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复归
结束了,持续三年多的梦魇,一千二百六十七个日夜的提心吊胆,即将落幕。
今夜,他终于盼来一个笃定的结局,一片尘埃落定,一份一劳永逸。那个可耻的秘密即将被封印,将随着一具具尸身沉入海底。
天亮之后,这世间再无活人知晓。他即将自由。
想到这里,他有些快活。匆匆向前,走向村中的坟地。
林间,白色醮灯一闪,看见了,肉粽黄正坐在“他自己的”坟头上等他。那个被他请来扮演肉粽黄的男人见他走来,连忙起身,两手不住地搓着裤缝,讨好地笑。
“怎么样?顺利吗?”
“事了了,你做得不错。”他拿出份东家的派头。
“那几个人没事吧?”眼前的男人挠挠头,“不知道你们有什么怨,不过我感觉给他们吓得不轻,特别是最后那个——”
“要你来演一场戏,装神弄鬼报复一下,旁的你不要管。”他掏出钱来点数,像极了大老板。没错,他就是大老板。想到这里,口气更加硬上几分。“嘴闭紧,知道太多对你没好处。”
他将厚厚的一沓钱递过去,看见对面的人忙不叠地双手接过。
“谢谢,谢谢鹏哥。”
他隐在暗处,看着不知名的男人脸上巴结地笑,一面点头,一面迫不及待地打开点数。他选了一个不知名的群演,来这大海尽头的荒岛,出演一位在鬼月还魂的死者。
他用高鹏的名字联系上他,就像当时让这个男人用“高鹏”两个字去订了那几出偶戏一样。
他始终谨慎地藏在帷幔之后,上台的另有旁人。事后万千罪恶若真的追查起来,那就通通叠到姓高的头上,一分一毫与他无干。
“鹏哥,以后有活再找我。”
他不由冷笑,“我们不会再见面了。”
对方愣了愣,“也是,以后我就从您眼前消失,咱再也不见。不对,咱们压根就没见过,这段日子我就是来旅游的,什么也不知道。”
平心而论,眼前这小演员演技不错,起码信念感极强,比电视上某些明星可是好太多了,只是生不逢时。
那男人正喜滋滋地点数着钞票,突然指尖僵住。
“不对吧……”
他擡起头,勾勾盯住他,眼神困惑。
“鹏哥,是不是搞错了?”
“怎么不对?”他悠闲地调整着手套的位置,“当时讲好两万块,这一下子给了你几个亿,怎么反倒不满意?”
果然,对面那男人气愤地将钱抽出来,抖颤着。每张上都印着天地银行,玉皇大帝。
“这是冥币,你拿纸钱结账,搁这糊弄鬼呢!”
一扬手,一大摞纸钱摔到地上,被徘徊在坟场的野风给吹得到处都是。他倒也不恼,一张一张地捡起来,慢悠悠拢好,重新塞回男人怀里。
“拿着,你在那边用得上。”
“呃?”
来不及反应,他伸手一推,男人大张着嘴向山谷坠落。纸钱在他身边飞舞,如同惊慌失措的海鸟。他立在高处,看着男人愈来愈小,缩成一丁点的影,缩成一声闷昏的“咚”。
直到最后,他也没有问男人的名字。姓王?姓黄?也许姓李?
不知道,他也不在乎。一个死人的名字,记来又有什么用呢?
他只知道这中年的男人为了追逐梦想背井离乡,这些年东拼西凑地借钱,跟一众亲友尽数闹掰。他请他吃饭的那一日,三五杯白酒下肚,这男人曾红着眼眶说过,这辈子最后悔的,莫过于跟家人放了狠话,说这辈t子不混出个名堂,就是死在外头,也不要他们操心。
“鹏哥,这些年我再没跟他们联系过,开始几年是赌气,等到后头,就是真没脸了。”
他揩了把眼,连同鼻涕一齐抹去,恭恭敬敬地端起杯来敬他。
“眼下我吃了上顿没下顿的,谢谢你,给我介绍这么个活。”
“这事也不算光彩,”他配合着抿了口酒,“家里那边就先别说了。”
“放心,”男人笑得心酸,“这些年,他们早当我死了。”
果然,一语成谶。一个早已死去的人,没人再会担心他是否在今夜死去。
眼前这落魄的男人正是他要寻找的目标,这个世界每分每秒都有人失踪,而弱社会联结的人正是每个犯罪分子最梦寐以求的受害者。
他站在崖边,想象着男人一路滚了下去,直至脑袋磕在尖锐的海岩,脖子歪向一个诡异的角度,不动了。等潮水涨起,海浪自会带走他的尸身。
就算警察追查,也不过是一桩意外。一位好奇的游客,一个刻苦的龙套,为了观看当地民俗失足坠落,抑或是郁郁寡欢大半生,选择在这里自我了结。
男人的家人不相信他会演戏,可只有他知道,这男人的演技到底有多么精妙。
可惜,这是场一生只能出演一次的好戏。
“肉粽黄,杀青。”
他喃喃低语,随即毫不迟疑地转身离去。天亮之前,他还有另一桩事情要去处理。
杀了,得把他们全都杀了,用他们的尸身垫脚,他便能脱离苦海,一步步重回人间。
“曾经,我也信好人有好报,”他苦笑着换上副新的手套,“如今,我只信神鬼怕恶人。”
榕生小心翼翼地绕过半截倾颓的樟树。一路上,他没见到一个活人。
这也能理解,岛子南边正在举办庆典,所有村民都奔去参加送王船的仪式,本就人烟稀少的渔村彻底成了空村。
阿妈不让他去,怕他八字软,被拖上王船做水手。
他其实心底也不想,没了福仔,没了曾阿嬷,如今再没任何庆祝的心情。独自困在家里憋闷得慌,既然风雨已停,他便寻出手电,摸黑出了门。
兜兜转转,又一次绕到了村落边缘的那幢古屋。跟想象里的一样,门窗皆是黑洞洞,没有光。
他还记得,屋后有一口枯井,当时福仔就是躲在那里吃草。果然,井仍在院中等他。
榕生来在井边,坐下来,背靠着冰冷的砖石,重温着他们最后一次相见。
“如果世上真有鬼,”男孩打了个寒颤,仍撑着不肯怕,“如果真有鬼,那你们要记得回来看看我。”
他向着夜空发愿。
“曾阿嬷,福仔,如果回来的是你们,我不会怕,我会跑过去,会牢牢抱住你们,求你们别走,别扔下我自己——”
啪,有什么从身后扔了出来,正落在他眼前的草稞子里。
榕生有些怀疑,不知那东西是不是自井底跳上来的。
啪,又是一个。
这一回看得更清楚。他走上前,发现是半片残缺的瓷片,属于汤碗的某个部分。榕生识得这个花纹,自己家里也有一只近似的。不对,是村里的人家都有,人人家里都是差不多的饭碗。
他握住手电,一双手不听使唤地抖,颤巍巍的光圈套住了枯井。潮湿的井沿泛着轮亮晶晶的水珠,再周围是无尽的黯,没有一个人影。
风声之外,他听到某种更为微弱的风声。
井在呼吸?
不,第二场风似乎来自更深处,来自井底。
他想起那一日,也是听见井里有说话的声音。
“谁?谁在那?”
没有回答,只回以微弱的噪声,似乎有什么正刮擦着井壁。
榕生两手攀住了井台,探头朝下看。黑漆漆的,腥臭的冷风扑面。
他试着将手电朝下打,看不清楚,再一晃,照见一双黑亮亮的眼。吓了一跳,他连忙缩回身子,连滚带爬地逃离。及着在远处停住脚,一颗心仍扑通扑通乱蹦,撞得他胸口疼。
回头看,还好,井没有追上来。
他俯身捡起刚刚掉落的手电,忽地,内心深处涌起一丝纤细的渴盼,就像是久旱的大地上空拂过的一片云,牢房铁壁上钻出的一个小眼儿,日历上被反复圈起的那一个假日,总归是个希望与盼头。
他听村里老人讲过还魂夜,那刚才看见的会不会是——
榕生关了手电,将自己藏在夜的羽毛底下,只壮着胆子将声音放了出去。
他看见自己的声音抖抖索索,代替他,一寸一寸地走到井边。
“福仔,是你回来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