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牲口
翌日,赵晓山被嘈杂人声惊醒。
昨夜,台风正式登陆,狂风骤雨凌虐大地,古老渔村在汪洋里沉浮。棕榈、木棉、枣椰、桂花,上百株正值壮年的树木被烈风拦腰折断,万千待放花蕊在苦雨中抱头蜷缩,瑟瑟发抖。
夜半时分,村子中央某间古厝塌陷,说是百年前的祠堂,供奉着先祖的牌位,直至清晨才被人发现。一大早,岛上的老人们便冒雨前去抢修,人声闹闹哄哄地行过门前。
赵晓山半眯着眼去听,喧闹声很快又由近及了远。
渐渐的,再听不清他们的交谈,取而代之的是阵有节律的叮咚。
微弱、枯寂、单调却又持久,那是古厝的屋顶漏水,妇人正用几只铜盆去接。
声响在耳畔忽隐忽现,整栋房子似乎也跟着飘摇起伏,像是浪里的一叶小舟。
赵晓山胡乱想着,舒坦地伸了懒腰,心满意足地睁开眼来。
一夜饱睡,他神清气爽,慢吞吞地支起身子。
夏日雨暝,眼前是片灰紫色的混沌,柔纱般轻抚过他露在外头的皮肤。房外越是吵闹,衬得屋中越是静寂,他肆意享受着这一刻的安逸。
可渐渐的,隐约意识到哪里不对。
房中实在是太过安静,除了自己的呼吸声,再没有其他声息。
打了个寒颤,他忽然想起自己眼下身处何方。
“晓海,醒了没?”他哑着嗓,朝着眠床昏暗的里端呼唤。
没有回应。
伸手去摸,床铺空空荡荡,只留一截破烂的床单,晓海不在里头。
被窝冰冷,没有一丝热乎劲,他走了应该已有一段时间。
“晓海!”
赵晓山猛地弹起身来,冲房间另一头t大喊。
仍是没有回应。
他跳下床,四下环顾。床上没有,床底也没有,房间逼仄不可能藏得下另一个大活人。
赵晓山晕头转向地杵在原地,只觉得身后一丝丝寒凉,顺着脊椎朝上攀,似是有谁趴在他肩头吹了口凉气,后脖颈瞬时激起一小片鸡皮疙瘩。
回头看,房门不知何时开了条缝,正随着风,吱吱呀呀地晃荡。
昨晚临睡前,他明明反锁了的,昨晚——
等等,昨晚他到底是什么时候昏睡过去的?
他忽地想起那个关于黑羊的梦,想起梦中扭动挣扎的尸山。
而他在梦里干了什么?
他低头瞧,只看见自己十个指甲缝里都嵌着层深褐色的血泥。
想起来了,梦里的他死死按住,去咬,去踢,去锤,去狠命地向下压——
“不可能,不可能。”
嘴上这么说,可赵晓山的心里又隐隐地明白,只有这一种可能。
喉头干涩,汗淌下来,他本就是赤脚踏在地上,如今肉身发烧般滚烫,更觉出脚下红砖地的寒凉。
深呼吸,鼻腔子里闻着股淡淡的腥臭,可低头看去,暗影里,橘红色的地面并不能看出什么异样。
如果非要讲的话,那就是有几方砖地的颜色略深些,近乎褐,与他双手沾染的颜色相同。
赵晓山矮下身去,伸手去抹,六菱红砖上的痕迹早已干涸,什么都看不出。
他吐了口唾沫,掌心大力来回地搓,再擡手,掌根的汗液混着砖地上的印记,溶成暗红色的汁液,缓缓地沿着手腕子朝下淌,弯弯曲曲,像毒蛇的芯子。
做了几十年屠夫,他太知道那是什么了。
赵晓山颤抖着起身,如今再看,不大的房间里遍布着血迹。
床单有,窗棂有,门框有,血淋淋的地面,朝外延伸,一寸一寸,皆是某种指引。
昨夜,浑身是血的赵晓海是跌跌撞撞逃出去的。
难不成是自己梦魇,错手杀了——
不敢想,赵晓山扇了自己一巴掌,妄图把这个念头打出去。
不会的,晓海不傻,肯定是知道躲的,他现在肯定是好好的藏在哪里
可是,他会藏去哪里呢?
赵晓山下意识想喊高鹏帮忙,可转念一想又闭了嘴,觉得还是自己找比较好。
顾不上穿衣蹬鞋,他赤膊冲出门去。
雨落个不停,早已将天井里的血水洗刷干净,天地间一派雾煞煞,凉冰冰。
赵晓山以古厝为中心四下找寻,满眼只见倒塌的瓦房,掀翻的屋顶,被卷上陆地的鱼虾,以及泡在水里的死鸡与猫狗。
鼻腔里灌满了腥气,土腥,雨腥,风腥,以及另外一种——
本是转身要走,赵晓山忽地又住了脚。就在刚刚行过的一瞬,他在那处拐角捕捉到一股子腥臭,是他所熟悉的血腥味。
往前走,分岔小径的尽头是间极为简陋的平瓦房,砖砌的矮墙遍布青苔。
那是村里搭建的临时猪圈,里面圈养着祭祀那日待宰的猪。为防止雨水倒灌,村人用塑料布草草围了一圈,作为应急的防护。此刻,狂风早已将篷布撕裂出四五道豁口,残损的长条形塑料布时而有气无力地垂头耷拉脑,时而梗起脖子随风招展,噼啪抽打着锈迹斑斑的铁栅栏。
暗色的房梁正中,好像悬着个什么,猩红的一个小点。
晃晃悠悠,像个吊死的小鬼。
赵晓山又走近了几步,看清那是悬在房梁底下的一只人偶。
同样是轿夫的打扮,鲜红的绸衣上沾染了泥浆,瘦巴巴地箍在身上。
人偶有颗圆滚滚的脑袋。
赵晓山不忍再朝上看,可是控制不住,黑眼珠子一跳一跳,一寸寸地朝上移。
果然,他看见一张木雕的,熟悉的脸。
缩小版的赵晓海眼神空洞,茫然朝上望着,这让赵晓山蓦地想起菜市场上,那一颗颗被人剁下来的羊头。
“哼哧哼哧,嘶——”
兽类护食的嘶鸣引起赵晓山的注意,他这才发现,原来屋里还有其他活物。
七八头猪围拢在一起,硕大的脑袋相互抵着,正啃食着什么。公猪们个个胖大滚圆,背上生着粗硬的黑毛,哼哼唧唧,拱嘴快速耸动。
赵晓山知道,杀猪前几天要停止饲喂,只充分给水,为的是让它们排空肠胃。
按理说祭祀临近,早该禁食一段日子了。
他望向食槽,果然是空的。
可它们眼下偏又个个吃得歇斯底里,似乎像是知道这会是此生最后的一餐。
待宰的牲口,到底在争抢些什么?
赵晓山有些茫然,又有些怕,他不想知道答案了,此刻他只想要调转过身子,躲回房里,当做一切无事发生。
然而,一双脚却不听使唤地自己朝前迈,淌过遍地的泥浆与粪便,一步一步,向前。
也许是身背着屠夫的煞气,公猪们见了他,一个个地抖着腿朝后缩,涟漪般退散,刚好露出当中的玩意儿。
赵晓山停住脚,脊背僵直。他不敢低头,只将两颗黑眼珠子向下瞥去。
找到了,他残缺的弟弟,赵晓海。