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阿妈
她到底是谁,到底要如何称呼自己,好些年来,陈巧红也在苦寻一个答案。
小久办喜宴那日,欣喜之外,又生出几分尴尬,总觉得冥冥中像是生夺了谁的位置,虽是在自己家,却也畏手畏脚地缩在一旁。
另间房里,好命妇们争相为小久上头、簪花,茉草意为辟邪,石榴花心叶象征着多子多福,老人们每梳一下,便念叨一句。
“新人头插花,入门好夫妻。新人头插艾,入门得人疼。”
遍布老茧的十指拢紧顺滑的青丝,温和又坚定地绾住,试图用掌心的温暖融化祝福,将所有美好祝祷一字一句,随发髻,紧紧盘编进新嫁娘的余生。
陈巧红独自杵在天井里,坐立难安,时不时神经质般起身,紧张地向门口探望。
毕竟结婚,是大日子,她猜不准,也许小久告知了亲生父母,也许今日她阿爸阿妈会前来,如果他们真的来了——
不敢想,一分钟拉成一整年那么长。每当大门外有人影晃动,她总是警惕地擡起头张望。
心里也烦闷,自己也说不准到底要什么。盼他们来,不然小久轮到出嫁都没人管,真是太可怜了;可又怕他们真的来,怕这对从未现身的男女今日跑到她家上演冰释前嫌的大戏。一句“阿妈知错了”,围观的拱一声“对嘛,终归是血浓于水”,轻飘飘的几句话,便让她这些年的情分全都白费。
等着熬着,直到新郎进了门,行完礼,那对男女仍未现身。
陈巧红松了口气,却又忍不住偷偷拿眼去瞥小久,怕她难过。
小久倒是没有,落落大方,脸上笑吟吟的,冲着所有前来帮忙的朋友介绍。
“这是我阿妈。”
在陈巧红想要躲闪的一瞬,小久敏捷地将她一把薅住,她惊讶地发现女儿真的长大了,竟有这么大的力气。
小久认真地望着她,眼圈泛红。
“这是我在茫茫人海,给自己精挑细选出来的阿妈,世上最好的阿妈。”
陈巧红怔住,含着泪笑,原来她不是替补,原来她是“阿妈选拔赛”的大赢家。另一头,又有谁轻轻拽她,转脸,看见神情紧张的丁小宇,挠着脸,话说得稀碎。
“哇,”他颤巍巍叨咕着,红了耳朵,“这是我头一回这么喊。”
陈巧红愣了几秒,慢慢才反应过来,他叫的应该是“妈”。
“以后,您也是我妈,”丁小宇笑得僵硬,笑着笑着,又忍不住嘴角朝下瘪,“真好,我居然也有妈妈了。”
陈巧红哭着点头,理理他衣衫,一手攥紧小久,一手拍拍小宇。
“往后,都是一家人。”
她仰脸,正对上照片里阿母的视线。她觉得淑慧还在,仍在人间默默捡拾,旁人不要的,老人弓着脊背,通通帮陈巧红捡回来。
二手的家人,一流的爱,他们不是被淘汰下来的垃圾,他们是彼此眼里的珍宝,千金不换。
陈巧红忽然觉得好幸福,失去两位亲人,老天又还她两个,她在心中默念,感谢神明。
闽乡素有哭嫁的习俗,旧时新娘临上花轿总要放声痛哭,又称“哭好命”。
小久在家宴上就开始哭,捏着筷子哆哆嗦嗦不肯吃,哭,一看见陈巧红就掉泪,旁边的丁小宇也哭,哭得眼泪鼻涕糊一脸,陈巧红哄着这个,劝着那个,说着说着,自己也跟着掉泪。桌边的曾阿嬷端着碗,举着筷子,颤颤巍巍不敢动,只等他们哭够了才去夹盘里的肉。
一整餐饭,几个人对着十二碗菜肴哭哭笑笑,感慨着失而复得。
那一刻,陈巧红觉得困扰她许久的答案,终于落了地。
头一回见到小久,陈巧红只觉得是个皱巴巴的小孩。
被爱浇灌的孩子大多身心舒展,如同吸足了水的绿植,周身上下朝外扩展着饱满圆润的辉光,而第一眼看见小久,却是干巴巴的一小团。
所有能量皆是攥紧拳头向内收敛,像盆忘了浇水的无尽夏,缩在盆中,蔫头耷脑。本就瘦小,偏又肩膀内扣驼着背,一张小脸五官紧蹙,就连望向他人的视线都是打着漩,曲曲折折。
那时淑慧已经离去,陈巧红不愿再在岛上久待,便搞了辆小推车,日日乘船去岛子对面的镇上卖四果汤。长夏难熬,街头路人的呼吸里都喷着火,她的生意却因此很不错。
石花膏打底,阿达子、绿豆、薏米、莲子,当然,也有人喜好红豆。后来,她干脆齐齐整整摆了两三排,各式的小碟子里装承着缤纷的配料,银耳、芋圆、西瓜、仙草,任君挑选。淋上蜜水,加入刨冰,一点点钱就可以买来大半个午后的清凉。
小孩们放了学,鸽子似的围着她,闹哄哄地往上递钱,而小久总是远远看一眼,背着书包依依不舍地走开。那书包像是比她还大,右边那根带子不听使唤,一次次地滑下肩膀。
陈巧红望着她瘦削的背影拐进小巷,一时间有些晃神,想着如果小珍还在,应该与她差不多的年纪。
一连两个星期,这个皱巴巴的女孩总是路过,停留,然后慢吞吞地路过。
陈巧红猜想,她大概没有多少零用钱。
接下来的一日,她提前盛出一碗,每种料都添得足足的,只等她再次出现,陈巧红手脚麻利地漫过面前一个小胖男孩的头顶,直直递给“又一次准备路过”的她。
“你的。”
女孩像是不习惯有人跟她讲话,瞪大眼,慌张地摇了摇头。
陈巧红僵直的胳膊仍是向前杵,淋了蜜水的刨冰融化,凉冰冰的水t珠顺着碗沿滴落,坠在烤得冒油的柏油路上,像一连串小巧的乌金太阳。
“这份是你的。”
女孩迟疑地伸出手,又快速缩回,低着头,一双手不住抠着书包背带。
“我没钱付。”
“不要钱,”在男孩惊讶的目光中,陈巧红将满满的一大碗四果汤生塞进她手里,“拿去吃。”
她笨拙地鞠躬,撚着勺,小心翼翼往嘴里送,每吃一口就擡眼看一下她,轻轻地笑。
那一刻,陈巧红好像看到了十岁的小珍,她也笑,笑自己天生精明,仅用一碗四果汤,就换来了超额的回报。
若真有彼岸,希望小珍在那边,也可以被人如此照料
第二天,陈巧红从公厕回来,发现小车上多了张纸条,打开看,是歪歪扭扭地一张欠条,记着昨天的账,说等她能挣钱了一定来还。
陈巧红笑,心里对这个女孩愈发的喜欢。
之后,她雷打不动地在那条街上出摊,一日日地,看着女孩背着个大书包走过,二人没有过多言语,偶尔对视,也只是点到为止的微笑。
陈巧红时不时地就将她拦下,硬塞一碗四果汤,要不是怕她吃坏肚,真想每天都给她来一大碗。
再后来,有时也跟她搭几句话。
“昨晚吃了什么?”
“四果汤。”
“再爱也不能当饭吃,”陈巧红笑,可嘴角的笑很快凝住,明白了什么,“之后再没吃过别的?”
女孩低头不说话,陈巧红掏钱,跟旁边摊位买了份蛤仔煎。女孩这回没有推辞,接过来狼吞虎咽,看着她快速鼓动的腮颊,陈巧红心底不由干谯。
这么乖的孩子,不知她的父母为何不惜福
如果下回遇到,一定要好好教训他们
这一日,很快便到来。
黄昏,夕阳粘稠如蜜,均匀涂抹在小镇街景,让每个归家人的面颊上都溢着层甜。
陈巧红照旧将车停在路边,看着女孩笑盈盈地朝她走来,她也笑着回应。
猛地,一个男子蹿出,横插在两人之间。
“你怎么在这!”那个男人将女孩拖住,拉扯着往前走,“跟我回家!”
“我不,我不认识你——”
“怎敢黑白讲
胡说
,是不是你阿妈教你的!”
有路人围观,男人解释,自己跟妻子闹了点小矛盾。“谁知她一气之下竟带着孩子离家出走,我一顿好找,终于在今天逮到!”
在他咆哮声中,女孩不住地低声否认。
“别信,这丫头鬼得很,满嘴谎话!”
不是的,她不是撒谎的孩子
陈巧红一旁观望,心里发急,而摊位前的小孩则擎着钱,一次次往她眼前凑。
“阿姨,阿姨我要份西瓜的——”
人群中又冒出个妇人,跟男子一副熟人的派头。“哟,这不是小萱嘛,别跟你阿爸闹,快些回家去。”
“我——”女孩抽噎着说不出句整话,只睁大眼睛无助地扫过每个围观的人,哭着往下蹲,而男人提起她右边胳膊,轻而易举地往前拖。
“走,带我找你妈去。”
眼见着就要被拖上路边的车,女孩爆发出嚎哭,“阿妈,阿妈救我——”
漫无目的地扫视,视线最终落在陈巧红脸上。
“阿妈,阿妈救我——”
夕阳如火,陈巧红眼中漫着血,像是看到了小珍,在那天光渐黯的黄昏,独自站在巷口哭。
“阿妈,阿妈救我——”
这些年,她好像一直在等这一句。
“放开我女!”
陈巧红推着车子冲过去,像一辆坦克,一路撞开看热闹的人,吓得那妇人松了手,连退几步。那男人凶神恶煞地瞪她,陈巧红一盆汁水泼过去,烧仙草,西瓜,兜头盖面。男人跳着脚靠北靠母,陈巧红倒也不怵,挥舞着长柄的铁勺,加大喉咙靠回去,像是暴怒的迦梨,一把将女孩拖过来,牢牢护在身后。
“不知死,你想怎样?”
“这是我女儿,你想怎样?”
男人狐疑,和那妇人相互换了个眼色,周围有人嚷嚷着要报警,还有旁人念叨,怕不是碰上了人贩子。
“干!”
听到有人要报警,那男的才不甘心地走开。紧接着,那妇人也快步离去。
陈巧红怒目瞪视,直到二人走远,她才发现自己的身子也在抖。从来没跟谁起过这样的冲突,脊背上一层冷汗慢慢朝外渗。
回过神来,耳道里的潮水退却,她才感受到怀里的震颤:女孩贴着她的肚皮哭得声嘶力竭,鼻涕眼泪透过衣衫,贴在皮肤上,凉冰冰。
她将她搂得更紧些,眼前升起泪幕,像是隔着生死,拥抱小珍。
“免惊
不怕
,免惊。”
她摸着她的后脑,蓬草一样的乱发,柔声哄着。
“没事了,阿妈在,阿妈一直都在。”
她抽噎,猛地意识到,这不是她的孩子,怀里的女孩不是小珍,她有自己的母亲。
陈巧红松了手,女孩却迅捷地伸出两手将她紧紧抱住,左手牢牢攥住右边胳膊,套出一个圈,箍住这临危受命的母亲。
“一会儿,再一会儿,”女孩哭,一改往日羞涩,嗓门大得震天。“阿妈,阿妈我该怎么办,阿嬷走了,阿妈,我以后到底要怎么办——”
十来分钟后,陈巧红一面收拾,一面听着板凳上的女孩抽噎着讲述。
“阿爸,阿妈都结婚了……”
陈巧红扫起地上的芋圆,理解了一会才明白,这里指的是阿爸阿妈各自结婚了,分头组成两个新的家庭,新的联结,新的圆满,只将这孩子卡在往日情债的缝里。
“我跟阿嬷一起,可是,可是阿嬷上月也过身
去世
了。老屋只剩我自己,电费没了,水也没了,我——”
“你跟他们讲过吗?”
“阿妈偷偷给过几次钱,后面就要我不要再打电话,说她已经有了新的小孩,新的家庭,我再骚扰,叔叔会不高兴。”
陈巧红停住,手中的扫帚攥得咔咔响。
“阿爸的电话,已经打不通了。”
女孩低着头,苦兮兮望着身上的校服。刚才陈巧红用力过猛,红彤彤的西瓜汁也沥沥啦啦挂了她一身,像是心里的怨,日积月累,沤成了血。
“我女儿贪玩,以前也常将衣服弄脏,小泥猴一样地返家。但是没关系,当阿妈的总有办法给洗干净。”
陈巧红蹲下身去,轻轻揩去她的泪。
“今后,阿姨也帮你洗。”
之后,她们一起吃饭,一起看电视,一起睡凉席,一起听歌仔戏。
她考试进步了会跟她分享,她收到假币了会向她埋怨,她替她去开家长会,她替她念报纸上的小字。苦海无边,一大一小两个女子,选择互为彼岸。
青春期的时候,她们像寻常母女一样,也有了争吵。
“不要成日盼儿盼儿的叫,我不喜欢这个名字,盼的又不是我!”
她气冲冲回到屋里,发完脾气又想起身份,也许不知不觉间,真的将她当成了母亲。
十几岁的她用被子蒙住头,偷偷哭,想着明天一早就去道歉,可是一夜辗转睡不着,半夜起来,看见她房间还亮着昏黄的灯,不知在干什么。
也许自己真的让她伤了心。
“对不起,”她倚着门框,小声念叨,“是我太不懂事了。”
陈巧红没有理她,背着身不知在写些什么。
少女眼眶蓄着泪,预感着又一次要被抛弃。
“阿妈——”声音打颤,隐着哀求。
陈巧红忽然转过身来,惊讶地看向她。
“你怎么还没睡?”
“你怎么不睡——”
陈巧红看向桌子,似乎在想,对啊,自己为什么不睡,然后又想了起来,喜滋滋地招招手,要她过来。
“既然你不喜欢,那我们就另换个。”
少女走过去,看见老旧木桌的一角摊开着本破字典,泛黄起皱的信纸上,是密密麻麻写下又划去的字。
“小久怎么样?又顺口又好寓意。”
陈巧红罕见地红了脸,指着其中的一个,小心翼翼望向她。
“盼久,意思是期盼已久的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