岸的光景。万丈光焰里,燃烧的纸人变作日思夜想的面庞,那些为病痛折磨的魂灵,那些命丧海底的故人,那些口口声声说着永不分离,却又被死亡隔绝的燕侣,走出人间的迷路者们在火光中还魂,笑容羞赧,为自己的一去不复还深感抱歉。
法铃声起,众人相互搀扶着起身,转身离去。
不能回头,不要回头,人人口中默念着顺风,为生者,为亡魂。
站在命运的两端,我们都要好好度过。
海滩逐渐清冷下来,唯有铃声阵阵。在众人的背影里,王船于烈焰中启航,愈飘愈高,驶向无垠天河,化作天上的一颗星。
她知道,岛子另一头,盛典仍在行进。傀儡戏、抢孤棚、放水灯,人人争相表现,祈祷神鬼福佑。而这一端,偏远的渔船上没有点灯,昏黑的一片。
火烧王船,头顶有灰白色的余烬打着漩飘散,无声无息,像是南国的夜空落了雪。
陈巧红撑着桨,沉默地立在船头,看另一端的男人在夜色中忙碌。
男人弓着的脊背让她想起二人的初次相遇。
那时,尚是早春,她错失了伍呈祥这条线索,心灰意懒,自禾东村倒了几趟车,连夜赶回金县上坟。
女儿和女婿合葬在这里,陈巧红想着,只等时机到了,捡骨再葬,带着他们回家。
意外的,女婿的坟前蹲着另一个男人,蹲在逐渐幽暗的暮色中烧纸。
他听见身后的脚步声,惊恐回头,露出双红肿的眼。
问过才知道,他说是小宇的大哥,自小看着他长大,后来便一同做生意。在一切最为鼎盛的时刻,小宇却横死,公司也随之倒闭,他伤心之余,背井离乡。
“有消息了吗?”得知她的身份后,男人迫切地追问。
陈t巧红照实回答,之前听说这事跟疯子有关,但是在她寻到更多线索之前,伍疯子却死了。
“死了,”男人低下头,思索着,“这事不对,咱不能再等了。”
咱?
陈巧红诧异于他的用词,可是没回应,闭嘴等着他的后文。
“其实,其实这些年我也一直在追查这个案子,我不甘心,只要想到小宇的事,我每日每夜都睡不好觉。”他身子颤动,话说得咬牙切齿,看上去不像是做戏。忽地又张大了眼,像是下定了决心,起身直直盯住陈巧红。“阿姨,真要说凶手在哪,我心里已经隐隐有个范围。”
“你为什么不直接告诉警察?”
“警察,”男人忍了忍,“没有证据,就算抓到他们,也不会判死刑,法律没有办法——”
“那你准备?”
“我们自己来,”他看向她,目光灼灼,“大不了,一命换一命。”
我们
自那以后,他们成了“我们”。
再往后,二人时常相见,布局,策划了后面的一切。
“我知道他们最近又缺钱闹饥荒,正计划着要绑个富二代,我会想办法把他们引到岛上。这样,你提前回去,收拾出间空屋子,到时候跟我做个照应——”
“只凭我们两个,真能一下子全杀了?”她不是不敢,只是觉得哪里不对头,隐隐存个疑。
“我知道他们几个的性子,只要前头走了两个,不用我们动手,这帮人会安耐不住,自相残杀。”
说这话时,男人前倾着身子,明明是一双澄澈的眼,此时却密布着血丝。
“放心,出了事我担着,你只需要配合我演场戏。”
半年过去了,一切果然一步步按照男人预料的发生。他精明,能忍,也许仗义,但仅仅依凭哥们间的仗义,真的会有人铤而走险,走到这一步吗?
陈巧红拨开被海风吹到眼前的发丝,感觉视线逐渐清晰。
不知何时,赤潮翻涌,海水变得鲜红,血一样。
咚,一个尸袋入了海。
咚,又是一个。
陈巧红看着王文龙吃力地将高鹏、赵晓山、赵晓海的尸体推入海中,送他往昔的“兄弟们”上路,这一世就此别过。
“这样就行了,只要找不到尸体,警察也没法立案,只能按照失踪处理。”他看着她,笑容疲惫。
陈巧红绷紧了身体,“能够复仇,多谢你。”
“陈阿姨,咱之间不说那个。”
他掬起捧海水,擦洗着手上的血,像是要将往事一笔勾销。
“应该的,谁让小宇是我弟弟呢。我说过了,我跟他自小同村,是看着他一天天长起来的。小宇这辈子艰难,好不容易开始过好日子了,又被这几个渣子给毁了。真说起来,盼儿也是命苦,爹不疼娘不爱,大半辈子无依无靠,这些年她爸妈也相继走了——”
“是啊——”
陈巧红猛地收声,然而晚了,她明白自话语落地的那一刻,她已经落入了对方的圈套,像是被网兜住的鱼,能活多久,只看对方几时收。
果然,王文龙警觉地立起身来,看不清脸庞,只一双眼亮晶晶。
“我早查过了,陈盼儿她妈姓黄,而且去年就没了。陈阿姨,今晚这也没有外人,咱彼此撂句实话吧。”
他笑着,暗中努着劲,像是收紧一张无形的大网。
“你到底是谁?为什么要冒充她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